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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 夏 秋 冬 又 一 春

春 夏 秋 冬 又 一 春

元旦那天,我做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夢,醒來想想很有意味:

我和眾人站在某地不知所往,一位老和尚走上前,牽起一根無形的繩,引領大家移步。

一路上,老和尚與我閒聊,他問我答,都是很簡單的問題。一邊峭壁,一邊懸崖,稍不留神人就會跌落下去。

但是我們走得很快,也很自然,我覺知到自己心無恐懼,大概因為潛意識裡知道自己不會跌落懸崖(因為信任這位和尚)。就這樣,一直走在夢裡的陰雨天。

走到後來,和尚回過頭,看我一眼,笑問:你還是之前那位朋友嗎?

人在夢裡,彷彿變得簡單,能夠擺脫思想知識的束縛,其實也可說愚鈍,不識禪機,我答:當然是啊。

弗洛伊德認為,夢是潛意識的表現,也是慾望的滿足。我根據多年的做夢經驗將之理解為:夢是一面水做的鏡子,在清晰與模糊的波動中照見真我。

每次做夢醒來,我習慣追憶夢中每個細節,然後咀嚼,將之記錄。記夢的過程,也是一個有所玩味的小遊戲。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夢為鏡,可以識己心。

夢裡那位老和尚,是韓國電影《春夏秋冬又一春》中的那位老和尚。這部影片有一個觸動心絃的地方——小和尚未能抵禦情慾誘惑,還俗成家,後又因為妻子移情別戀因愛生恨,殺了妻子,藏匿到這深夜寺廟裡來。很快,警察找了來。

藉以平息憤怒的佛經在寺廟前的空地上刻完,手銬銬上,罪犯被警察帶上通向外界的小木船。船好好的在水中央,卻動彈不得。警察為之納悶,那個曾經的小和尚卻懂了,猛回頭,凝望師父。師父臉上淡淡,心裡有所不捨,但是……他意念一轉,放船離開。

得道之人並非無情,卻能戒除塵俗痴情。老和尚明心見性,一輩子清心寡慾,他也沒有完全喪失可以稱之為人情味的東西。

夢裡的各種情形,都是形象化的心理動態。弗洛伊德提供一種瞭解自己的方法,真正能夠解析夢境的也絕非周公,而是我們自己。

夢有偽飾,卻無欺騙。那老和尚其實也不是和尚,是假借和尚之名反省的另一個我,或者我的一部分心靈(姑且這麼說吧),在夢裡自問自答。

一句不假思索的“當然是”,如果用以往所學知識與思想觀念看待,那必然錯——孔子曰,交臂非故;佛學認為,諸行無常,行將散滅;醫學認為,人體細胞每七年更換一次——總之,今天的你,已不是昨天的你。知識是認知的窗戶,也思維的是屏障。

醒來想想,並無差錯。我還是那個壞脾氣、急性子、不懂拐彎抹角、對人事執念太深、輕易相信別人又極度懷疑別人的我。習性難改。

為何會做這樣一個夢呢?

因為內心有認識自我、改善自我的慾望。

為何會在元旦這一天做這樣一個夢呢?

因為,元旦、新年、生日、立春、開學的第一天、到新環境的第一天,這些時間刻度相較平常,更有新的意味與氣象。

為何借用這樣一位老和尚作為指引的形象來自我反省?

大概是因為佛學與道家文化讓我感到親切的緣故。(不是佛教與道教,是佛學與道學,前二者屬於宗教層面,後二者屬於哲學範疇。)

之前看《夢的解析》這本書,有人跟我說,“弗洛伊德是個大騙子”,我問對方為何這麼說,他沒有回答(也可能答了,但我忘了)。雖然沒有給出回答,我想無非是他對弗洛伊德的觀點產生質疑,進而否定。那麼,質疑和否定背後的那個觀點,就是絕對正確的嗎?

難道,像我上面這樣自己給自己解夢,就一定是對的嗎?如果不對,誰又能給出比我更為準確的答案?如果有人(譬如弗洛伊德)給出正解,我們又憑什麼確定他給出的是那個百分百對的答案?要麼,我們依賴於對方是知識權威;要麼,我們相信自己直覺的選擇。

世間一切知識學問,一切思想觀念,都只能拿來作為參考。真正的真理,不在可見的文字,不在可聽的聲音。佛曰,不可說,一說即錯。這個“一說即錯”,不是賣關子,亦非故弄玄虛,而是覺悟者面對人與生命本體之間的張力時的無可奈何。

如此說來,解夢,也是一項自圓其說不自欺的遊戲而已。醒醒夢夢,真真假假,究竟是不是解析的那樣,心

自明。

立春的早晨,躺在床上,房內光線昏暗,聽不知樓下誰家雞鳴,想起這個夢,繼而想起“春夏秋冬又一春”這個電影名字,別有意趣中深感緣分奇妙。人之命運,環環相扣。塵世生活,是“人生何處不相逢”的一段旅程。

這個冬天,重讀南懷瑾的《莊子諵譁》,將齊物論一章逐字逐句看了遍,被世間亂象攪擾得渾濁不堪的心湖才漸得澄清。人的記憶力實在可憐,越是趨於根本的東西,越是容易忘卻。

立春這天,恰又讀到南師的詩作《己亥立春》:

萬人如海且藏身,

明月湖山馳夢塵。

不是逃禪心已懶,

來年料理自家春。

庸人想出名不易,名人想藏身也難,各有各的命。逃禪也好,心懶也罷,說說而已,南師到底和渴望“幾時歸去,作個閒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雲”的東坡居士一樣,一輩子都在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

有這樣積極且不乏詩意的人,走在前面,哪怕是過去的時代,有他們的文字拿來品讀與陪伴,對心慵意懶之人來說,算一副藥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