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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識一個犯人,在監獄裡吃得特香,只要是能減刑的活他都幹

陳兵覺得人生早就被劇透了,因為他是個信命的人。

小時候,家裡請了個算命先生,給他寫下八個字:嗜慾過深,天命難違。意思是,這孩子以後慾壑難填,三十五歲是道劫。

2008年底,陳兵在上海被關進看守所時,正好三十五歲。他一進來就謀劃,該怎麼渡過命中這道劫。

硬逃是不可能的。高牆之所以稱為高牆,就因為它高不可攀。牆頭盤著一圈圈荊棘鐵絲和電網,四處都建造著灰白色的哨塔,塔樓像煙囪,頂部是個方形的小屋,武警在那裡輪崗值守。

看守所的正門有四道門,每一道門都有武警和民警把守,在偏僻的邊門,十來名武警在曠地上操練,幾條警犬在那兒曬太陽,用略帶敵意的目光瞄著面前走過的每個人。

就在陳兵一籌莫展時,命中的貴人來了。

1

陳兵一米八,三角眼,掛著厚厚的眼袋,面板粗糙,在黃色號服的映襯下顯得更黑。性子溫吞,問一句才答半句,另外半句要像擠牙膏那樣擠出來。

有一段時間,看守所把放風改成靜坐,二三十號犯人盤腿坐在通鋪上,像在集體打坐,頭全部朝向監室門口。只有陳兵低下頭,雙拳不停捶著腦袋,自言自語。

監房例行巡查,陳兵也是後知後覺,所有犯人都齊刷刷問完好,他才反應過來,喊得比別人慢半拍,像剛睡醒一樣。

這都被號長老賈一一看在眼裡。老賈的另一個身份,是管教民警的耳目,負責監控其他犯人,配合管教深挖他人的餘罪。

老賈做耳目已經半個月,提供的資訊大多沒實際價值,他迫切需要一次立功的機會。

直覺告訴他,這個陳兵心事重重,肯定藏了事,就看他能不能挖出來。

老賈第一次接觸陳兵是在午飯。那天吃饅頭和鹹菜土豆湯,他把饅頭掰了四分之一,偷偷塞給陳兵,說是照顧新犯子。

幾天下來,接觸出奇順利,老賈已經瞭解了陳兵的基本情況。他不免有些吃驚,這個愣木頭,看起來人畜無害,卻是個狠角色——陳兵犯的罪是持械搶劫,被害人被弄得幾乎毀容,保底要吃十年牢飯。

兩人熟悉之後,陳兵在一次吃饅頭時,主動湊到老賈身邊,幽幽地問,你相信命不?

老賈有點摸不著頭腦,問他什麼意思。

陳兵告訴老賈,自己是甘肅人,家鄉的人都相信命理和風水堪輿,他在此環境下長大,也非常相信風水命理,任何事都會參照黃曆等資訊,而每年農曆六月初一,也都會去道觀裡做法事,祈求平安。

因此,算命的說他三十五歲有道坎,自己一直記得。今年折了進來,看來是非常準了。

老賈有點不明白,你早知道自己三十五歲會栽跟頭,這兩年怎麼不老實點?犯事也就算了,還犯搶劫罪,這不是主動往坑裡跳麼?

陳兵越說越氣,他說自己一開始只是偷,後來不知怎麼的,就用了把小刀去搞。聽檢察官說,法律上有專門的術語,像他這種叫“轉化型搶劫犯”,自己不知怎麼的,就給“轉化”了。

就在這時,陳兵突然不說了,左顧右盼。老賈這才感覺到,監室的犯人們都豎著耳朵在聽,時不時斜眼瞄著他們倆,他也就沒再追問下去。

那天籃球場放風,老賈跟陳兵約了個暗號,只要他在陳兵身旁,輕喊了一聲“頭髮昏”,陳兵就到南邊曬被子的地方,跟他聊會兒天。

陳兵坐在被子底下,神神秘秘地跟老賈說,這幾天在琢磨一件事。

老賈來了興致,問他整天在瞎琢磨什麼東西。

“人是幹不過老天爺的。”陳兵看起來有點沮喪,“要我認命,我就認,乾脆把心裡藏著東西也兜出來,就是怕對不起爹孃,想留點東西給他們。”

老賈心裡一琢磨,當然明白陳兵話裡有話。

2

那個年頭,看守所的犯人之間有一套潛規則,行話叫“做線”或者“壓條兒”。

其實就是線索交易,張三向李四交代出自己的犯罪線索,李四拿去立功,再把錢打到張三銀行卡上,算作酬勞。這當然是違法的,一旦被查出,雙方都吃不了兜著走。

“你也別繞彎子,想要多少你就說吧。”老賈壓低了聲音,“只要你的‘貨’夠實,也不會虧待你。”

兩人討價還價,定在兩萬成交。然後陳兵告訴老賈,前幾年他還搶過一個人。

老賈起初半信半疑,就像警察訊問犯人那樣,不斷地盤問他作案的時間、地點和細節,陳兵都對答如流。

“你可以去託人去查查,有沒有這個案子。我們先說好,到時候錢一分不能少。”陳兵朝他笑了笑。

2009年2月底的一天,晚上九點,管教民警入監巡查的時候,老賈用“肚子疼”的暗號,離開了監室,去談話室舉報線索。

民警根據線索查證,那起搶劫案確實發生過,但嫌疑人並不是陳兵,因為當時他正在諸暨坐牢,不可能在外面搶劫。

這種情況不能認定為立功,老賈撲了空,還捱了管教民警一頓數落。結款的事自然不了了之,他也不再搭理陳兵了。

可陳兵卻不依不饒,總像牛皮糖似的,黏在老賈身邊。

“你立功的事情怎麼樣?”陳兵話還沒說全,老賈立刻捂住他嘴巴。

因為很多犯人們講究江湖義氣,檢舉立功就意味著出賣、下套和耍心眼。這種想立功的人就像強姦犯,是最下等的花犯子。

“你他媽趕緊給我滾蛋。”老賈不堪其擾。

回到了監室,臨近開飯,陳兵又走到老賈身邊,有意無意地撞了他一下。接下來幾天,他撞的力度越來越大。老賈瞪了他一眼,問他是不是想惹事。

陳兵乾笑了兩聲,說他什麼都不要,只要老賈當初答應好的。

犯人們都來了興致 ,盤著腿,眼睛都齊刷刷地看著老賈,起鬨問他是不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叫陳兵給拿住把柄。

老賈只能忍氣吞聲。

這時陳兵摸了摸他的下巴,又拍了拍他的臉,什麼話都沒說,回到了鋪子裡,躺倒後翹起了二郎腿,臉上掛著奸滑的笑。

老賈忍無可忍,打算跟他動手。只不過現在打架肯定會被拉住,他得想個主意。

第二天放風,老賈扛著他的被子,放在雙槓上面曬。他看到地上有一塊灰色的磚頭,於是掰了半塊,在收被子的時候,把磚頭塞進了被子裡。

凌晨四點,老賈起夜撒了尿,順便從被子裡摸出那個尖的灰磚,輕輕走下床鋪,來到陳兵身邊。他照著陳兵的太陽穴狠狠地砸了兩三下。

陳兵悶哼了一聲,睡在陳兵身邊的犯人猛然驚醒,看見手持碎磚的老賈,趕緊抓住對方的手腕,大聲嚷嚷。別的人把老賈團團圍住,按王八似的,死死地把他按在地上。

清晨六點,陳兵被抬上擔架,送上一輛救護車,開往市人民醫院。

救護車穿過高牆,出了四道鐵門,警犬、武警、哨塔都留在身後,慢慢變小。

3

入院三天後,陳兵逐漸甦醒過來。

他躺一間特殊的病房,分為兩間,自己住裡面一間,管教在外面一間,身邊有兩個民警看著。

在醫院將近一個月,他時不時望著窗外,心裡在做盤算。

在陳兵看來,被關進看守所再被判個幾年算不上什麼劫數,他逃出看守所是為了回老家處理更大的罪狀。

醫院沒有看守所那麼嚴,而且他學過開鎖,開一個手銬也不難。

他平時和護士聊天,已經打聽過,醫院門口有很多黑車。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自己怎麼溜到門口。

最關鍵是要避開看守自己的民警。

一天凌晨,窗外雷雨大作,陳兵突然醒了過來。

平常他的右腳跟床杆鎖在一起,但那天沒鎖好,他輕輕動了一下腳丫,結果腳鐐開了。並且因為吊鹽水的原因,民警沒有給他戴手銬,因此現在他整個人都可以自由活動了。

這是個逃跑的好機會。

他看到外面那間屋子亮著燈,輕手輕腳走過去,只見兩個民警都睡著了。其中一人還在打鼾,聲音很響。

他覺得有如天助,趕緊開啟外間的門,走出病房,拼命往醫院外跑。到了門口,只見一輛外地牌照的黑色大眾停在那裡。再看身後,並沒有人追來。

他上了車。司機問這個穿著病服的男人,要去哪裡。

陳兵身無分文,要想解決後患,不僅需要離開這裡,還需要一筆錢。他早已想好對策,於是對司機說,直接開到諸暨。

那裡有一位朋友,會像老賈一樣助他一臂之力,不僅能支付車費,還能幫他逃亡。

這位朋友就是陳兵騙老賈的案子裡真正犯事的小吳。

陳兵借了司機的手機,給小吳打電話,讓對方在約好的地點接應。

黑色大眾抵達諸暨的時候,天已經亮了。小吳付了錢,給陳兵點了根利群,問他是怎麼出來的。

陳兵叼著利群,不敢告訴真相,只說自己在監室裡是老大,所有人都聽他的,朋友又通關係把他贖了出來。

小吳指了指陳兵頭上的傷疤,問這是怎麼回事?

陳兵繼續騙他,這是自己跟人家打架打的,雖然把對方打服了,但自己也進了醫院,身上還穿著住院服呢。

陳兵說完,跟小吳提出了借錢的要求,想借兩千塊,到時以百分之十五的利息還給他。

以前小吳跟人打架,左臂吃了顆鋼珠,血流不止,是陳兵用土方法給小吳弄了出來。小吳想還陳兵人情,而且百分之十五的利息也不少。

因此,小吳從兜裡掏出一張銀行卡,跟他說自己一時半會兒借不了那麼多,卡里只有一千來塊,密碼是自己的生日,叫陳兵先拿去用,想還錢了就往裡面打。

陳兵又借了一套運動服,去了附近的銀行,把一千多塊錢取出,然後把卡扔了。接著,他搭車到長途客運站,回老家。

眼看命中劫數就解除了,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計劃進行。

4

從上海到浙江,再到甘肅,陳兵回到了十多年沒回的老家。

那裡還是沒有變化,坑坑窪窪的土路飛揚著沙塵,每次村裡嚷著修路,後來都不了了之。他乘坐一輛鄉村中巴,在村口下車,再走兩公里路,到了家。

陳兵知道,警察一定在追捕他。他時間緊迫,但依然決定,還是要去感謝一個死人。

舅舅家在殯葬一條街,是一家殯葬用品店,離墓區不到一公里。街上有的店鋪刻墓碑,有的專扎紙人,還有些老大媽蹲在墓園門口擺地攤,賣一些白花和冥鈔。

陳兵先在舅舅那裡討了兩疊冥鈔,又要了幾個錫箔元寶,進入了墓區。

這其中有一塊墓碑,主人的照片是黑白的,被弄在橢圓形的塑膠殼上,再貼在墓碑的凹坑裡。照片裡的人很年輕,最多也就二十歲出頭。

此人屬羊,按照生肖說,是陳兵命中的貴人,小時候陳兵有次游泳差點被淹死,就是這人救的。

幾年前,貴人去省城辦事,出了車禍橫死他鄉。陳兵琢磨,這是因為貴人用自己的陽壽幫他抵了一條命。

如果不是這個貴人,陳兵十年前那樁罪狀早就被發現了。

十年前的晚上,陳兵在省城的市郊閒逛,路過一家牛肉拉麵館,兜裡摸了個遍,只有一元硬幣。

他餓著肚子離開,走到一個花園,納涼的藤架長廊下面荒草叢生,一個嶄新的黑色公文包躺在那兒。

陳兵急著解決晚飯,正彎腰撿起來翻包,突然被身後一個男人叫住。那個陌生男人一把拽住陳兵的胳膊,說他偷東西,要給一百塊,不然就去派出所。

陳兵清楚這是想勒索,就跟對方扭打起來。

對方的個頭很壯,陳兵的臉部捱了重拳,鼻血瞬時噴出。這時陳兵心裡一火,從兜裡摸出一把彈簧刀,捅向男人的肩膀。

但花園的一個路燈壞了,光線很暗,結果刀尖滑進了男人的下巴,汩汩鮮血潑在陳兵的手上。

那個男人的拳頭撞在地上,沒再抬起來。陳兵正在流鼻血,又在男人脖子上捅了幾刀,接著把男人的臉劃花了。

陳兵粗喘著站起來,彈簧刀上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他低頭看血泊中的男人,伸手在對方的衣服裡摸索。他很緊張,甚至感覺男人會突然坐起來,把他掐死。

男人只有三張皺巴巴的一百塊,還有一張身份證。陳兵後悔了,不該殺他,即便要殺,也該掐死他,男人身上那套西裝的料子不錯,可惜沾了血,不好清洗,不然就可以扒下來,穿在自己身上。

花園下面是一個納涼用的藤架,長滿了爬山虎,不遠處是一塊荒地,陳兵把屍體移到那裡,找了幾塊廢棄的泡沫蓋掉地上的血。

所謂遠拋近埋,那天夜裡,陳兵花了一番功夫,把屍體埋在荒地底下。天剛矇矇亮,陳兵用胳膊肘擦了汗,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然後拎起黑色公文包,離開了作案現場。

接下來該逃,但是要逃到哪兒?翻來的幾百塊只夠路費。陳兵記得算命書上說,自己在老家的西北方,人生和事業均“少成多敗”,現在看果不其然。他要去南方,那才是自己的“財神方位”。

當時他心中有了廣東和浙江兩個選項,一時拿不定主意,就掏出一元硬幣,“字是廣東,菊花是浙江”,硬幣凌空翻轉,最後在掌心拍定:菊花。

陳兵拎著公文包,感覺自己像個成功人士,還差西裝、名錶還有尖頭皮鞋,但他想,到了南方這些都會有的。

但他想錯了。他只有初中學歷,並不能找到體面的工作,只好在諸暨拜了一位師父,學習開鎖和配鎖,並且會電焊鐵窗。

可是陳兵嫌自己的苦活來錢少,動了歪念頭,溜門行竊了一條黃金項鍊和若干現金,又在諸暨做了幾年牢。

但在陳兵看來,命理當中的不順總有解法,自己只要有貴人相助,不管做什麼都能逢凶化吉。

比如屬羊的貴人,幫他抵了命,讓他的殺人案至今沒被發現。

而這一次從越獄到回老家,又遇見老賈和小吳,因此一切都無比順利。

現在,感謝完命中的第一個貴人,陳兵要自己去改變命數了。

5

在老家祭拜完,陳兵坐著長途客車抵達省城,這讓他能避開公安的抓捕。

他先跟當地人問了路,去了一家道觀,祈求自己辦事順利,圖個心理安慰。

這家全真道觀在當地很有名望,但是奇怪的是,當天的信眾少之又少。陳兵這才如夢方醒——原來這一天是戊日,“戊不朝真”,犯了忌諱。

我認識一個犯人,在監獄裡吃得特香,只要是能減刑的活他都幹

這實在不吉利。他趕緊出來,直接去了殺人現場。

當年的郊區已逐步投入改造,但有的地方還是沒變,像是棄兒。陳兵在那裡轉了很久,還是沒找到殺人的那個地方。

他蹲在地上抽菸,腦子裡尋思著,突然想起來,殺人現場有個“地標”——納涼的藤架子。

如果找不到那個架子,要找埋屍的地方就難了。陳兵跨進一片荒草叢中,撥開那一茬茬亂草,隱約覺得地方快到了,無意中一瞧,藤架就在那裡,鬆鬆垮垮的。

夜已入深,陳兵在別的工地偷了一把鐵鍁,準備挖屍。他的嘴裡叼著一個黑色小型手電,細細的像鋼筆一樣,這也是他在舅舅店裡偷的。

他像地鼠似的,先挖了兩三個坑,還是一無所獲,衣服已經汗涔涔了。他一屁股坐在原地,不停粗喘。他心裡慌得要命,怕屍體被人發現。

但是他又覺得,這片荒地隔了兩年,還是沒人佔用,屍體說不定還在,就繼續又挖了兩個坑。

凌晨四點半左右,不遠處已經有了些許微弱的光亮。就在這時,陳兵感覺手裡的鐵鍁挖起來明顯使不上勁,頂頭像是碰到了什麼堅硬的東西。

他抹了抹汗,從嘴裡吐出小手電,拿在手裡往地上照了照。一個枯黃的頭骨在泥土中露出黑色空洞的眼眶,正瞧著自己。

陳兵給嚇了一跳,下意識地用鐵鍁照著頭骨砸了兩下,然後加快了速度挖。整具屍骨顯露了出來。

陳兵蹲下來,拿手電在屍體上掃。他不知道是挖得太狠,還是當初下刀太重,屍體的脖子都被切斷了,成了個斷頭鬼,怪嚇人的。

此刻陳兵想點根菸,插在屍骨的頭頂正上方,整一點儀式感,無奈打火機按了半天,不出火。他沒了耐性,揚手把火機一甩,正好落到屍體沾土的胸椎上。

陳兵不敢去撿,總是怕有隻手突然伸出來,攥住他的手腕。他雙手合十,朝坑裡的屍體拜了一拜——

“你別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明白不?這都是命。被弄斷脖子埋這兒,就是你的命。你這條人命背在我身上,狗子一樣到處跑,那就是我的命。我那時候真的沒想殺你。求你讓大哥躲過今年這關,以後每年都給你燒紙,燒兩張天地銀行卡,紙房子紙娘們兒,都給你燒,要啥就託夢,我舅開壽衣店的,搞到這些不難。”

“呼哧呼哧……”陳兵聽到了粗喘聲,以為是屍骨還魂,差點嚇死過去。他循著聲音回頭一看,發現是個穿藍色運動服的老頭,正在跑步。

陳兵貓著腰潛伏進比人還高的荒草叢裡,屏住呼吸,等到晨練的老頭走遠。

他想了想,如果一把火燒了更容易暴露,就把屍體又重新埋好,逃了出去。

6

焚屍計劃失敗後,陳兵繼續逃亡之旅,但路費也所剩無多。

此刻他已經上了全國在逃人員名單,要儘可能遠離公共場合,不坐公共交通工具。

他隨身帶著一本破舊的卦歷,上面寫著“九黑一白”之類的東西,他看不大懂,只看到財神方向在西南方,就沿著那個方位一直走。

處理屍體是陳兵越獄的主要目的,這件事雖然沒做到,但還有一件退而求其次的事情可以做。

來到省城前幾天,陳兵在舅舅店裡玻璃櫃臺下,發現一個紅色塑膠袋,裡面是一疊黃裱紙,紙上的文字和圖案均為硃砂紅,畫著五個神仙,手裡託著元寶和如意。

這幾位神仙也叫“五路財神”,還有密密麻麻的疏文,“敕令”二字的下方是像昆蟲似的符咒,彎彎繞繞,像纏繞的電話線。

陳兵明白這些黃裱紙是“補財庫”用的。按命理說,每個人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財庫,如果老是流水財運,或者迎接的是過路財神,守不住財,這時候就要補財庫,祈求五路財神為自己廣開財源。

這種黃裱紙並不是喪葬用品,要在道長或者陰陽先生那裡才能弄到,陳兵正想給自己補財庫,就先把這疊黃裱紙放回去,等到第二天再帶走。

次日午時,陳兵趁舅舅不在,去了附近的道觀。本來補財庫遵循著一套嚴格的道教儀範,需要高功的道長親自做法事,可陳兵手頭的錢並不多,還得留著跑路,儀式只能從簡。

在道觀西南方的財神殿,陳兵跪在武財神面前叩頭,然後來到道觀的中央,在煙霧環繞的三角爐裡,燒了那疊黃裱紙。

既然補了財庫,陳兵就等著發財的機會從天而降。

這天正午,郊區人煙稀少,只有一輛城際客運大巴在土路上飛馳而過。陽光打在陳兵臉上,他感覺有點昏眩,這才想起自己一天沒吃飯。

此時他看到,不遠處有一棟三層樓的獨立別墅,在荒涼炎熱的郊區像是海市蜃樓,兩扇門像刷了金漆一樣,還有兩隻石獅各坐一旁,想來這肯定是有錢人家的府邸。

陳兵看到有個小孩從那裡蹦蹦跳跳地走出來,差不多六七歲的樣子,身上穿著小西裝,棕灰色,帶小方格。

他有些不滿,這個小孩穿得那麼好,他自己千算萬算,到頭來還不如一個小孩。

但突然他覺得,這個孩子在補財庫之後出現,一定是自己命中下一個貴人,能助他發財。

陳兵想,既然已經走投無路,別墅的主人看起來又這麼有錢,自己不如綁了這個孩子,跟他父母索要一筆贖金,只要自己還能逃,到時就能拿著這筆錢逍遙法外。

孩子就在門口,甚至也不怕生,兩隻大眼睛就直愣愣地望著陳兵。

陳兵越發相信自己的直覺。他走到孩子身後,一下子抱起來。怕孩子喊叫,就捂住了孩子的嘴巴,直到跑進一片茂密的人工樹林,西南方向立著一個狹小的綠亭子。

陳兵肚子咕咕叫,跑不動了,就把小孩從懷裡放下,死拽住孩子的手,不讓他跑。

過了兩分鐘,陳兵聽見遠處傳來的簌簌聲,不清楚是風吹樹林的聲音,還是小孩的家人追來了。他著急忙慌地抱起小孩,又跑入樹林深處。

後邊沒了聲響,陳兵長舒了一口氣,對自己說,既然那麼容易得手,這不是老天相助,還能是什麼?

他又看了看孩子,長得白白淨淨的,估計父母肯定很疼愛。他打算弄個百八十萬贖金,哪怕最後摺進去,也夠逍遙快活一陣。

他長大這麼大,一直缺錢缺女人,早就憋壞了,已經開始盤算好好補償一下自己,當一回爺。

林子很大,小孩一直哭。陳兵脫下小孩的小西裝,把他綁在一棵樹上,問他父母叫什麼,家裡電話多少?但這個小孩就啊吧啊吧的。

陳兵這才明白了,原來自己綁了個啞巴。

7

陳兵陰沉著臉,死盯著眼前這個累贅。他想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既然錯了,那就一錯到底,把孩子殺了。

但看到小啞巴一直哭,陳兵又突然心軟了,問他是不是肚子餓。小啞巴一臉茫然地望著陳兵。陳兵急了,敢情眼前這個小啞巴是又聾又啞。

於是,陳兵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又做出吃東西的樣子。小啞巴看到,愣了好一會兒,點了點頭。

陳兵走出林子,想拋棄這個娃娃,但又覺得小啞巴可憐,怕活活餓死了他,自己又造了孽。

那時候,陳兵餓得快昏了,走到一條土路上,看到有個鋪子賣燒餅,就走去拿了兩個韭菜蛋餅。

老闆娘剛敲了雞蛋,正在糊蛋液,不方便接錢,招呼陳兵把錢放在月餅盒裡。

盒子是方形的花紋鐵盒,外壁突出‘杏花樓’,裡面大概放了六七十塊零錢。陳兵身上實在沒錢,盯著月餅盒,就動了歪念,抱起月餅盒就跑。

這一跑老闆娘不幹了,趕緊追出來。

陳兵嘴裡叼著餅子,懷裡抱著月餅盒,身後的老闆娘在大呼小叫。附近的老闆全從鋪子裡衝出,準備抓賊。巡警正好外出吃飯,見狀也立馬跳上巡邏車。

很快,陳兵被逮住了。

在被按倒的那一刻,他並沒有反抗,也沒說別的,只是不停在喊:“小孩兒,林子裡面有個小孩兒,別餓死他。”

陳兵被帶到派出所後,經過人員比對,民警發現這個嘴邊帶著碎末的笨賊,原來就是被上海警方通緝的逃犯。

民警對陳兵做了突擊審訊,結果陳兵啥也沒說,只說了先給我弄點吃的。

一番狼吞虎嚥後,陳兵把自己的罪行乾脆做了個竹筒倒豆子。

不知是陳兵餓得太久又吃得太撐,導致腦供血不足,還是機關算盡落了空,他那顆頭顱歪垂下來,眼神像灌進了大量凝膠,粘滯住了,看起來呆愣愣的。隨後他打了一個飽嗝,才緩過神來,在筆錄上面簽字按手印。

民警扔過來一條舊毛巾,讓他擦手指。

陳兵沒動毛巾,低頭望著自己的大拇指肚,自言自語:“這個印泥成色好得很,要是硃砂就更好了,能用來辟邪。”

接著他又看了看民警:“我本來不願講的,還是因為你的面相,長得像彌勒佛,要是你長得兇,我就不講了,連吃的都不碰,絕食。這就是面相的道理。所以有些東西吧,你還不得不信。”

陳兵沒有想到,自己最怕被發現的屍體,不是因為他主動招供,到現在還沒人發現。

押回上海以後,陳兵因為之前騙過號長老賈,所以對立功減刑的法條非常熟悉。當管教民警問他有沒有檢舉時,他說有。

他把協助自己逃亡的小吳“獻祭”了,主動供出小吳,還說小吳就是老賈假立功案子裡的真正嫌疑人。

因為這些立功情節,陳兵被判了死緩,又被減為無期徒刑,總之沒死成。

陳兵後來說,當發現自己綁架的是個啞巴的時候,恨不得抽自己十個大耳光,這哪裡是如有神助,這是徹徹底底的偷雞不成蝕把米,一分錢沒能要到,還背了個綁架的罪名。

他本來完全過的是另一種日子,可卻聽了算命的話,一步一步都按算命的說的來,以至於犯了更大的罪。

但他從不去想,為什麼自己要相信算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