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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梅雨時節

我是太子妃,但太子不愛我。

儘管我出身名門,年方十八,美貌如花,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但我並不傷心。

因為太子是個斷袖。

1

唱曲的小倌寧羅躺我懷裡的時候,太子指著我的手指在發抖,說:“成何體統?!”

我望著他身後被踢成碎末的門板,有些心疼,這頭牌寧羅本就不便宜,這次估計是要搭上我半年的月利了。

寧羅擰著細腰風情萬種地走過去,羞答答地嗔了一句,“你急什麼呀?”

是的,比起太子妃嫖娼,他更在乎的是——

我嫖了他的男人。

2

我被揪回去了。

沈彥第一次這麼粗魯。

自己的老婆跟自己的情人勾搭上了這一點,讓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徹底暴走了。

他甚至在寧羅握著小拳拳捶他胸口的時候,一腳將人踢飛了。

我嚥了咽口水,慫了。

東宮的佛堂是個好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沈彥冷笑著說,你叫破喉嚨都沒人理。

聽著很像什麼豔情話本的開頭。

我跪在那裡倒是很希望有什麼豔情橋段,這樣大概皇后就不會每天逼我喝十全大補湯,期待我生個兒子。

於是我解開了衣領兩顆釦子,眨巴著我水靈靈的大眼睛媚眼如絲地看著他。

當然,也只是我自己認為的媚眼如絲。

沈彥只覺得我眼睛抽風,撂下一句,抄不完佛經就別想回去。

我望著壘到我胸口的佛經,顫巍巍地抓住他的衣角,滑跪地很徹底,“我錯了。”

“錯哪了?”

沈彥俯身看著我的眼睛,濃黑的眼珠裡閃過一絲玩味。

“我不該點寧羅,不該強逼他伺候我……”

更不該讓他發現。

沈彥臉色忽然沉了下來。

我只好立刻指天發誓,我跟寧羅還沒什麼特別實質性的發展。

沈彥深吸一口氣,彷彿在忍著掐死我的衝動。

“十遍!”

他冷漠無情地像個兩百斤的醋缸,酸的我眼淚掉下來。

3

我特別想回家。

看著那碗烏漆嘛黑,氣味詭異的大補湯的時候。

沈彥真不是個東西,我都抄一夜佛經抄到趴地上睡著了,他還能把我從床上扒拉起來去喝湯。

雖然我也不清楚自己怎麼到床上的。

大概是認床吧。

我問:“能不喝嗎?”

送湯的茜姑姑微微一笑,“不能哦,太子妃。”

我求助地看著沈彥。

這廝坐在床沿,冷漠無情地翻著自己的書。

我湊過去跟他咬耳朵,“下回我還點寧羅。”

京城第一頭鐵,就是我李嫵!

末了,我狠狠打了個噴嚏,雄赳赳氣昂昂地看著他。

沈彥的額頭開始歡快地抽筋。

茜姑姑又催了。

他拿起海碗,喝了,茜姑姑心滿意足地去了。

入口那一瞬間,面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紅,煞是好看。

愛情的力量真是偉大。

我沒感慨完,沈彥一把撈住我後頸,兩片薄薄的嘴唇貼上我的,冰冰涼涼帶著藥香。

我愣了一下,眼角泛起淚花。

沈彥渡了一口藥湯進來。

末了,他伸指擦擦我的嘴角,嗓音低沉,“與太子妃共品。”

我看著偷笑的茜姑姑,含淚想——

沈彥你大爺的!

居然敢奪我初吻。

4

沈彥躲了我好幾天。

皇后召見我們的時候,他終於躲不住了。

茶是好茶,點心是好點心,太子來的時候卻生生糟蹋了這些。

皇后玉指丹蔻鮮豔奪目,擦乾嘴角噴出來的茶漬,抖著手指沈彥的臉頰,“你,你這是什麼?”

沈彥臉皮極厚,捂著我為他在轎子上綁的紗布,淡定道:“前些日子從馬上摔了。”

我心虛地低頭喝茶,心裡有些感激沈彥沒把我扇他一耳光的事說出來。

天地良心,我只是反射弧太短了,不是有意打他個鼻青臉腫的。

皇后欲言又止,話鋒一轉倒繞我頭上,“怎麼還沒個動靜?”

老皇帝已經纏綿病榻多月,皇后親生的小兒子又不堪重用,故而她盯著我平坦坦的肚皮,恨不得下一刻就能跳出個小孫兒叫她歡心。

我咬著糕點,含混不清地敷衍她,說是時機未到。

皇后不滿意我的回答,揪著我一直責問。

我也是有脾氣的,一拍桌子,“太子不努力我有什麼辦法!”

一片死寂中。

沈彥咳了一聲。

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這其實也罷了。

晚些時候我用了膳,美滋滋地拱進了被窩,伸手一摸,卻摸到個骨肉勻稱,熱氣十足的身體。

我愣了一下。

當機立斷拿被子一卷,用身體死死壓住,大喊:“有賊!”

東宮的安全機構一向速度靈敏,烏泱泱的侍衛衝進來的時候,我正往死裡捶那個賊。

一團雲被裡鑽出個腦袋,一把攥住我的手腕。

侍衛們都呆了。

沈彥咬碎了牙,“滾。”

皇后為了讓太子殿下更努力,不惜藥昏了太子扔我床上。

我看著近在咫尺的那張臉,灼熱的呼吸都噴在我臉上,癢癢地。

沈彥臉色潮紅,呼吸沉重。

我試圖安撫他,“殿下,您看清楚了,我可是個姑娘,您要是實在忍不住,我去給您找個侍衛怎麼樣?”

我覺得我說的很中肯。

沈彥卻笑了。

不得不說,這廝皮相一絕,眉深目邃且笑起來有小小的酒窩。

分外可口。

“你呀……”

他輕輕呢喃著,忽然低頭埋在我頸窩處,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

我想,他一定很遺憾我不是個男人。

更遺憾的我不是單隨雲。

那個他心尖上的,也是我心尖上的人。

5

我以前最喜歡爬自家的牆了。

那邊有個單小公子,明眸皓齒,能文能舞,還喜歡對坐在牆頭的我笑。

他總是說,嫵嫵,下來好不好?我給你糖吃。

聲音又輕又軟,像他給我的糖。

李嫵在家是個端莊的大小姐,目不斜視,行不露腳,爬過那堵牆,只是愛吃糖的小姑娘。

有一回爬牆的時候,不小心砸到了人,那人嫌棄地將我從懷裡扒拉出來,兩根手指頭捏著後領,皺著眉打量我。

大概在想我是個什麼玩意。

我掙扎著讓他放下我,他彎著嘴角就是不肯。

於是我和他打起來了。

我的心上人單隨雲來的時候,我正在撓那人的臉皮,實在太厚了,費爪子。

我看到單隨雲的時候很委屈,哭唧唧地往他懷裡跳。

但他無視了我,第一時間扶起了那個人。

我茫然地回頭,春夜料峭,月上柳梢頭,二人身量一般修長,在花下互相依靠。

那人居然衝著我挑眉。

我哭著回家了。

後來翻到一本書,才知道,原來世上還有斷袖這種人。

那人經常來往單府,單隨雲喚他阿彥。

他總是霸著單隨雲不放,我去時他必然在。於是我想回去扎個小人詛咒他,問他是哪個彥。

單小哥哥拉著我的手,忍著笑告訴我,沈彥的彥。

沈彥是什麼?

那人戳了戳我的額頭,“跟你搶你的單哥哥的人,以後你的單哥哥,要一直輔佐我,跟隨我,小丫頭,怕了吧?”

呸!

跟你?

我一口咬在他的手腕骨上。

沈彥真不是個東西,為了這麼一口,居然去找了我父親。

我儀態端方地坐在那裡聽訓,柔著嗓音說自己連太子都不曾見過,怎會傷害他的時候,眼前珠簾被撩開了,珠子們清脆悅耳的聲音中——

我抬了頭。

沈彥一身玄色長袍,伸出的手腕上深深的牙印。

三月春光裡,他笑的燦爛,一如院外正灼灼的梨花。

他說,李三小姐,要不要對一對你的牙印?

我一口老血在胸口起起伏伏,最終被父親罰了一百遍女戒,勒令我再也不許爬牆。

牆上拉了刺蒺藜藤,沈彥那個心機男人終於能時時刻刻跟我的單小哥哥一起探討人生理想。

我酸的哭了好幾天。

6

我知道沈彥無論如何今兒不能出這道門。

於是閉上眼睛,全把自己當塊木頭,一臉凜然,說,你來吧。

嫁給他,是父親答應的,不是他逼迫的。

這後果,我也該自己但著。

沒成想,美色當前,沈彥愣是拿被子將我團成一道驢打滾。

“不行。”

他喘著氣,死死將我摁在他胸口上。

我腦子一抽,脫口而出:“原來你真的不行?”

我嘴欠。

沈彥嘆了口氣,“是你不行啊,我的嫵嫵。”

隨雲走了,嫵嫵的心也走了,留下的只是名門閨秀李三小姐。

曾幾何時,夜深人靜,他抱著我不撒手,我幾欲睡去時,他輕聲在我耳邊呢喃著。

7

我嫁給沈彥兩年了,東宮一直都只有我一個人。

並非我多麼得皇后的歡心。

而是及笄那一年,國師給的八字批語。

鳳出李家,稚女為後。

李家最小的三小姐從此成了香餑餑。

隨雲哥哥說,嫵嫵你不要急,我會立下赫赫戰功來娶你。

那是大逆不道。

我那樣說。

我並不是傻子,單家戰功赫赫,單將軍做事也有些不知收斂,鬧出了好幾出事,他再娶我這個所謂的“鳳女”,無異自尋死路。

無妨,嫵嫵就是我的道。

他在前線打仗的時候,皇后便頻頻示意太子下聘。

但沈彥十分不給面地天天紙醉金迷,混跡於南風館裡。

於是京城的人都曉得,太子是個好男風的斷袖。

便是這樣,李家到底人微言輕,接下了賜婚的聖旨。

其實我想,無妨地。

沈彥在成親前一日,醉醺醺地翻到我閨房裡,輕衣緩帶,十分不著調的樣子。

但他看著我,眼神這樣明亮,認真,好像天上的星辰。

他說,你別怕,等隨雲回來,我就安排你們一起走。

我當時難過地想哭,沒看清他抬起的手,輕輕碰了碰我的頭髮。

又悄無聲息地收了回去。

他調笑著,我又不喜歡女人,何況是這個笨丫頭,你怕什麼?

說完,他喝了一口酒,轉過了頭,不教我看到他臉上的神情。

可惜我的單小哥哥沒有再出現過。

任憑單家曾經百戰沙場,權勢濤濤,這一場與西夏的鬥爭,在功成身返回京的路上,遭遇伏擊。

刀劍無眼,隨雲哥哥的一幅骸骨都未曾找到。

得知訊息那夜,沈彥揭開我的蓋頭,摸了摸我溼漉漉的臉頰。

啞著嗓子說,對不起。

我抱著隨雲哥哥的衣冠,揚起臉,微微地笑了。

以後我就是太子妃李嫵了。

他讓我好好活著,那我自然要照做,好好吃飯好好休息。

我這樣說著,窗外花影扶搖,西風嗚咽,流星劃過天際。

8

後來沈彥那樣形容我。

他說我眼中有一汪無助的秋水,不知該流向何方。

悽婉地讓他心碎。

我聽完愣了愣,拍拍他的背脊,說,太子殿下,您比一個姑娘家還多愁善感。

沈彥摟著我低低的笑,睡吧。

輕聲呢喃間,灼熱的呼吸拂過頸項,癢癢地,令我想推開他。

沈彥很快又從背後環住我的肩背。

嫵嫵,我……也許……

他微微遲疑著。

乳白月光透過支稜的花葉,清凌凌地灑了一地,鐫出一地錯影,彷彿那年梨花盛開。

我以為我聽錯了。

也許,我可以照顧你一輩子。

我閉上眼睛,權當太子殿下磕多了藥,在囈語。

9

年邁的老皇帝已經無法親自春獵,可他仍然喜歡看他英勇的皇子們為他打下獵物時的年輕模樣。

不出意外,沈彥攜我一起去了。

皇后娘娘有些不太開心。

不知道是不開心我一同前往,拖了太子殿下的後腿,還是太子殿下去了,她那胸無大志的幼子再也沒法出風頭了。

說實話,雖然有著小小的私心,但我覺得當今皇后雖是繼後,對沈彥這個前皇后的嫡子還是十分在意的。

沈彥似笑非笑,問我,你真的這樣覺得?

我磕著瓜子,疑惑不解地看著他。

沈彥沒有再說話,只是抬起手,為我攏起風帽。

天冷,到那裡就去營帳裡歇著吧。

好好散心的機會,我沒答應,牽了匹小紅馬慢悠悠地跟著沈彥。

沈彥是精於騎射的,諸位皇子裡,也只有皇后的那個四肢發達的幼子沈斌,能與他一較高下。

最好的獵物是一隻成年的梅花鹿,上面同時插了沈彥沈斌的箭。

沈彥主動拔出了箭。

到了營帳裡,我偷摸問:“那支箭明明是你先射中的,為什麼要讓給他?”

說這話的時候,我正往就著燈火,為他敷藥。

那隻梅花鹿跟發了狂似地追我,沈彥救我的時候不小心被鹿角劃破了胳膊。

沈彥眼神溫軟地看著我,說,“如今我在朝中太招搖了些,謙謹為上。”

我也沒想通他哪裡招搖了,沈彥自然而然地吹滅了蠟燭,拿被子將我一卷抱在懷裡。

我要掙扎,他輕輕道:“羽林將可都在外面守著呢,你要讓父皇知道我無能到連一個太子妃都管不住嗎?”

說罷,用力揉了揉我的頭髮。

呸,我看你就是饞我身子。

你下賤。

我這樣想著,不知何為莫名就有些臉紅。

10

沈彥一大早就不見人影了。

大概嫌我礙事還拖他後腿,心有不爽。

我騎著小紅馬一個人四處溜達的時候,碰到了落單的沈斌。

沈斌這個人吧,生的倒是威風凜凜,就是看著腦子不怎麼好使。

先皇后剛去時,如夫人做了成了當今皇后,我隱約聽過,她倒是有意讓沈斌摸一摸東宮的位置。

奈何這位小皇子,當街縱馬踢傷了一個小女孩,不巧的是,那個女孩,真是隨雲哥哥的親妹妹。

單將軍大鬧朝堂,誓死要討回公道。

於是乎,沈斌只能做個皇子,而單將軍,也落下個藐視朝堂的罪名。

沈斌打的一隻兔子撞在我馬蹄邊。

他拿長劍將兔子挑起來,彷彿才發現我一般,驚訝地笑了一下,“嫂嫂怎麼一個人在此?”

我點了點頭,自覺非常禮貌。

沈斌倒不這麼想,他追著我,將兔子放在我馬背上,“這兔子給你耍玩好不好?昨日見都怎麼說話,可是跟三哥鬧彆扭了?”

罷了,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

“我猜的對不對,嫵嫵?”

按禮制也好,按親疏遠近也好,我跟這傻子真沒到他能叫我一聲嫵嫵的份上。

誠然,這位主我其實見過好幾回,比如隨雲的妹妹受傷我去探望時,這位主拿我當單府下人頤指氣使,還對我有些不規矩,氣的我一盞熱茶潑了他一臉。

後來不是剛好沈彥經過,打發了他,我恐怕還能再多踹他幾腳。

我成了太子妃後,秉著賢良淑德的心,把那事當風箏一樣放了。

沈斌見我不言不語,倒更放肆起來,趁著放兔子的機會,摸了一把我腰間的玉雁。

“這東西不是三哥送的吧?”沈斌盯著我,帶著點輕浮的笑意,見我愣怔,又道:“我知道並不奇怪,我還知道,你和他至今還沒圓房。”

他湊到我耳邊低語,“放心,我不會跟父皇說的。”

末了,曖昧的在我手背上拂過。

我噁心地早飯都要吐出來了。

我提起馬鞭,沒能抽下去。

因為他忽然跟抽了風一樣從馬背上滾下去了。

肩背那,不深不淺,不偏不倚,正插著一枝羽箭。

我抬頭看。

沈彥正在草木葳蕤處,銀甲玉冠,雙手搭著拉開的一張長弓,指間搭著一觸即發的箭。

他微微一笑,唇邊梨渦若隱若現,看起來天真又有些愧疚。

“六弟,真是抱歉,剛剛追著一隻野豬到這,不知怎地箭失了準頭。”

說著,他鬆開手。

一支箭插到沈斌兩腿中間。

羽端猶顫。

11

沈彥剛回營帳不久,安頓好我就要出去。

我見他拿起匕首,連忙拉著,苦口婆心地勸他得饒人豬處——不是,得饒人處且饒人。

主要老皇帝脾氣不好,萬一他真把沈斌怎麼樣了,沈彥估計也得不到好。

“嫵嫵是在擔心我嗎?”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我被看的渾身不自在。

沈彥笑了笑,“放心,我不是去殺人的。”

話了,匕首尖一轉,生生在沈彥胳膊上劃出淋漓傷口。

我沒來得及尖叫,他摁住我,又劃了自己一刀。

血珠子跟不要錢似得冒出來。

我哆嗦著手,腦子一片稀裡糊塗地拿帕子給他包紮。

“你做什麼呀?你……”

沈彥靜靜看著我,柔聲道:“給你把公道討回來。”

12

我很快就知道他想做什麼了。

沈彥腳步虛浮地由我攙著去王帳的時候,恰與皇后沈斌在帳外狹路相逢。

皇后扶著面色蒼白的沈斌,我扶著血流不止的沈彥。

八目相對,詭異地愣了一刻。

幾乎同時,四個人爭先恐後地往帳子裡擠。

到底我身板小,被皇后一肩懟到了身後。

皇后一進去就哭,大喊著自己從未對不起太子,太子卻要對她年幼的兒子痛下殺手。

聲淚俱下,甚是淒厲。

我想了想,乾脆來了個假摔。

一個趔趄直接連人帶沈彥滾到了皇帝面前,扯住皇帝袖子就叭叭地開始說話:“父皇,兒臣今日也不知怎麼得罪了六殿下,他拿猛獸屍體嚇了兒臣兒臣不計較,對兒臣不規矩也就算了,對兒臣動手動腳也就罷了,但是,但是……”

我千迴百轉間,我使勁掐了一把大腿,試圖攢出點淚。

沈彥悶哼一聲,在我耳邊低低道:“你掐我作甚?”

對不起,掐錯了。

我默默想了一遍我死去的親孃,我養了三年的烏龜兔子花花草草,沒有一個活下來的。終於蓄出點淚,哽咽著繼續哭訴。

“但他卻萬萬不能因此對太子殿下下黑手!”我提高了嗓門,“殿下可是國之棟樑啊!”

皇后被我這操作秀地哭聲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一下。

沈斌瞪直了眼睛,張口結舌。

沈彥適時地猛烈咳嗽起來。

“兒臣,兒臣並非有意打擾父皇休息……”

說著,一口血濺到了老皇帝的龍袍上。

做戲就要做全套。

這下舉棋不定的老皇帝也呆住了。

兩方各執一詞,老皇帝被吵的頭疼,各自禁足一個月算作懲戒。

我有些不服,沈彥先我一步出來,道:“兒臣領命,但——”

他望了一眼沈斌,神色淡淡,“六弟唐突太子妃,卻該道歉。”

沈斌自然不肯。

沈彥從袖中取出一截刀,過去放在他手中,握住他的手,將刀尖對準自己流血的胳膊,含笑道:“六弟要是覺得委屈,不如對我撒氣,對著一個女兒家,六弟何必如此?”

他將刀尖對準自己的左肩,刺入一分,“這條胳膊就當做六弟受了委屈的歉禮如何?”

沈斌瞪了瞪眼睛,只欲抽出手。

沈彥微笑,“看來是不夠。”

刀再入一分。

“夠了嗎?”

“六弟?”

刀寸寸入肉,血淋淋地淌了沈斌一手。

滿帳皆像是被什麼東西牽住了手腳,動彈不得。

倒是是老皇帝見多識廣,先回了神,喝了一聲,“老六,還不放開你三哥!”

沈斌終於掙脫了那股力量,噗通一聲跪下,卻六神無主地望向了皇后。

皇后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微微點頭。

“兒臣知錯了。”

沈斌閉上眼睛,視死如歸一般對著我道:“三嫂,是我一時鬼迷心竅。”

我恍恍惚惚地看著沈彥,他竟能輕笑著對我比了個口型。

無礙。

我心中卻像是溢滿,又酸又脹。

一場鬧劇終於收場,誰都得不了。

皇帝最後頗有深意地看了眼沈彥。

“太子如此衝動,怎可成事?”

這代表了帝王信任的動搖。

沈彥擦了擦嘴角的血,叩首道:“連自己妻子都無法保護的人,何以談家國天下?”

老皇帝俯下身,輕觸他額頂,輕嘆:“現在連羽林將都在皇后手中,吾兒,前路危矣,你應該懂得明哲保身,懂得……取捨。”

王帳裡燈燭搖曳,沈彥與老皇帝眼裡,是明滅的光影。

是我看不懂的前路漫漫,雲詭波折。

13

皇宮的人畢竟不同我李家。

那日鬧的那樣難看,回了宮皇后娘娘也能一如往昔地喚我去聊天吃點心,時不時還送來十全大補湯。

好像真的期待我能生出孩子一樣。

茜姑姑送湯來的時候,我下意識望了一眼沈彥。

自從那日他被我逼著喝湯後,這項艱鉅的任務一向歸他。

沈彥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接。

我搶先一步給喝了。

沈彥愣了一下。

我有點心虛,太子殿下為我千刀萬剮,將自個左手差點都給片了,再讓他喝藥,顯得我喪盡天良。

我剛要開口,沈彥在我背後重重一拍。

一低頭,我吐了。

我張了張嘴,“你……”

你個沒良心的。

話沒說完,嘴裡被塞了一顆梅子糖,酸酸甜甜的。

沈彥含笑問我:“還苦不苦?”

我噘嘴,沒理他。

沈彥用右手撐著床沿,直起半個身子,指了指地上的藥汁,“有毒。”

我一張嘴,糖啪嗒一下掉下來。

“那天我喝過你的藥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他捏了捏眉心,“沒想到現在毒量竟然增大了。”

我一個激靈。

“我會不會已經中毒很深了?”

沈彥拍拍我的手,微笑中帶著點了如指掌,“放心太子妃,你哪次不是吐掉或者倒掉的呢?”

也是。

一顆心剛沉沉放下,忽又想起一件事。

我是沒喝,沈彥卻實打實地喝了不少。

我想問他,沈彥卻以為我還在擔心,撫著我的臉,輕聲道:“別怕,這些事你不用擔心,我不會讓你出事的。”

正是暮色四合時,斜暉脈脈拂在他清朗眉宇間,憂色與憐惜交織纏錯,漆黑的眼眸裡只剩下我一個人的身影。

我垂下眼簾,見他蒼白的嘴唇微微開合。

忽然覺得,沈彥那麼溫柔。

即使是拿刀逼著沈斌劃傷自己後,我攙扶他出來的時候,他帶著三分玩笑說,嫵嫵,沒有人可以欺負你,除了我。

他也是那樣地,溫柔。

讓我幾欲落淚,又讓我心間填滿不知名的情緒。

那是我從未體驗過的,彷彿充盈著溫暖的月光,讓我想細細描摹,又不知該從何處去落筆。

溫暖甜蜜間,又是不知該如何面對的手足無措。

於是混沌無知間,我鬼使神差地湊上去,在他毫無血色的唇瓣上親了一下。

14

沈彥的眼神一下子就變了。

我心想太子殿下可能沒被姑娘家輕薄過,這番大概是惱羞成怒了。

我挺挺胸膛,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你幫我嚐嚐今兒這藥味道怎麼樣?是不是比上回好多了?”

忽然腰被人掐著一把帶入懷中,我仰起頭,沈彥面無表情,靜靜望著我。

我心裡咯噔一下,莫不是惹禍了?

太子殿下忽然低頭重重地吻了下來。

嗓音低沉嘶啞,如霧氣綿纏,“那我一定要好好品嚐。”

我一下子失了重量,彷彿整個人都浮在了雲端。

這樣的感覺我從未有過,如同醉酒一般昏沉又不肯離開,想靠近他,想與他十指相扣,相伴一生。

正在我雲裡霧裡,意識即將跌入深淵的時候。

門外清晰地響起了敲門聲。

“太子妃,娘娘得了上好的茶葉,請您一同去品鑑。”

是去而復返的茜姑姑。

我眼中復了一線清醒。

“別理她。”

太子殿下輕啄我的耳垂,嗓音嘶啞地不像話。

茜姑姑在門外又道:“太子妃?”

我掙扎了一下。

這麼晚找我,應當有要事。

沈彥頓了頓,將我緊摟在懷裡許久,才緩緩舒出一口氣。

他吻了吻我的眉心,“去吧。”

我扭扭捏捏地拉起被扯到臂彎的衣服,有點不大情願地往外走。

想了想又回頭。

太子殿下衣衫半褪,一隻手裹滿紗布不方便,只用另一隻手慢條斯理地收拾著自己,露著大半白玉似的胸膛。

他毫不避諱地直勾勾地望著我,眼神跟帶了把小鉤子似地,勾我心癢癢。

這真是成何體統!

我飛快地跑回去,迅速將他衣服攏上,板著臉說:“太子要自重,切莫讓旁人看見了。”

沈彥便瞧著我笑,長睫徐徐如扇開,眼眸彎彎如星辰落海。

我沒禁住誘惑,踮著腳尖,摟著他的脖子,在他眼睛上親了一口,聲音小小地。

“你等我,我一會就回來。”

15

說完我有點後悔,顯得我多飢渴似地。

皇后坐我跟前我都沒發覺,有些痴痴地想,沈彥不會覺得我太主動了吧?

“太子妃,太子妃。”

茜姑姑低聲喚我。我抬眼,見皇后塗滿丹蔻的手指勾起我腰間玉雁,臉上帶笑地又問了我一遍,“太子妃的玉雁十分別致,不知是何人所贈?”

皇后算盤裡打的什麼主意我不清楚,但這玉雁對我確實意義非凡。

問世間情為何物。

隨雲哥哥送我的時候,正是我及笄那日,新作的淺碧雲水裙上被他親手繫上這隻玉雁墜子。

他彎下腰,嗓音似嘆若無地這般說。

那時我是不知道何意的,在得了鳳女的批言後,我被禁足府中,日日只能翻書聊以慰藉。

後才知,雁是守貞之鳥,一生只得一伴,終生不換。

皇后的話,是在諷刺我還是另有它意我並不知曉,只得默不作聲。

皇后從袖中取出一件晶瑩剔透的物什放置我案前,“前幾日,本宮也得了一件,太子妃瞧瞧,可是一對的。”

玉雁通體瑩潤,觸手生寒,是天山寒玉所琢。我撫摸過雁體,在最隱秘的雁翅底下摸到一個篆字:

雲。

我對隨雲哥哥說,咱兩這既然是一對,自然要是最特別的一對,萬一你再雕了一隻送給沈彥,我就不喜歡了。

於是雁翅底下,一個多了一個雲字,一個多了嫵字。

我扯了扯嘴角,“這又不是什麼稀罕東西,哪有什麼一對一對的說法?”

皇后已經坐回了主位,掩袖而笑,“是本宮見識少了,還以為在太子寢殿找到的這隻積了灰的玉雁,是太子要送來給太子妃又忘了給,巴巴地讓茜姑姑悄悄拿來給你一個驚喜,倒是本宮多事了。”

我本就有些牽強的笑意頓時凝滯住了。

“不談這些了,今兒是來品茶的。”

她抬起廣袖,微微一笑,容光燦爛,“太子妃怎麼不喝,茶都涼了。”

我握住手掌,復又鬆開,反覆了幾次方才有了力氣去端茶盞。

皇后又狀若無意地說:“太子妃可知,當年單將軍雖然得勝歸來,但將士損失慘重,又因糧草不足,不得已分路而行。回京路線複雜多變,唯有幾人知曉。”

她嘆了口氣,“也不知這樣,竟也叫敵人在慘敗之時還有餘力去伏擊他們,真真是令人惋惜。”

“太子妃,依你之見,可覺得此事有什麼蹊蹺?”

手腕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茶盞順勢倒下,熱茶澆了我一身。

茜姑姑拿冷毛巾來擦拭我的手背,我捂住那一片通紅的燙傷,低低道:“妾身愚鈍……並未覺得不妥,興許是……是夏人過於狡詐罷了。”

皇后正襟危坐,舉止從容,嫋嫋茶霧徐徐升起,遮住她眼角餘光裡的諷刺笑意。

“或許吧。”

16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東宮的。

推開門,沈彥著一身月白寢衣,鬆鬆挽著發,正倚在矮榻上看文書,見我回來,便含笑抬頭,“怎麼這麼遲?”

我看著他,沒有說話。

漸漸他也覺出幾分不對勁,笑意緩緩消失。

剛入了夏,院子裡吹來陣陣涼風,吹得我衣衫舞動,可我站在那裡,身形卻沒有一絲晃動。

“先進來,莫著了涼。”

沈彥起身關了門,轉身摸了我的手,“這麼涼。”

他掌心很溫暖,幾乎有些發燙,我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很輕。

他愣了一下,漆黑的眼眸裡彷彿裂開一道罅隙,無盡的悲哀噴薄欲出。

可一瞬間,他又輕笑起來,“怎麼了,怕我?”

我囁嚅了一下,聲音不自覺有些啞了,“沈彥。”

他低聲哄我,“我在的,是不是她又嚇你了,明天我帶你去找她算賬好不好?”

我搖了搖頭,眼眶有些發燙。

帶著哭腔的聲音又喚了他一聲,“沈彥……”

我想說什麼呢?

我也不知道。

因為我明明知道,皇后只是在挑唆。

眼眶越發灼熱,沈彥手忙腳亂起來,“嫵嫵,你怎麼了?”

千言萬語,可什麼都說不出口,我只能拼命搖頭,哭著說:“我想吃糖。”

繃了許久的心神一下鬆弛了,沈彥嘆了口氣,哭笑不得地捏捏我的臉,“你呀……”

我吃到了糖,最喜歡的梅子糖。

很奇怪的是,很多人知道我喜歡吃糖,包括隨雲哥哥,可只有沈彥一個人知道,其實我最偏愛的是梅子糖。

我吃了很多很多梅子糖。

然後摸著腰間的玉雁跟沈彥說,“明天是隨雲哥哥的忌日,我想一個人出去看看他。”

沈彥替我端茶的動作頓了一下,而後將茶遞給我化一化嘴裡散不開的甜膩味道。

他摸了摸我的頭髮,聲音很輕,很柔,“注意安全,早點回來。”

微弱的燭光落在他分明的輪廓上,他靜靜地看著我,既平靜,又暗藏洶湧的暗流。

他知道,明天不是隨雲哥哥的忌日。

嘴裡的糖變得苦澀,絲絲縷縷的酸讓心臟都開始發疼。

我眨眨眼,一直蓄在眼底的淚猝不及防地滴落。

他拿袖子替我擦臉,慌亂地連話音都帶著戰慄,“嫵嫵?”

我握住他的手,側身閉眼吻了上去。

皇后說的,真也好,假也好。

可我只清楚地明白,他是沈彥。

我會相信一輩子的沈彥。

足以。

夜風潛入空曠的寢殿,孤燈明滅不定,最終熄滅,一縷青煙嫋嫋。

如水明空,烏雲悄悄地遮蔽了圓月。

那夜下了一場雨,又輕又細,溼潤了整個上京。

雲招夜色,雨打芭蕉。

窗下,點點滴滴。

17

我做了一場夢。

夢到了十五歲那年的一個秋日。

迷霧濛濛,我踏著一地楓葉來到單府。我本不該這麼早來的,但我聽說沈彥這個傢伙前幾日從邊塞巡視歸來,每次他出遠門回來,都會給我帶一些新鮮玩意。

沈彥果然早早地來了,與隨雲哥哥坐在後院聊天。我提著裙子打算悄悄溜過去給他們應一個驚嚇。

“……殿下恕罪。”

繡花鞋踩過秋深林露,我欲撲出的身影忽然頓了頓。

隨雲哥哥嗓音天生有些清冷,但他語調一向溫和,但這短短四個字,卻生硬且冷淡。

沈彥微微皺起眉,凌厲之意如刀芒出鞘,我從未見過他這樣嚴肅。

他說:“單隨雲,你以為憑我一己之力能壓下來?”

隨雲哥哥背脊挺直,可我看出了那一絲僵硬,他握緊了酒杯,不動聲色,手背上卻根根青筋暴起。

他們四目相對,秋意漸濃,漸生肅殺。

最終沈彥低頭一口飲盡杯中酒,聲音微啞,“我勸單將軍收手,這是一條萬劫不復之路。”

“我會的。”

沈彥又自斟自飲一杯,垂了眼簾,“這次的事我會盡力而為。”

隨雲哥哥剔透的眸子輕輕一動,宛若冷徹的冰湖裂開了縫隙。他沉寂良久,方低低道:“多謝殿下。”

沈彥抬手止住他的話語,“也只有這最後一次。單少將軍,野心如秋原星火,我希望你即使勸誡不了單將軍引火燒身,起碼懂得明哲保身,就算是……”

“為了李三小姐。”

夢在我踩響了枯枝,隨雲哥哥抽出長劍,身形快如疾風地斬開叢草,我慌然抬頭的那一剎那,忽然湮滅於紛紛飄落的大雪中。

劍刃映出我的惶恐又茫然的神情。

隨雲哥哥鬆了一口氣,鬆開劍朝我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掌。

“嫵嫵,你在這裡做什麼?

18

我醒的時候已是日上三竿。

門外侍女在竊竊私語,“太子今兒是怎麼了?跟丟了魂一樣,落了好幾回東西在屋裡了。”

“心情倒是極好,從未見過太子殿下那樣高興。”

……

錦被細緻地掖在肩膀下面,我微動了動頭,發現床頭整整齊齊地擺著一套新的宮裙。

宮裙之上,是一隻栩栩如生的玉雁。

沈彥知道這東西的來源。

我剛得玉雁,迫不及待地跑去要找沈彥炫耀一番。正是我及笄之日,他也穿的有些倜儻,錦衣玉冠,色若春曉。

沈彥給我的禮物是一袋糖,滋味甘冽,梅子味縈繞齒間久久不散,是我不曾嘗過的美味。

我心裡歡喜,卻撅了嘴說,太子殿下太小氣了,你看隨雲哥哥多大方呀。

我甩著墜子,哼笑道,你看隨雲哥哥果然是最在乎我的。

沈彥目光落在我腰間墜子上,身子僵了一僵,半晌才淡淡道,我又不是你什麼人,給你那些好東西豈不是糟蹋了?

當時他似乎被我擠兌地厲害,一直沒怎麼理我,我也有些急了,拿手指戳了戳他。

他冷冷淡淡地看著我。

我偷偷將玉雁墜子拽下來隔著袖子塞到他手裡。

喏喏,東西給你好不好?太子殿下彆氣了,你才是和他天生一對。

他愣了一愣,扭頭看我,眼裡跟看傻瓜一樣。

他說,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我眨了眨眼,隨雲哥哥喜歡我的意思啊!我也喜歡他。

沈彥又問我,那你……喜歡我嗎?

我呆了一下,心裡隱隱約約覺著好像兩者有些不同,到底哪裡不同我也說不上來。

沈彥重新替我係上墜子,嘴角微微抿著,低垂的眼睫好像一把扇子。

好像比起隨雲哥哥,我更喜歡惹他生氣,但也不是討厭。

那麼,到底是什麼呢?

我想了想,見他神情似有不虞,只好勉勉強強地回答他。

也是……也是喜歡的吧。

他抬眼那一瞬間,星河滾燙,一路流進了我心底。

不知怎地,我將這一眼,記了好多年。

梳洗好後,我換了裝出宮,沈彥到底不放心我的安全,派了人跟著我。

我不喜歡,在街上轉了七八圈才將人甩開,去時天色將晚。

隨雲哥哥的衣冠冢在城郊,單家在那事以後一蹶不振,也未曾大興土木將他遷入宗祠。

其實也很好,隨雲哥哥定然不喜歡同那麼多人擠在一起的。

我帶了一壺梨花白,喝一口苦澀後,會泛起淡淡的甘冽清甜。

天際雲霞撩火,四野悄然,惟聞鷓鴣聲陣陣。

我將酒放在墳前,細細描摹碑上的硃砂字。

單少將軍一生文武雙全,戰功赫赫,豈是這幾個字能描繪得了的?

我嘆了又嘆,輾轉數次,終於還是慢慢解下了腰間的玉雁墜子。

年少輕狂,不知這雁的分量有多沉重,到了此時,我方知,欠的何止是一隻玉雁。

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我辜負了這份諾言,我沒有辦法看著沈彥一個人在那裡,也沒有辦法無視自己的心意。

李嫵不是他一生為伴的雁。

我低頭將那隻玉雁,放入挖好的坑洞裡,一點點用土將它埋葬。

我做完這一切,才起身回宮。

不料這城郊著實不是個好地方,剛下山就遇見了匪徒。

我慌亂地逃跑,終究力有不逮地一頭栽倒在地。

我覺得當朝太子妃這個死法也太沒面子了,掙扎了幾下打算爬起來,眼前忽然多了一隻手,那是一雙修長清瘦,卻又遍佈傷痕與老繭的手。

“嫵嫵,先起來。”

我聽那個人這樣說話,嗓音清冷卻帶著沙子一樣的沙啞。

他高而長的影子落在我身邊,可我卻不敢抬頭看他。

我只見身後幾個賊匪追來,他抽出腰間的劍,銀光一閃,點點血跡濺在我臉上。

我下意識閉了閉眼,睜眼時,終於看清他腰間的墜子。

瑩潤白玉,歸雁栩栩。

雁翅之上,尚沾著泥土似乎才從哪個地方挖出來。

我聞到了一縷酒香,那個人左手原來提著一壺酒。

入口微澀,回味甘冽的梨花白。

19

我回宮的時候,東宮裡已經亂成一團。太監侍女們都神色匆匆,面色焦急。

我聽到寢殿裡壓抑的怒吼,“她已經失蹤了這麼久,孤為何不能去找她?”

門客道:“殿下息怒……只是陛下猝然昏迷,殿下此時出宮,恐落人口實。”

沈彥沉聲道:“陛下有太醫堅守,有六宮侍疾,而孤的太子妃——”

“只有孤在乎。”

他抬手示意不必多言,大步流星地往外面走,乍一推開門。

我在階下站著。

焦急沉重的神色倏爾化開,他怔怔望著我,上前一把將我抱進懷裡。

“嫵嫵——”

喟嘆也是終於鬆開緊繃心神的釋然。

“對不起,我不該讓你一個人出去的,你怎麼受傷了?”

他憐惜地摩挲著我手背上的擦傷。

我剛搖了搖頭,嘴裡就被塞了一顆梅子糖,滋味同及笄那日吃的一樣美好。

“吃顆糖就不疼了。”

我垂眼看見他手腕上的燙傷,看見他指尖點點的糖稀,原來這糖是太子殿下親自熬的,怪不得我從來沒有買到過。

沈彥牽著我的手走向寢殿,柔聲道:“餓不餓?我讓廚房一直給你備著飯菜,先吃一點。”

“沈彥。”

我停下腳步,他回頭不解地看著我。

“我要走了。”

我靜靜凝視他的面孔,眼底的星火明滅,逐漸熄滅。

“嫵嫵?”

他緊握著我的手,試圖抓住什麼即將逝去的東西,神情有些慌亂,甚至手足無措。

“你要去哪裡?我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我搖了搖頭,努力壓住嗓音裡的哽咽,“你不能,沈彥,你是太子。”

他一下子亂了分寸,緊緊抱住我,似想將我揉入骨血,“我不允,嫵嫵,我不許你走。”

我似沒了力氣一樣倚在他懷裡,“你答應過我的。”

“什麼?”

“隨雲哥哥……他回來了。”

一直跟在我身後的人從暗影裡走出來,黑色的風帽下,隱約可見清瘦的下巴。

我用盡力氣推開沈彥,跌跌撞撞地退了幾步,被那人穩穩扶住了臂膀。

沈彥抬起手,阻止了東宮侍衛衝上來的動作。

“嫵嫵,我只問你,願不願意留下。”

我咬緊了下唇,指甲嵌入了掌心。

“走吧。”

隨雲哥哥壓低了聲音,頎長的身影將我籠罩在他的氣息之內。

“李嫵!”

沈彥高聲喚我,我回頭。

“我再問你一遍,你真的不願意——”

我聞得身側那人微微冷笑,隨即伸手解開風帽,露出一張蒼白的面孔。

那張臉本該俊秀溫潤,一如上京閨中女子夢中的少年將軍一般,可如今,一道猙獰的疤痕從額角蜿蜒到眼下。

我的隨雲哥哥,他回來,可他卻滿身傷痕。

“太子殿下,嫵嫵不願意。”

單隨雲抽出長劍,寒芒同他的嗓音一樣冷冽。

夜風漫漫穿堂過,拂起隨雲哥哥披散的長髮,絲絲縷縷,白了半邊。

這兩年,我不知道他到底如何活下來的。

沈彥目光一縮,啞聲道:“隨雲,你——”

“還活著,讓你失望了。”

隨雲哥哥淡淡道。

說完,牽著我的手,在眾目睽睽之下,步步離去。

沈彥怔怔站在那裡,不知在驚駭於什麼。

我還是忍不住回頭。

沈彥站在簷下風燈下,虛晃的燈光籠罩著他微微慘淡的面色。

他藏在袖裡的手握地極緊,我隱約可以看見鮮紅的血絲滲出來。

我想,他剛受傷不久,還是不要這樣用力了。

他望著我,眸光哀慟,嘴唇微微一動。

我聽到了,他說——

“嫵嫵,如果這是你的選擇——”

他忽然側過身,咳出點點血跡。

20

雖已快宵禁,但有東宮令牌,隨採買的馬車一起出宮倒也順利。

長長的宮巷,彎月孤寂地懸於宮牆鴟吻之上,馬車一半沐於月輝下,一半隱於暗影中。

我再一次看向隨雲哥哥的臉,眼角下的傷疤。

他下意識撫上了那裡,“很醜嗎?”

我搖了搖頭。

隨雲哥哥雖是將軍,但從來都是文雅俊逸,如今添了疤痕,倒有幾分冷漠而又殺伐果斷的氣質。

“當年我與父親分道行軍,途中聽聞父親受襲,故而連夜趕去,恰遇賊人在山頂炸開關隘,山體崩陷,我被山石所傷,而後落下懸崖,錯過你的婚期。”

他問我,“你怪過我嗎?”

我怎麼能責怪他?

我只是難過,原來他一個人經歷了那麼多。

見我不語,他有些著急地攏住我的手,靜靜看著我,“其實這些年,我一直在上京。”

我楞了愣,“你怎麼不來找我?你知道……”

我想說,你知道我有多難過嗎?

可看到他手腕上累累的傷痕,我突然發現,我沒有資格這樣說。

“見了又如何?”他微微苦笑,“難道要我告訴你,當年行軍路線唯有沈彥知道?難道我要讓你進退兩難嗎?”

我一顫,“真的……真的是……”

再也沒有辦法說出口。

我在山下見到他的第一眼時,他一隻手提著酒壺,一隻手握著滴血的刀。

白了一半的頭髮,人亦清瘦如骨。

那時,我心中已經有了些影子。

若非是沈彥,他怎會一直跟著我,只在我危難關頭出手卻不肯見我?若非沈彥,他怎會難過地一夜白頭?

或許在他九死一生歸來時,卻偏偏知道,如今的太子妃,是曾信誓旦旦要等他回來的嫵嫵?

這樣想著,幾乎要哭出聲。

他見我神色哀慟,以為是難過要離開皇宮,輕輕道:“嫵嫵,我帶你出來你是不是很不開心?可沈彥他如今自身難保,若非他護不住你,我也不會來讓你難過,若你真的不願意,待他坐穩帝位,我再送你回來好不好?”

粗礪的手指擦過我的眼角,“嫵嫵乖,別哭了。”

可是我忍不住。

我的隨雲哥哥是這樣好的一個人,即使一個人傷痕累累,即使一無所有,也不願意為了一己之私去傷害任何人。

他值得世界上最好的姑娘。

可被他偏愛著的我,卻偏偏——

愛上了沈彥。

馬車陡然一停,我身不由己地向前撲去。

一支羽箭旋風入車。

隨雲哥哥一把將我護在懷中,長劍一抖,劈開了羽箭,亦劈開了馬車。

四下飛散的煙塵裡,我隱約見即將落鎖的宮門前,一個衣衫華貴的婦人在羽林將的簇擁下款款走來。

皇后。

皇后掩袖而笑,“太子妃這麼晚要去哪裡?還跟著一個男人,莫不是——”

“要私奔?”

私奔二字一出,隨雲哥哥當即沉了臉,足尖一點馬車殘垣,銀光飛散,勢如破竹一般刺向皇后。

皇后冷了聲音,“拿下!”

羽林將一觸即發。

夜風與劍刃擦過,我幾乎嗅到了死亡血腥的氣息。

21

昏昏沉沉中,我睜開沉重的眼皮。

入目是一片幽暗,唯有視窗滲進屋裡的一點星光。

這是被囚禁的第三天了。

那日隨雲哥哥以一敵百,終究是讓我拖了後腿,我被人挾持後,就被矇眼扔在了此處。

我剛動了動身子,身側就有一雙手扶著我的後頸將我托起。

“這裡是哪?”

我又一次問。

我大概是燒糊塗了,總是一遍又一遍問著這個問題。

“西郊行宮,皇后側殿。”

西郊行宮向來是皇帝避暑聖地,今年若非出了事故,也斷不會荒置。

我點了點頭,忍不住嘟噥著,“那我們什麼時候能出去啊?沈彥……”

隨雲哥哥身形微微一僵,撫著我的額頭,輕輕道:“很快。”

這一個動作,他手腕上鐐銬鋃鐺,鐵鏈一路延伸出去,鎖在牆上。

我莫名感到有些安心,沉沉又睡了過去。

這三天,不見天日,飲食供應又極為不足,我發了燒,又困又餓。

到了晚間的時候,送飯的人又一次推開了門。

這次較以往不同,身形高大,看著是個羽林將。

在他放下食盒的那一瞬間,隨雲哥哥藏在袖中整整磨了三天的鐵片,如閃電一般比上那人的咽喉。

那羽林將一怔,低聲道:“少將軍,是我。”

正逢了梅雨季節,隱雷陣陣,窗外一道閃電穿過重重烏雲,照亮了那一瞬間的暗屋。

隨雲哥哥皺了皺眉,“陳漆?你怎會在此?”

“末將當年退出單家軍,被老將軍送入了羽林軍,一路倒也順利,如今已是羽林副將。”

陳漆見他放下戒心,這才從袖中掏出鑰匙,半跪著為他開啟鎖鏈,“少將軍,快走吧。”

隨雲哥哥並不行動,只冷冷淡淡地望著他,“你如今在為皇后做事?”

陳漆動作一頓,“各取所需而已,老將軍慘死,太子當政,我等無能為力與太子相抗,為將軍報仇,只能與虎謀皮。”

我掙扎了一下想坐起來,被隨雲哥哥矇住眼睛,按住我的肩膀叫我動彈不得。

我又聞隨雲哥哥不動聲色地問道:“陛下昏迷不醒,皇后劫我,所為何事?”

陳漆略有些猶豫,“是……是為了……”

他嘆了口氣,似為了故意避開我一般,忽然壓低了嗓音同隨雲哥哥說話,不讓我聽到半分。

我隱約只聽見幾個字。

“……謀反。”

誰要謀反?

這個問題直到我被隨雲哥哥背上馬車,也百思不得其解。

莫非是皇后?是要拿我們當人質嗎?

可是,太子妃同人私奔,怎麼看太子殿下都沒有那樣失了智,會為了背叛他的兩個人放過皇后。

沈彥這個人我還是知道一點的。

耳鬢廝磨時,我也曾擔心他難敵皇后勢力,沈彥悄悄告訴我,老皇帝為了壓制皇后,將能調動駐紮城外的鎮北軍兵符都交給了他。

區區羽林軍,不過勢均力敵,左右制衡罷了。

陳漆早有準備,找了兩個面目全非的屍體,又讓人以巧妙的易容之術易容成我們的模樣,扔在了側殿。

馬車在山路上徐徐前行,風漸起,烏雲密佈,林間樹葉婆娑。

我揭開車簾往外看了一眼。

山頂的西郊行宮,不知何時亮滿了燈,璀璨如白晝。

莫非老皇帝已經醒了?還搬到了這裡來?

我心中疑竇叢生,忍不住望向隨雲哥哥。

他神色凝重,眉尖蹙起,眸中光影交替,似乎在遲疑著什麼。

“隨雲哥哥,”我有些不安,“我們已經離開了皇后掌控,太子那邊是否知曉?”

他眼睫微微一顫,並未答話。

“皇后抓我們定是去威脅他,萬一,萬一他不知道我們離開了,會不會……”

會不會做出什麼傻事呢?

隨雲哥哥下意識握緊了手中的劍。

我不知道他想起來了什麼,或許是他們當年相知相遇,又或許是那些年他習慣性地去保護沈彥,又或許是他們二人一起縱馬約定踏遍山河。

我認識隨雲哥哥六年,認識沈彥四年,可我知道,這些歲月還是太短。

隨雲哥哥從十四歲那年認識沈彥,如今已有十年。做過他的侍衛,他的朋友,他的知己,沈彥的生死,對他一直很重要。

直到兩年前的山崩。

最終他平靜下來,“沈彥沒有那麼愚蠢,身為太子,大局二字,他比誰都看的清楚。”

為了這兩個字,殺他父親,亦或是殺他,沈彥何曾心軟過?

我再一次憂心忡忡地挑開車簾。

月已半隱烏雲下,山雨欲來風滿樓。

22

老皇帝昏迷不醒,御醫數番會診,斷定是上京氣候暑熱,不宜養病,故而皇后請示諸臣,將皇帝抬去了西郊行宮。

皇后剛侍擠回來,沈斌便跟上來,“母后,這藥真能保證父皇神不知鬼不覺地……”

他在脖子上用手做了個一抹的動作。

皇后見他一臉掩飾不住的興奮,心中忍不住有些嘆氣,面上卻一派沉靜,“自然,只是今兒還需留著他的命。”

“為何?”

“當然是為了讓你名正言順地坐上——”

皇后忽然止住話音,轉身看向行宮殿門,道:“來了。”

“誰來了?”

“謀逆之人。”

“是誰?”

皇后露出詭秘的笑,“自然是——”

“太子沈彥。”

雲、嫵二人拘於吾手,欲贖之,唯有——

兵戎相見。

不枉她籌謀數日,他終究是來了。

信是今日下午送的,此時調配駐紮上京的鎮北軍,數個時辰,最多不過一萬兵馬,何足道哉?

皇后開啟殿門時,卻不禁變了臉色。

羽林將竟與太子帶來的人馬相互制衡,進退不得。

廝殺聲遍天,血流不息,血腥味濃烈地令人做嘔。

沈彥拾階而上,頭盔已經不知去向,露出微有些凌亂的冠發。

一身染血銀甲,偏偏神情從容。

“您大概是忘了,西郊行宮外正是東陵,而守陵衛正是東宮管轄之內。”

沈彥在距她數丈之遠停下腳步,彷彿地獄爬出來的惡鬼。

皇后愣了許久,方才回神,退至羽林將後,“太子殿下,您這可是謀反。”

沈彥伸手擦了一把嘴角的血跡,“您不就是想逼孤謀反,好順利廢了孤,扶植沈斌上位嗎?”

“孤來了,可以把人放了。”

李嫵?亦或是單隨雲?

皇后彷彿抓到了救命稻草,眼中閃過惡毒的光芒,“殿下,這可不是求人的態度。”

“你想如何?”

皇后從懷中拿出一對玉雁,遠遠擱在掌心,“起碼,太子該止戰才是。”

沈彥從階下仰頭看著她,彷彿在思慮。

風聲正緊,吹來濃烈的血味,也吹來點點細雨。

她在賭,賭這兩個人的分量究竟有多重。

沈彥忽然笑了,輕聲道:“究竟是為什麼——”

“母后。”

他舉起手,聲音穿透了闔宮上下。

“休——”

她贏了。

可皇后卻沒有那樣高興,她眼睜睜看著人上前,按住沈彥,將他的盔甲一件一件剝落。

沈彥始終看著她。

他在問她,為什麼?

即使他做了皇帝,她依然是唯一的太后,至尊無上。

沈彥從六歲那年就寄養在她膝下,也有了十五年那麼久。他自小重情重義,所以她才敢篤定,沈彥一定會輸。

皇后走下臺階,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彥兒,你別怪我。”

她慢慢道:“我也想過讓你登基,我知道你會是一個好皇帝,可是彥兒,你還記得那一年斌兒縱馬踏傷了單將軍的小女兒單姒的事情嗎?”

沈彥靜靜看著自己被附上枷鎖,“記得。”

“你毫不猶豫地站在單家那一邊,指責你弟弟任性妄為,讓他被罰去邊境歷練一年。”皇后握緊手指,恨恨道,“不過一件小事,你就偏袒至此,若你做了皇帝,我的斌兒那樣任性,他還能活嗎?”

“小事?”沈彥笑起,“單家那樣的勢力,踏傷重臣之女,您竟覺得是小事?”

“那樣的勢力又如何?如今還不是塵歸塵,土歸土?”皇后想起了什麼,有些得意地笑了,“那一年,我從你那裡得到的行軍路線倒真是有用。”

“是你?”沈彥皺了眉。

“你又何必做出這種的姿態?你知道密函被盜也沒有聲張,任由我去炸了關隘,其實在你心裡,也是希望單將軍埋在那裡的不是嗎?”

一字一句,極盡尖酸。

沈彥沉默不語。

皇后擺了擺手,示意將太子押下去。

“彥兒你放心,事情完成後,我一定會讓李嫵去陪你,畢竟你那樣喜歡她。”

沈彥微微垂了眼,唇角輕輕勾起,他生的俊美,可這一笑,倒無端生出幾分凜冽殘酷的意思。

“這可不行。”

“我的嫵嫵,當平安喜樂。”

他忽然站起,用力掙開鎖鏈,側身一閃,從侍從手裡奪過長刀。

太子從平靜到暴起,這一切發生的猝不及防,羽林將下意識將不遠處的皇后護在中間。

只見沈彥那刀虛虛一點,眾人刀槍隨之而出,偏在那時,沈彥身形一晃,竟飛快向側方殺去。

皇后正是疑惑不解,一抬首,卻見那高階之上,巍巍宮門緩緩而開,沈斌從中踏出。

刀尖恰停在沈斌喉嚨上,只要稍稍入了一寸,就能要了他的命。

沈彥咳嗽了兩聲,悄悄將手中的血藏在身後,一邊比著沈斌的命,一邊微笑。

“母后,可願意和兒臣做個交易?”

風正狂亂,吹開他一頭的發,玄衣颯颯,踏一地屍骨,血流之中,恍若玉面修羅。

23

我爬到駕車的位置打算跳下去的時候,被隨雲哥哥拽住了手腕,車轅一下一下地磨著我的骨頭,我咬著牙沒吭聲。

“嫵嫵?”

我噙了淚,“我想去找他,我感覺他出事了。”

不然為何我這樣不安?為何我的心臟會感覺那樣難受?

手上的力氣忽然加大,隨雲哥哥道,“你既然一直放不下他,又何苦說要跟我走?”

我痛呼一聲,隨雲哥哥一愣,登時放開了我,我得了這一點間隙,立刻推開車伕,奮力跳到其中一匹馬的身上,拿著順過來的刀砍斷了拉繩。

我驅使著馬,望向隨雲哥哥,“因為我知道,沈彥絕不是這樣的人,可是隨雲哥哥,你對他的成見太深了,我想同你走,去化解你們之間的誤會。沈彥他有家國天下,可是你什麼都沒有,所以我想陪著你。”

他隔著車簾,聲音微冷,“嫵嫵,你這是在可憐我嗎?”

“不,”我輕輕道,“隨雲哥哥永遠是我心裡的少年英雄,你不需要我的憐憫。我只想讓你解開心結,一年,兩年,就算是十年,我也會陪著你。”

隨雲哥哥安靜地凝視我,“嫵嫵,你說過你喜歡我。”

西郊行宮燈火越發熾熱,煙火四散,似要將整個行宮都點燃。

我心中越發惶恐,我總覺得,我似乎要失去什麼珍貴的東西。

我抬起頭,漆黑的夜色裡細雨飄搖,我說:“你知道我一直喜歡吃糖,隨雲哥哥就是我喜歡的糖,從前喜歡,現在也喜歡,無論你變成什麼模樣,我都喜歡。”

我嗓音微微暗啞,“我一直以為,男女之間的喜歡就是這樣,你給我糖我會高興,你給了別人我也不會難過,可是我逐漸發現自己錯了。”

“即使是糖果,我也有最偏愛的那一種,我愛的是梅子糖。”

“沈彥就是我的梅子糖,如果他把糖給了別人,我就會不開心。”

“……”

我說完沒有再回頭,猛然揮下馬鞭,調頭往行宮疾馳而去。

樹枝劃過臉頰,我不得不伏在馬背上,聽自己的心跳聲,一聲急過一聲。

我想,沈彥,你千萬不要有事。

馬蹄踏過枯草落葉,堅石碎片,抵達行宮時,馬兒揚蹄四驚。

宮牆外換了一波我從不認識的人,有刀刃相撞聲與哭嚎聲從宮內傳出來。

侍衛將我打落馬匹,“何人敢擅闖宮門?”

我隱約感覺額頭的溫度越發高了,燒的我眼前都一片血紅。掙扎著爬起來,才發現,手掌裡都是真的血跡。

這些血,有沒有沈彥的一份呢?

我發了瘋一樣往裡面闖,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麼,腦子裡只有沈彥這兩個字。

侍衛呼嚎著追趕我,纓槍刺在小腿,我不由自主跪倒在地。

一地殘骸,屍骨遍地。

我爬起來,踉蹌著,像個亡命之徒,奔跑在彷彿沒有盡頭的宮廷裡。

夜色濃重地要將我吞沒,雷鳴聲嘶吼咆哮,閃電一重重照亮血色的宮闈。

數道驚雷憑空斬下,我奮力推開厚重的朱門,被血染紅的的丹陛一路延伸到皇帝寢宮門前。

沈斌已經死了。

他伏在皇后的懷裡不停地流著血,皇后緊緊抱著他的頭顱,臉色蒼白驚駭到一句話都說不出。

羽林將團團圍著一個血人,血從他身上每一個傷口滲出來,他站在那裡,腳下的血似乎能蜿蜒到我腳下。

皇后木然地望向他,張了張口,“你……”

那個血人笑了笑,臉上神色疲憊到了極點,“你說他們死了——”

“母后,您這樣尊貴,應當為自己說出的每一句話負責。”

他神色暗淡無光,認命一般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羽林將遲疑不決的時候,我忍不住飛奔過去,“沈彥。”

我跑了太久,嗓子被風吹啞了,聲嘶力竭的那一聲在驚雷之下也顯得過於渺小。

可那個血人卻聽見了。

他猝然睜開眼睛。

滿天星河撞入眼簾。

他似乎憑空生了力氣,掙扎起來。

“沈斌已死,除了孤,誰又能坐上皇位?”

他嘶吼著,用盡了力氣從槍林箭雨中撞開一條路。

他向我而來。

只向我而來。

我發燒地厲害,眼中一片通紅,耳中一片嗡鳴,被石階絆地磕倒在地,頃刻間嘴裡便有了濃濃的腥味。

他拖著一地的血,顫顫地彎下腰,撫著我的臉,“你還活著?”

我撐著自己坐起來,勉強睜大血紅的眼睛去看他。

他披散著發,一身血汙,漆黑眼眸如星光璀璨。

我伸出手,緊緊摟住他的頸項,嗓音顫抖如一片凋零的葉,“沈彥,我回來了。”

他渾身都在戰慄,明明想擁住我,又恐血汙了我,聲音卻帶著釋然的笑,“怎麼回來了,這裡這麼危險,快走。”

我拼命搖頭,哽咽道:“不走了,無論哪裡我都不去了。”

他卻似失去了所有的力氣,慢慢地靠在我肩上,“傻丫頭,快走吧……”

“沈彥!”

他用著最後一絲力氣推我,催促我,“快走!李嫵,我給過你選擇了,我不需要你回頭,走!”

我撥開他凌亂的長髮,決絕地印上他滿是血漬的嘴唇。

“生同衾,死同穴,不要留我一個人好不好?”

“如果這是你的選擇——”他低低地笑了,“我也不願意你留下。”

“我的嫵嫵,當——”

“平安喜樂。”

“我的嫵嫵,當——”

“永遠都有糖吃。”

他想推開我,手微微顫抖著舉起,卻又緩緩地,無力地落下。

我聞得耳畔呼吸,越發淺淡,漸有消失的趨勢。

身後,皇后奪走了羽林將的弓箭,拉滿了弓,對準了我和他。

可他已經不能再為我擋下風霜,夜空一聲炸響,雲端已暗,磅礴大雨終於傾盆而下。

我在那一聲雷響中,隱約聽耳畔聲音在斷斷續續地說話。

漸無聲,漸無息。

我閉上了眼睛。

沈彥,這次我不會走了。

24

那場雨來的轟轟烈烈,將闔宮上下的血都洗刷地乾乾淨淨。

老皇帝在沒有服藥的第二日醒來,細查之下,原來太醫早被皇后收買。

宮中鬧出這麼大的事,好在一切發生在行宮,皇帝沉思半晌,淡淡道,“這裡的宮人都處理乾淨吧,太子弒弟逼宮並非美事,不要讓史官記下這一筆。”

一切都處理完,皇帝才宣了人進來。

正是昨夜趁雨趕來的一個年輕人,皇帝只聽聞,太子與太子妃俱氣息奄奄之際,這人單槍匹馬闖入宮中,隔著一道宮牆,凌空一箭飛去,正中皇后的胸膛,救太子於千鈞一髮之際。

揮劍殺百人,最終劍抵在羽林將陳漆的頸項,嗓音冷淡如冰霜。

“陳漆,為一人仇而顛覆天下,我父親有野心,卻也有仁心,你這樣行事,便是九泉之下,他也難以饒恕你。”

“少將軍。”

“即使不為皇室忠臣,也該為百姓之臣,行顛倒之事,百死亦莫能辭!”

雨聲漸狂,陳漆與之相視數晌,緩緩放下武器。

御林軍,降。

而後那人將太子同太子妃扶上馬背,牽著馬,於潑瓢大雨中著一身蓑衣,握一把血腥長劍,隻身離開行宮,無人敢追。

後來的事,便是皇帝初醒,得知太子妃與太子已安置於上京東宮。

皇帝將整個事情已經理清,唯獨不清楚,這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於是召他相見。

年輕人入殿時,渾身肅殺之意,頭戴風帽。內侍提醒他取下,亦置之不理。

皇帝嗅到了年輕人身上很重的血味,“你受傷了。”

雖千萬人,吾往矣。

但終究,一人之力,難抵千萬人的刀劍。

“謝陛下關懷,無礙。”

皇帝低頭喝了一口茶,“先去看看太醫,太子還有幾天才能醒過來。”

他一頓,“我想離開這裡,太子醒與否,與我無關。”

說罷,竟行了個禮,往外走去。

“單隨雲。”

他背影一滯。

“朕知道是你。”皇帝神色頗有幾分篤定,“朕也知道你為何不肯見太子。”

他不語。

“當年之事,是朕默許皇后偷去了行軍圖,也是朕不許太子插手,至於原因……”皇帝笑了笑,“不用朕多說了吧?你為人子,為父報仇確實不錯,但當年之事,朕亦無錯。”

單隨雲靜了許久,才緩緩開口,“那麼陛下自然也明白我為何不肯留下。”

“事發後,太子一個人前往關隘尋你,聽說只找到了你珍視的遺物。”

內侍聞言,呈上一對栩栩如生的玉雁。

“東西已經被皇后損毀,朕讓人重新給你琢了一對。”

單隨雲淡淡一笑,“可我已經不需要了,送給太子吧。”

“朕其實沒有想殺你,你對太子而言,更勝左膀右臂,是將相良臣。”皇帝說話微有些急促,不禁咳嗽起來,“罷了,事已至此,你親自將東西送去,從此——”

“世間再無單少將軍。”

“多謝陛下。”

沈彥醒時已是三日之後,甫一清醒,便由人扶去探望了太子妃。

雖比不得他從生死關走了一遭,但太子妃體弱,尚在昏睡。

太子妃睡相極好,安安穩穩地躺著,呼吸均勻平緩,臉上帶著一些高燒剛退的潮紅,看起來乖乖巧巧的。

沈彥一低頭,看見了床頭的錦盒。

侍女說,是一個姓單的故人送來的。

沈彥連忙開啟錦盒,裡面兩隻栩栩玉雁,下面壓著一張紙條。

“山河萬里歸塵去。故友既安,不必相送。”

他怔了怔,似想去追。

剛剛起身,風穿長廊,透過重重紗帳,拂撩紗帳。

但見曙色浮出,庭花滿地,青梅滿枝。

他復又坐下。

萬里山河,何拘宮牆?

太子殿下,可向往之?

沈彥忽而一笑,低頭在太子妃的額上輕輕一吻。

無妨,他的山河觸手可及,他有一輩子的時間——

與她相守。

此生不離。

作者| 慕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