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來，探幽訪勝，流連忘返固然是旅行之樂，而在奇峰峭壁碧水縈迴中參悟天機領悟理趣，方是至樂之樂。
一行十六人，行程十二天的旅遊圓滿畫上了句號。回望行程中的點點滴滴，回味觀景的深入與淺出，漸漸平復的心潮再次起伏舒捲，它溫柔地推送著浪花，輕輕舔舐著沙灘上或深或淺的足跡。
沒有隨團旅行過的我，對旅行團不抱多少期望，覺得人多了難免虛張聲勢，遇到麻煩氣急敗壞嘰嘰喳喳，遇到分歧各行其是分道揚鑣。而且潛意識裡覺得旅遊就像飲酒，一人飲酒是詩人式的，二人飲酒是散文式的，多人飲酒就有了鬧酒的成分。但始料不及的是，多人團的旅遊，正是營造和諧之旅的契機，一路上攜手並肩，互幫互助，歡聲笑語填滿了旅途的每一個縫隙。喧鬧是喧鬧了點兒，可恰恰充滿了人間煙火的溫暖氣息。
桂林陽朔
在旅遊的首站地是桂林陽朔，以山水甲天下的南方小城，溫潤得令人心旌搖盪。因為之前桂林剛剛下過兩天暴雨，所以灕江的水並沒有清澈見底，也沒有碧如翡翠，安靜倒是安靜，卻有幾分渾濁，像蘊含美玉的石塊，給人鴻蒙未開之感。
坐在遊船上，沐浴著江面的習習涼風，靜觀兩岸青山，胸懷裡重疊的門扉漸次開啟，秀美的山溫潤的水像一方溫柔的絹帕，輕輕擦拭著粗糙的凡心。
“舟行碧波上，人在畫中游”，就在這靜默的遊覽中，物我相融，物我兩忘，眼前不可思議地交錯呈現著各種幻象：荒蕪千年的沙漠雨水充沛綠意蔥蘢，沉睡百代的古寺晨鐘豁然鳴響阻遏行雲，仇人相視一笑芥蒂全消，劊子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尋尋覓覓的雙眸驀然看到了江花似火白雲如蓮……幻象不斷地疊加，我彷彿走進了幽遠的千古，千古的隧道里又觸摸了永恆。“桂林山水甲天下，玉碧羅青意可參。”不知不覺間，靈慧之手開啟了我的心門。
在桂林，我們去了土人部落，觀覽了甑皮巖文化遺址。我們的“驢友”和土人載歌載舞，笑料頻出。我們走進了靖江王府，感受貢院的歷史文化氣息。我們被關進逼仄的小屋子裡，裝模做樣地參加科舉考試，然後兩名“驢友”被“欽點”高中狀元，披紅戴翎領旨謝恩。陡峭的獨秀峰，玄奧的太歲文化，都成為我們精美的佐餐，讓我們齒頰生香，回味無窮。而灼灼耀眼的侗族銀飾，神奇瑰麗的天然溶洞，無疑又增添了桂林畫卷的色彩。
平心而論，在自然風光與人文景觀中，我們大多數“驢友”更喜歡沒經過人工斧鑿的自然美景。因為這裡沒有做作，沒有觀念上的強制，也少有商業目的的牽強附會。然而，如果完全剔除了人文景觀，旅遊的過程勢必會索然無味。自然與人文的相輔相成，正是宇宙與歷史人生的相互照應，它們一左一右，形成了一個巨大的“人”字框架，支撐著人類的文明與進步，演繹著豐富的多元文化，論證著天人合一的“道”法。
張家界
如果說，灕江是溫婉清麗的小家碧玉，那麼張家界就是超拔偉岸的大丈夫。張家界氣象萬千，波譎雲詭，亦沉雄亦靈動的氣勢，讓我平生頭一次領略了什麼是真正的震撼。
彎彎相連層層迭起，依絕壁臨空谷的盤山公路，令人心悸戰慄；懸浮於萬丈懸崖之間，與絕壁共起伏同屈伸的鬼谷棧道，令人敬畏驚歎。獨倚絕壁，看層巒疊嶂，古樹參天；登臨天門，感宇宙無窮，盈虛有數。張家界，集雄、奇、險、秀、幽於一身。在這裡，你的身心是開放的，又是閉合的；是粗獷的，又是細膩的。這裡是最能領略天、地、道的平臺，這是仙人指示給凡人心靈的通天之路。
初登張家界，我們就遇到了一些拉滑竿的轎伕，他們黑瘦乾枯，彎腰曲背，緊緊地跟在我們身後，喋喋不休地兜售他們的生意，並不斷地用山高路陡我們走不到山頂的話語來消磨我們的志氣，令我們心亂意躁不勝其煩。跟進了很遠的路，他們看到我們爬山的意志不可戰勝，才漸漸地打消了尾隨到底的念頭。導遊說，他們在談定價格時會玩一些貓膩，必得提防才是。這些土生土長的山民，為了生存在酷熱之下絕壁之側，負重匍匐前行，無疑是令人悲憫的。他們的生意很蕭條，也許不久的將來，他們就會被時代所湮滅而漸漸成為一種文化印跡留存於張家界的歷史中。他們生長於靈山秀水之中，又閉塞於此凝滯於此。對於還必須為生存奮力掙扎的人們，我們沒有資格對他們評頭論足，只能感慨造化弄人。
一路上，有落後的“驢友”，就有支援的同伴。玩笑、段子、巧克力、紅牛飲料、鏗鏘音樂，都變身為加油裝置。不知不覺間，人與人的距離拉近了，默契產生了，感情也增進了。
當我們一行十六人浩浩蕩蕩地登上山頂，迎著高風俯視雲霧繚繞的奇峰異石，一種風光在險峰，天地任我行的豪邁之情油然而生，一種挑戰生命極限的熱情在胸中迴環盪漾。我們在短暫休整後，又興致不減地步行下山。一天走了六個多小時，而渾然不覺疲憊，唯有快樂在心裡恣意生長。
第二天，我們乘坐纜車遊鬼谷棧道，攀天門石階。
站在絕壁邊緣凌空架起的棧道上，上接天穹，下臨不測之淵，看雲海蒼茫中嶙峋的怪石險峰，幽深的古木藤蘿，一面慨嘆自然的雄奇，一面讚歎人力的偉大，屏息凝神間，忽有靈魂出竅之感。
石磊磊，藤蔓蔓，山風陰鬱，雲霧縹緲，人在此間，究竟身為何身，時為何時？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莊子《逍遙遊》中的句子在耳邊悠然起飛，那華麗飄逸大而無當的言辭，在此時，在此地，竟然如此的貼切。在渺無際涯的宇宙中，誰是主宰誰又是永恆。那乘雲氣，御飛龍的神人莫不就是撲朔迷離的禪理，是聖潔的佛光，是嘹亮的天籟，是人心靈世界裡無法超脫卻力求超脫的自由意志。
睫毛溼潤了，心靈也溼潤了。
凡塵間的是非曲直，寵辱得失，在浩瀚的天地間究竟價值幾何。何苦是其所是，非其所非，又何苦寵辱若驚，得失介懷。
在雄渾陡峻的張家界我們看了一場精妙絕綸的山水實景音樂劇——《天門狐仙》。在高山峽谷的大舞臺上，幾百人演出了一場異彩紛呈的生死戀歌。那佈景的巧妙，燈光的奇幻，交響樂與湖湘民歌的和諧交融，都令人歎為觀止。這之前我們曾在桂林陽朔觀看了一場小型的山水實景音樂劇，當時已是讚不絕口，現在兩相對照，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大手筆。
人本性上容易把兩樣事物拿過來作對比，並做出孰優孰劣的判斷。所以領略了張家界的雄渾之後，我們都覺得灕江的風光太溫吞太黯淡了。甚至得出了一個殘忍的結論，如果此行的順序顛倒，我們將對灕江的山水失掉觀賞的熱情。可是這個結論在心裡一定格，我就給自己的想法投了否決票。
三峽
世間萬物，存在即有其存在的道理。小有小的玲瓏，大有大的磅礴。鳳凰有鳳凰的的高潔，麻雀有麻雀的質樸。大儒的高蹈出世令人欽慕，小民的隨性平和也並非一無是處。小狗不會因為大狗的狂吠而喪失自己的聲音，我們也不應該因為小狗的叫聲不夠嘹亮而對它進行封殺。正如我們可以衣冠鮮亮地坐在星級酒樓裡觥籌交錯，也會在街邊小吃攤兒上，酣暢淋漓地體會市井平民的無拘無束。悅納他者，包容不同的文化與理念，給予萬物以尊重，也是道法自然。
與張家界依依惜別，我們轉身撲入了三峽的懷抱。
觀賞三峽風光的妙處在於，我們安然地住在遊輪上，不必東奔西跑追趕時間，可以從容不迫地，慢慢地融入，慢慢地感受。
江面上水平如鏡，兩岸青山沉雄峻美，江輪緩行，清風徐來，悠哉快哉。
設想歷史上的三峽，怪石亂聳，危崖林立，激流險灘，險象環生，別有一份波瀾壯闊。當年東坡居士進京，走水路，出三峽，於急流漩渦中遭遇無數險象，體悟諸多禪理，寫下了“飛泉飄亂雪，怪石走驚驂”的瑰麗詩句。飄逸絕倫的謫仙李太白，流放途中遇赦返回，暢快之情溢於詩表，那“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率性自然，驚世而駭俗。有多少宋韻唐風，就有多少風流才子的吟嘯詠歎，三峽的水流淌著千年的詩情。撲朔迷離的懸棺，嫵媚優雅的神女峰，滄桑厚重的白帝城，三峽的水蘊藉著古老的歷史文明。
站在觀景臺上，聽導遊講述三峽的風光以及人文與歷史變遷，腦海中湧現的是風雲際會龍嘶虎嘯的畫面。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導遊的話漸漸如風過耳，甚至覺得一切的解讀都是多餘的。江山風月，本是由生命的個體來賞玩體悟，別人是無法代勞的。我尤其不喜歡，無論什麼山峰都要擬以象形，說是發揮想象，其實恰恰扼殺了人的聯想。這種做法像一塊生硬的石頭，擋在了你與山水的中間，時刻提醒著你，阻隔著你與山水的親近，讓你無法融入，無法與自然渾然一體物我俱遺。導遊也須有一份恰到好處適可而止的智慧與靈活。
三峽大壩工程，改寫了三峽激流險灘的歷史，解決了長江中下游嚴重的洪水威脅，並且產生了重要的綜合效益，是人類歷史上一個偉大創舉。當然，對三峽工程的利弊之爭也從未止息。在當今世界尊重自然順應自然的語境中，這一改造自然的做法顯得格外敏感。人類對事物的看法就像座鐘的鐘擺，不是偏左就是偏右。過去，我們崇尚人力戰勝自然，便有了女媧補天，精衛填海的歌謠。而今，我們敬畏自然，似乎就可以肆意嘲笑追日的夸父。改造還是順應，是關乎民生的千秋大計，決策者非有一種千秋功過任後人評說的胸襟與氣度不可。
重慶
重慶作為旅遊的最後一站，其很大程度上是充當了空運中轉的平臺。因為對於千人一面的大都市，除了領略繁華和購物，其它功能是欠缺的。囊中羞澀只能對奢華避而遠之，然而美食絕不可辜負。我們繞過了渣滓洞，直奔古意閒適的磁器口，然後急不可耐地品嚐毛血旺、酸辣粉、麻辣火鍋……
值得一說的是重慶的麻辣口味，辣不刺喉，麻不傷胃，香醇濃郁，回味悠長，讓你吃得汗如雨下，暢快淋漓，而又不必擔心上火長痘。我一向嗜辣，但往往淺嘗輒止，因為它易導致肝火失調，目澀耳鳴。這一次吃得盡興，居然沒有這種症狀。據說重慶火鍋的配方十分獨特，為了平衡花椒辣椒的燥火，用了幾十種清熱降火的中藥配方。如果把這種配方移植到人生經驗上，凡事依章法，講調和，我們的人生大概就會辣熱而不燥，暢通而無阻吧。
旅行的經歷已一一盤點，收穫或體悟盡在囊中。臨別時一個年輕的導遊感慨，旅遊就是離開自己呆膩的地方，到別人呆膩的地方去遭罪。這句話馬上引起了共鳴，因為它驗證了一個常理，熟悉的地方沒有風景。追本溯源，那是我們平時不得閒。我們的心被物慾填得過滿，只有奔波、勞作、算計，因而我們喪失了性靈與感受力，對眼前的風景熟視無睹。一個人只有閒下來，才能獲得內心的安靜，只有安靜下來，心靈和感官才是真正開放的。
東坡居士曾說：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閒者便是主人。這閒者脫離了名利心和世俗味，因而可以“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盡享江上清風與山間明月，並以此靜悟人生，洞燭世事。
我，願做這樣的閒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