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係列文章試圖構建出每個詩人的個性與其最能代表自身的一篇作品。
它像是傳記，也像是賞析，所選作品或許不能直接稱為代表作。代表作一般用來指其成就最高，或是影響最廣，流傳最多的作品。而我希望這個系列文章所表達的，是對其人以及與其人結合得最好的作品的綜合詮釋。
文中既有文學的分析，也有脈絡的整理，甚至還帶些逸聞與調侃，從某種角度來說，也許這樣的選擇會是詩人本身的最愛呢？
詩如其人系列 | 杜牧 - 十年一覺載酒行
杜牧者，杜十三也。
之所以叫他杜十三，一來是因為他在族兄弟中排第十三，二來還因為他曾經注《孫子兵法》十三篇，被廣為推崇。後來宰相李德裕平定藩亂也是用他的獻計。憑此十三篇被稱為杜十三，足見其雖非武將，卻可堪兵法大家了。
這個名聲，直到他後來寫出爆款文章《阿房宮賦》才被蓋住。
順便說一句，項羽其實沒燒阿房宮，因為阿房宮從來就沒建起來過。
雖然“
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
”的句子估計給項羽看到也要撫掌讚歎。但什麼“
五步一樓，十步一閣
”，什麼“
燕趙之收藏，韓魏之經營，齊楚之精英……倚疊如山
”的，杜牧你哪隻眼看見了？還“
楚人一炬，可憐焦土！
”的，人家最多就是嫌那些工地地基礙眼給燒了而已，完全是吃果果的汙衊！可這一篇文字終究是讓項霸王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可能杜牧後來也覺得挺不好意思的，又寫了一首《題烏江亭》-
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知
。就當是因《阿房宮賦》而向項羽隔空賠罪了吧。
霸王背的鍋洗不洗得清的估計他自己也無所謂，可杜牧這樣一位兵法大家的身份卻快被人忘乾淨了，他被後世人記住的竟多是他的所謂豔詩。
因為他除了在《寄揚州韓綽判官》裡寫到
“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這樣的名句之外，
還在《遣懷》中寫了句：“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
這活脫脫一風流才子的自述嘛，而且還不是一般的風流。寫這詩的時候他已經大幾十歲了，估計早已不再去青樓。可他在詩裡說了，哥的人雖已不在青樓好多年，可青樓卻一直還有哥的傳說……
這是他自己說的，咋洗？
從遣懷詩裡我們並不知道他具體幹了些啥，但這首《贈別之一》卻說得明明白白：
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
春風十里揚州路，捲上珠簾總不如。
嗯，就是他愛上了一位十三歲的揚州小美女，纏綿悱惻了很久的紀念。
哦，對了，他似乎同時又送了另外一位小美女這首《贈別之二》：
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
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那同樣叫一個你儂我儂，難分難捨。
還有個典故“十年之約”也是說差不多的事兒，是說他某時某刻又看上了一女孩兒要訂婚，人家媽說孩子還太小，他就重金許了個十年之約，可惜後來耽誤超過了十年，人家嫁人了，他還去追問為何違約。
再後來，他在去世前曾經焚燬了自己所有的書稿，唯獨一篇《張好好詩》終究不忍毀去，得以留存至今。
故宮博物院藏《張好好詩》
禁止出國的國寶級文物
那張好好又是誰？
事情是這樣的，杜牧年輕時，在江西沈傳師府上見到年僅十三的歌伎張好好，驚為天人。是不是兩情相悅不知道，但杜牧對她一見鍾情是肯定的，而且還故意流連沈府好幾年。可惜沈大官人壓根兒沒在意杜牧先生的單相思，把美人嫁給了自己的弟弟。
後來三十多歲的杜牧赴洛陽任職時，竟在街上再次遇到張好好，其時她已被丈夫拋棄以賣酒為生。感慨之餘作《張好好詩》回憶了一番當初美好的悸動。而且他對張好好至死都念念不忘，後來據說張好好也殉情於杜牧墳頭，但這顯然是後人腦補居多了。
哦，杜牧你不是天天在揚州瀟灑嗎？原來在別地兒也有那麼多風流債啊？
總之吧，在揚州的那位是十三歲（《贈別》的另一位……也是十三歲），在江西愛上張好好時，人家還是十三歲。
雖說這在當時是合理的訂婚年齡，不能以今天的倫理視之，但總覺著……
呵，杜十三！
風流債就不扯了，杜牧除了在兵法上有才，要想談他，必然避不開他放蕩不羈，傲氣凌人，不畏權貴的個性。不然怎麼動不動一句“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噎死個人呢？
可他並不是簡單的像窮酸秀才一般恃才傲物孤芳自賞，因為他還總能在達官顯貴處出入自如，就像在自己家一樣，為何顯得這般矛盾呢？這多少跟他出身有關。
他其實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
祖上是西晉名將-當陽候杜預，之後家族又出了著名詩人杜審言，祖父杜佑是三朝宰相，堂哥娶的是當朝岐陽公主。可謂皇親國戚，世代顯貴。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他十餘歲寫出《孫子》十三策時，就會有機會被高層賞識。而且，若沒那種貴族氣質，能有後來那份自信養成見一個就愛一個的性子麼？
可惜他的境遇比起曹雪芹都有過之而無不及，既經歷過當初的繁華，也在十餘歲就經歷了家道的中落，以致窮困潦倒。雖然家境沒了，但名氣已經打出去了，去哪兒都是保送清北的待遇，起步發展也還算順利。
雖有還算不錯的起步，但他又卻不幸成了歷史上有名的牛李黨爭中雖非最慘，但卻是最憋屈的一個，終其一生，始終未能盡展其才華。
為什麼對官場交際並不陌生的杜牧卻不能在黨爭中左右逢源呢？簡單一句話就能說清楚了，因為他的思想立場是李派的，卻又和牛黨老大牛增孺是莫逆之交，長期受他提拔。
你說這？誰敢用他？這也成了他雖有才但無以施展，乃至長期自我放逐於煙花之地中的重要原因。
那為什麼又說他在煙花之地是自我放逐而非沉迷呢？很簡單，因為那時他還寫了這首詩明志-《泊秦淮》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如果真是沉迷溫柔鄉中醉生夢死，又怎麼還是忍不住去憂國憂民？
在他的官場生涯中，因為左右不得志，總是一得提拔，在京城待不了幾天就又外放去邊遠地區當小州刺史。這與他“
平生五色線，願補舜衣裳
”-《郡齋獨酌》的志向顯然相去甚遠，不過他每到一處，還是頗有政績的，才能本身的確沒的說。
還記得我們小時候是怎麼玩兒往水面拋石子兒的嗎？拇指和食指掐住一片扁圓石頭的邊緣，側向發力平平地往水面旋扔。這石片兒，便貼著水面一跳一跳地蹦遠，直至最終無力地沉下去。
杜牧即便是美玉，也只能如那片石子兒一般，在牛李二黨的角力中，被掐住咽喉，帶著無法自持地旋轉，在政治的水面上彈起，掉落，彈起，掉落~
幾番沉浮之後，他後期已經明顯消沉了不少，乃至於和他並稱小李杜的李商隱數次欲拜訪他均不得其迴應。
至於原因，有說他自持貴族身份看不起平民網紅李商隱的，也有說他壓根兒沒注意到的。無論如何，此時的他已經紅塵看淡，“
閒愛孤雲靜愛僧
”-《將赴吳興登樂遊原一絕》，寧可沉醉於對過去的回憶，也不願再起波瀾了。
順帶說一句李商隱這人，不僅是詩才以“小李杜”之名跟杜牧並稱，甚至政治生涯也蠻相似的。杜牧是牛李兩黨雖都欣賞他但皆不敢用，李商隱則是把兩黨都得罪了個遍，自然也不受用，也算是奇葩了。以後有機會再寫。
杜牧雖不算大起大落，但一直就這麼起起落落，不對，是起起落落落落落，直至消耗完他所有的激情。其實到他最後過世，也僅僅才五十歲而已。
宋朝的胡仲弓在《讀杜牧之詩》中感嘆道：
風流不減晉諸賢，湧出胸中萬斛泉。吟到秦淮商女司，令人憶殺杜樊川
。
一代才子，人生如夢。
無論如何，杜牧的詩的確是極美的。無論詠史、宮怨、寫景、抒情、勵志、諷刺，皆是信手拈來，彷彿渾然天成，顯出一種自然之美。引用學者葛曉音《杜牧和他的詩歌》裡的一段話形容，“他總是能從日常的景色中發現獨特的美，並找到某一種與意境最相和諧的情調，透過畫面的巧妙組織表現出來。”
比如名篇，
《山行》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生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
《清明》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秋夕》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
還有一些詩讀來既有漢唐氣象，又常有金石之氣。既細膩又幹練，既婉轉又壯闊，頗符合那句“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形容。讓人喜愛無比，手不忍離。
比如：
《過華清宮》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赤壁》
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二喬真的被鎖入過銅雀臺嗎？幾無可能。而杜牧卻真的彷彿在冷宮度過了大半生。
現在又到了找一首最能表達他性格特徵的詩的時候了，思來想去，還是不得不提這篇著名的《遣懷》：
落魄江南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雖然他因為這首詩，得了個“
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
“的名聲（秦觀-《滿庭芳·山抹微雲》）。但其實這首並不是寫於他流連揚州煙花之際，而是寫於後來黃州（武漢）刺史任上。
雖說後三句更為知名更為優美，而整首的基調卻是第一句中的“落魄”二字。此時他已遠離政治中心，鬱郁不得志。往事已是十多年前，一生抱負已成幻夢，過去的種種名聲更是過眼煙雲，真是不堪回首月明中。
所以“
薄倖名
”本意所指自然不止青樓之中，而是借指整個青年時代的軍事能力，政治抱負，文學才華與現實的無奈境遇吧。而“
贏得
”二字，哪裡有“贏”的喜悅，分明是辛酸的調侃、無奈的自嘲罷了。
簡單備註：
“
楚腰
”，出自《韓非子》“楚靈王好細腰，而國中多餓人”
“
掌中輕
”，出自《飛燕外傳》，指漢成帝皇后趙飛燕，“體輕，能為掌上舞”
兩詞均是用來形容美人美態的。
名篇賞《江南春》
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
有人說這是一首寫景詩，有人說這是一首諷刺詩。我個人覺得，還是別爭了吧，這就是一副畫，意境縹緲，韻味無窮。若王摩詰在世，當忍不住揮毫縱墨，引為“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知己吧。
遺珠之作-《鷺鷥》
雪衣雪發青玉嘴，群捕魚兒溪影中。
驚飛遠映碧山去，一樹梨花落晚風。
《鷺鷥》這首詩知名度並不算高，但結尾一句“一樹梨花落晚風”可堪驚為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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