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亂之，終棄之”這六個字用來形容《白鹿原》中黑娃對田小娥的感情，再合適不過。作為《白鹿原》中的兩大主角，黑娃和田小娥的性格特質極其鮮明，他們同為白鹿莊上反封建的代表人物，在一個特定的時局中走到一起，彼此相愛相依，相互救贖。
遺憾的是，這段開局浪漫、大膽的愛情，最後卻在死亡和背叛的哀慼中畫上了句點。一度為田小娥不惜“與全世界為敵”的黑娃，最終為何單方面背叛了自己的愛情和婚姻？在原著中，陳忠實在交代黑娃和田小娥初遇的場景時，其實早有暗示。
黑娃第一次見到田小娥，是在郭舉人家裡。彼時的他，是郭舉人家裡的長工，而田小娥正則是郭舉人的小妾。在朝夕相處的過程中，田小娥對黑娃暗生情愫，而懵懂無知的黑娃，則是第一次體驗什麼是男女之情。
田小娥為何偏偏要與黑娃在一起呢？這源於她早年悲慘的婚姻經歷和對愛情的強烈渴望。田小娥出身書香門第，父親是鎮上的窮酸秀才，而她因為出眾的美貌成了出了名。貪婪的父親在巨大利益的蠱惑下，將青春年華的田小娥許配給風燭殘年的郭舉人做小。跌入火坑之後，田小娥的人生只剩下一片灰暗，此時哪怕是看到一縷光，她都會牢牢抓住，而黑娃則是那個帶給她希望的人。
田小娥所期許的，無非是一個可以依靠一生的良人，能夠帶她脫離苦海，免受郭舉人夫婦非人的虐待。黑娃對田小娥的迎合，與其說是因為愛情的原因，不如說是作為一個男人的本能。黑娃順從了這命運的眷顧，然而他不過是一個沒有見過世面的扛活的長工，如何能夠給予田小娥想要的幸福呢？田小娥希望黑娃能夠帶她走，可是黑娃卻充滿了猶豫和顧慮。
紙是包不住火的，他們的好事終於被郭舉人給撞破。郭舉人三言兩語，就讓黑娃為自己的偷人的行為感到羞愧難當。在郭舉人的威逼之下，黑娃選擇了拋下田小娥。東窗事發，黑娃被郭舉人暗中安排人揍了一頓之後趕走了，田小娥也被掃地出門回了孃家。
此時，黑娃心中才終於燃起了對田小娥的情愫。他找到了田小娥，同命相憐的兩個人抱頭痛哭，終於決意廝守在一起。黑娃把田小娥帶回了白鹿原，可是在白嘉軒以及鹿三的眼裡，田小娥無異於紅顏禍水。白嘉軒拿出封建大家長的威嚴奉勸黑娃：
“你拾掇下這號女人你要招禍，我看了一眼就看出她不是你黑娃能養得住的人。趁早丟開，免得後悔，人說前悔容易後悔難。”
聽完白嘉軒的一番苦口婆心的勸告後，黑娃啞口無言，整個人像失去重心一樣癱倒在地。世界天崩地裂，混沌之中他感到體內有兩股十分強大的力量在互相沖撞著，撕扯著。嚴苛的宗法族規和封建父權的枷鎖讓黑娃的內心飽受煎熬，但是為了田小娥，他選擇勇敢地站在封建道德的對立面。
在村東頭的那口破窯洞裡，黑娃和小娥度過了一段短暫而甜蜜的美好時光，正當他們滿懷憧憬地期許未來時，巨大的不幸再次降臨到了這對苦命鴛鴦的身上。鹿兆鵬和黑娃要在白鹿原上颳起一場“風攪雪”，卻因為沒有掌握武裝的力量很快失敗。黑娃不得已逃走了，他再一次為了顧全自己拋下了田小娥。田小娥卻成為了替罪羔羊，受盡凌辱。
黑娃對田小娥的兩次拋棄，很難讓我們相信他對田小娥的感情有多麼牢固。幾乎每一次大難臨頭，他都選擇了保全自己，而不是保護自己心愛的女人。封建社會男人才是頂樑柱，而女人不過是作為附庸。就像是白嘉軒，也是娶了七房女人，對於前六房女人的暴斃，白嘉軒並沒有因為夫妻之情而生出多少悲傷，他所擔心的不過是傳宗接代的問題。
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之下，黑娃也不可能超脫物外，田小娥也只是他生育子女，傳宗接代的工具而已。如果沒有了田小娥，他黑娃還會找另外的女人。所以每一次，他都毫不猶豫拋下了田小娥。黑娃可以離開田小娥，但是田小娥卻離不開黑娃。
白嘉軒用刺棗刷子把田小娥打得鮮血淋漓，當街示眾，村民對她也盡是輕蔑和不齒。封建禮教加諸於一個柔弱女子身體和心理上的迫害，讓她毫無反抗之力，失去了男人的庇佑，田小娥連生存都成了問題，最終落入了鹿子霖的圈套：引誘白孝文，報復白嘉軒。
在那個“封建思想”殘餘還未肅清的年代裡，女性的地位低微得就好像一樁物件，只能任人擺弄。在“在家從父，在嫁從夫，老年從子”的封建思想影響下，為愛奮不顧身，喪失名節的田小娥只能是封建思想籠罩下的一個犧牲品。黑娃的始亂終棄對她而言無疑是滅頂之災，從此悽惶一身的她失去了人生中的救命稻草，縱然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拼命抗爭也無法擺脫封建倫理強加在她身上的所有不幸。
如果說封建倫理的束縛是迫使黑娃與小娥勞燕分飛的客觀因素，那麼黑娃與田小娥之間各自不同的追求則是擋在他們中間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小說中的黑娃性格極其倔強，有恩必還，有仇必報，渾身散發著爽朗、直率的江湖氣，活生生就是從《水滸傳》中跳出來的草莽英雄。他雖出身草野，卻有著一般莊稼漢想都不敢想的野心和抱負。
書中對童年黑娃時代的黑娃有一段刻骨銘心的描寫：兆鵬給黑娃帶了一塊冰糖，這可是稀罕東西，普通人家吃不起。黑娃第一次吃到冰糖都要陶醉了，這可太甜了，都甜哭了。於是他就立下了人生的第一個目標，等長大賺了錢，先買一口冰糖吃。
黑娃不是想想就算了，他立志要為這個夢想付諸千百倍的努力。想要吃到一口冰糖，他必須要攢下很多錢，成為白鹿原上屈指可數的財東。後來，黑娃與田小娥為封建倫理所不容，被族長白嘉軒和村民們逼到了村外破敗不堪的窯洞裡。此時，他更是不甘屈辱，憋足了一口氣想要還回去。
所以他才會跟著鹿兆鵬在白鹿原上去鬧一場“風攪雪”，他淳樸的願望，不過是為了翻身做主，做一個尊嚴而體面的人。然而封建勢力又怎麼能夠輕易妥協，允許黑娃這樣的窮苦出身的人“胡作為非”？舊勢力捲土重來，黑娃失敗了，可憐一心只想安穩度日的田小娥也受到了牽連。
“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自古以來，女人們在愛情裡遇到的最大敵人莫過於男人的野心。田小娥同樣也是如此，即使她對黑娃說過“只要有你吃糠咽菜，我也情願”。田小娥終究是太過天真單純的女子。她和千百年來受盡封建壓迫的女人們一樣，內心追尋的不過是一份安穩的幸福、一個避風的港灣。
然而田小娥卻改變不了黑娃強烈的自卑感和急於翻身的野心。在愛情裡，黑娃是自私的，他為了自己的野心可以置小娥的安危於不顧。在他的眼中，男人的面子和尊嚴遠比小娥的一片深情重要得多。黑娃吃了兵糧，又去當了土匪，中途回來過一次，給田小娥留下一摞銀元。因為為人仗義豪爽，黑娃成了土匪窩裡的二當家。
為什麼黑娃不把田小娥接到山裡去呢？在山上逍遙暢快的日子裡，黑娃似乎忘記了田小娥，忘記了那個還在白鹿原上為他吃苦受罪的女人。黑娃在山上另結新歡，有了黑白牡丹的陪伴，他對田小娥的感情似乎慢慢淡化了。黑娃對田小娥，更多的是肉體上的依賴和眷念，而這也是最容易被替代的，他們缺少靈魂上的深度交流，也沒有長久相伴的夫妻情感。
反而是白孝文，遠比黑娃更愛田小娥。白孝文與田小娥的結合雖然是鹿子霖為了報復白嘉軒而設下的陰謀，但是白孝文卻心甘情願地為了田小娥，捨棄了原本屬於他的高貴出身和前程希望。遭遇了饑荒年饉，白孝文不惜變賣家產，只為了能夠和田小娥在一起逍遙快活。最終他變成了一個窮光蛋，不得不去要飯吃，在鹿子霖的幫助下走上了當兵吃糧的路。
失去了黑娃，又失去了白孝文，田小娥在白鹿原上徹底沒有了依靠。一個沒有基本生存能力的女人在舊社會的災荒之年艱難度日，她的下場可想而知。在白鹿原上所有人的眼裡，田小娥則是害了黑娃和白孝文的“紅顏禍水”，最終鹿三殺死了田小娥。所有人都沒能超脫於那個時代的禁錮，雖然同樣是吃苦受窮，當了一輩子長工的鹿三骨子裡看不起田小娥。他自以為是為白鹿原除了一個“禍害”，卻不知自己親手葬送了一條無辜而鮮活的生命。
黑娃和白孝文先後回到白鹿原，留給他們的只有村東頭那口破窯洞裡田小娥的森森白骨，在黑暗中泛著幽幽的綠光。就算是死後，以白嘉軒為代表的封建宗族社會還是沒能放過田小娥，他們造了一座六稜塔鎮住小娥的鬼魂，叫她永世不得翻身。
田小娥是全書中最為悲慘的一個人，就像被壓在雷峰塔下的白素貞，壓住她的那座六稜塔，象徵五千年來的封建桎梏。
當黑娃重娶書香門第出身的高玉鳳，他在洞房花燭夜不安的舉動，也讓我們看到了他在面對妻子時的那種愧疚和羞慚。與田小娥見不得人的偷情和黑白牡丹的勾當，讓他自責而懊悔，甚至覺得自己“以前不是人”。田小娥成了他不堪回首的過往，他知道自己劣跡斑斑的過去，配不上眼前如此冰清玉潔的妻子。
聰明的高玉鳳洞穿一切；“我只說從今以後，不說今日以前。”黑娃就被徹底擊垮了，渾身顫慄地嗚咽起來。自此，黑娃在妻子和朱先生的共同幫助下完成了一場深刻的自我救贖。但那個曾為他拼上性命，誤入風塵的田小娥卻被徹底地遺忘了。
多年之後，黑娃終於當上滋水縣副縣長，衣錦還鄉之時，田小娥已成了一處孤墳。“學為好人”的黑娃再次回到白鹿原上，他認祖歸宗，甚至都沒有往東邊田小娥葬身之處的方向望一眼。如果田小娥泉下有知，恐怕她對黑娃的往日溫情，都將化為一腔幽怨吧。
田小娥的一生經歷了四個男人，郭舉人和鹿子霖不過貪圖她的美色。但是給予她短暫幸福的黑娃和白孝文，又何嘗不是貪圖她的美色呢？尤其是給予了她幸福和希望的黑娃，最終又將她拋棄在那冰冷的人世間，任由她一個弱女子在那亂世之間苦苦掙扎。與其說是鹿三殺死了田小娥，不如說是黑娃的始亂終棄，才是刺穿田小娥溫熱內心的那一柄鋒利的梭鏢。
“如來原是幻，何以渡蒼生。”田小娥始終沒有找到那個可以託付終身的良人，在那個處處都是壓迫和桎梏的宗法社會里，沒有她的容身之處。縱然面對種種加諸在她身上的不公，她勇敢地選擇了反抗，可惜她始終沒有脫離依靠男人的命運。或許她永遠不會像白靈那樣覺醒：女人也能掌握自己的命運，而不是總把男人視為救命的稻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