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單

親歷者的講述:優秀技工如何被企業“逼”成白領

今天的張彬彬是某大型媒體平臺的內容稽核主管,用他自己的話說,現在每天:早十晚五、不計考勤、上班休息、回家勞動(洗衣做飯帶孩子)。這本是一份讓人羨慕的工作,但他卻說:我是被“逼”上這條路的。

親歷者的講述:優秀技工如何被企業“逼”成白領

巧手青年

張彬彬生於北京郊區懷柔,父母都是標準的工人,從就業到退休,基本上都在生產線上度過。從小飽受薰陶,他的手工也做得非常精巧。時至今日,寫字檯抽屜裡仍舊儲存著他小時候用船模改造的“特洛伊木馬”,用柳樹根和削鉛筆的小刀雕刻的“獅身人面像”,用收音機、鬧鐘、腳踏車和三輪車零件拼接出來的“59式坦克”……

比起做手工,張彬彬的考試成績就顯得差點意思。和這些工藝品儲存在一起的還有一張小學二年級的期末考試98分的語文試卷,這個成績讓他得到了一把木工刻刀的獎勵。而在那之後,他的考試成績再也沒換來過獎勵,只是越來越多地換來父母的肢體和語言暴力。

初中畢業後,張彬彬進入了一所技工學校,從那時起,這裡的汽修專業有了一位所有實踐課從沒拿過第二名的“學霸”,實踐課的教師從他入學後的第二個學期,就已經開始讓張彬彬負責實踐課的教學,參加的所有技工比賽也從來沒有跌出過前三名。班主任經常用“大工的材料”來稱讚這位看起來前途無量的優秀學生。

入學兩年後,張彬彬被推薦到了京郊的一家大型合資汽車生產企業,面試的順利程度超乎想象,在他還在滔滔不絕的講解機修原理的時候,面試官就乾脆的打斷了他說:行了,我知道了。

沒過24小時,他接到了班主任的通知:明天去工廠報到。

OK線閃電俠

簡單的入職手續之後,張彬彬被安排到了總裝車間流水線的最後一段,因為汽車到了這段流水線已經完成所有裝配,所以被稱為OK線。OK線的主要工作是檢查車輛的裝配情況,處理簡單的故障和裝配錯誤。因為整條流水線每小時下線68輛成品車,所以處理每個故障的時間非常短暫,有的故障來不及處理就會開到故障車區,故障車區最多隻能停放12輛故障車,故障車過多的時候,就只能停放在可以容納80多輛車的故障車庫。

因為OK線承擔的是檢修任務,所以比裝配段處理的工作要複雜,但張彬彬在OK線卻顯得遊刃有餘。別的同事都是拉著一個用廢舊安全帶、零件箱改裝的工具箱一輛車一輛車的檢修,而張彬彬僅用一天的時間,就搞清楚了所有維修工作所需的十多件工具,並把這些工具簡化成了三件工具,佩戴在工裝上。大大提高了在OK線的移動速度。

親歷者的講述:優秀技工如何被企業“逼”成白領

在故障排除問題上,張彬彬更是得心應手,至今他津津樂道的是他在處理車門內飾板與外門板卯接不緊時發明的“兩秒半”處理法,他說:負責檢查故障的人,開啟一個車門,看到卯接不緊,拿出工單,在故障欄打鉤,一共需要至少10秒鐘,其他人處理這樣的故障需要專用工具開啟內飾板更換零件,然後在鎖閉內飾板,最熟練的也得半分鐘。而我不用工具,只需要蹲下身,一隻手開啟內飾板,另一隻手拿著替換零件,伸進內飾板和外門板縫隙中,拇指和食指拆卸故障件,食指和中指安裝替換件,然後在站起來的過程中用膝蓋頂上內飾板。由於有時候故障件在左側門,有時候在右側門,所以還需要左右開弓。我從構思到實踐,只用了半天時間就已經非常熟練,有同事給我計時,我排除一個這樣的故障只需要不到三秒鐘,這個方法就被成為了“兩秒半”。

同時,張彬彬的對待工作的態度也非常認真,有時候需要更換故障零件需要去備件倉庫取替換件,他為了不讓車開進故障車區,總是跑著去備件倉庫。

因為移動速度快、維修速度快、取備件速度快,張彬彬很快就成了OK線有名的“閃電俠”。

連受打擊

張彬彬至今記得第一次在OK線受打擊時的困惑。

那是一個夜班,午夜十二點本該是吃飯時間,他為了處理一個故障沒有去食堂吃飯,而是在已經關閉的OK線拿著羊角錘研究怎樣排除故障。就在他聚精會神的研究故障時,不知道從哪冒出一個胖子,厲聲喝道:幹什麼呢!

嚇了一跳的張彬彬隨口答道:修活。

胖子說:瞎修什麼?錘子把噴漆劃了怎麼辦?!嫌噴漆過少是不是!找你們領導來!

張彬彬只好給組長打了電話,等待組長趕來的過程中,胖子對張彬彬繼續沒頭沒腦地呵斥,張彬彬本想等組長到來之後給幫他解釋清楚,沒想到組長也不分青紅皂白的說他“閒的”,並且以毀壞零件的名義扣了他50塊錢(一晚上工資才不到150塊錢)。

張彬彬說:我到現在也不知道為什麼。

親歷者的講述:優秀技工如何被企業“逼”成白領

第二次打擊來自於班長的一次“視察”。

還是一個夜班,張彬彬晚上8點上班忙到11點多的時候,組長陪著班長來“視察工作”,班長隨口問了張彬彬一句:內飾板不緊今天有多少?

實在的張彬彬回答:133個。

讓張彬彬沒想到的是,班長小眼一瞪大聲說道:放屁!仨小時一共下線多少輛車啊!

張彬彬搬過來一個故障件盒,指著裡面堆成小山的故障件說:這都是我今天換下來的。

班長斜眼看了看拿起一個零件說:這裡怎麼還有別的型號的配件?

哭笑不得的張彬彬解釋說:這是其它故障換下來的。

班長惱羞成怒,扔下零件轉身快步離開。

親歷者的講述:優秀技工如何被企業“逼”成白領

不久之後,組長找到張彬彬說:你要是覺得零件不行可以寫改進意見,你給我上什麼眼藥啊!

實在的張彬彬信以為真,第二天就向組長提交了一千多字的技術改進意見。然而組長卻連線都沒接,而是說:你覺得你自己能改技術你就自己改,你改不了我也沒轍!

然後留下一臉茫然的張彬彬獨自摸魚去了。

末日反擊

張彬彬至今記得那是2012年12月21日,瑪雅傳說中的“世界末日”,本該上夜班的張彬彬想要陪著父母一起度過世界末日,請了個事假。讓他沒想到的是,他請假竟然讓那家車企感受到了“世界末日”。

由於沒有人會“兩秒半”,大批故障車來不及處理,開進故障車區,故障車區的車位不到20分鐘就滿了,夜班開始兩個小時後,能容納80多輛車的故障車庫也滿了,故障車庫維修人員慌忙向上級求助,無計可施的上級只能繼續向上求助,直到凌晨12點車企的外籍老總被電話吵醒。

由於處理速度跟不上,而故障車已經無處安放,只能下令流水線暫停,先解決批次故障問題。一個小時之後,5個故障車車庫的維修人員才處理完了故障車,但是凌晨3點,又被迫停線修車,因為故障車庫又滿了。

親歷者的講述:優秀技工如何被企業“逼”成白領

因為停線的時候沒有產量,就算在崗,也不發工資。第二天張彬彬剛進工廠大門,就聽到同事說:你害我沒了倆小時工資,所有人都是。

張彬彬說:我當時腦子轉了一下,算了算,當時我們的基本工資是北京市的最低工資1240元,按21。75天,每天八小時計算,一小時工資7元,夜班1。5倍工資,一小時也才10。5元,夜班車間一共600多人,加在一起兩個小時剛過了12000元,算出這個數字來我很震驚,因為流水線一小時的產值超過1000萬,也就是說所有工人只拿到了產值的0。1%!

就在他的腦子還在思考工資的時候,組長已經氣勢洶洶地站在他的面前,張彬彬這樣描述當時的情景:

這個臉大如囊的傢伙站在離我不到一米的地方,滿眼血絲,一看就是昨天晚上少見地熬了夜,他梗著脖子用鼻毛外炸、鼻屎沒挖乾淨的鼻孔對著我,薑黃的牙齒後伴隨著嘶啞的聲音,腥臭的吐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他說:

他媽的!你們家昨天死人了嗎!?你閒的沒事請什麼假!?你知道昨天晚上多少人幫你扛雷嗎?給我上眼藥!以後你不許請假!聽見沒有!以後你不許請假!

張彬彬說,我的回答只有一句話:你放心,以後我不會請假了,我辭職。

應該已經好起來了吧

事情沒過多久,那家工廠曾經想請張彬彬回去,但張彬彬接到電話只是一言不發,直接掛機,拉黑號碼。

親歷者的講述:優秀技工如何被企業“逼”成白領

後來的張彬彬報考了廣播電視大學的大專,之後又修了專升本和在職研究生,藉助自媒體平臺的興起從一名自媒體公眾號排版做到了大平臺內容稽核主管。

沒事的時候,他還會拿起刻刀或者螺絲刀,他做的那些工藝品堪稱精美。

在被問到是否還會從事技術工種時,他說:新媒體行業現在越來越飽和了,我也不知道再過十年我是不是還能留在這個行業裡,我聽說現在技術工種缺口挺大,工資待遇也不錯,技術工種只要不被淘汰,越老越值錢,現在我正在學電工本和無人機駕駛,也許等我40歲的時候在新媒體行業混不下去了,就回去當技工了。

說到是否後悔當初的決定,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網上的訊息說上個星期那個企業已經把工廠賣了,想來是日子不好過已經很久了吧。我們那會兒一天12小時,兩班倒,一個月都休兩天都算多,一個月到手才4000出頭,現在應該已經漲工資了,要不然有點出路,沒人願意在那待著吧。

過了一會兒,他又補充說:同事都挺好,如果不是小頭頭兒情商太低,也沒準我就真堅持下來了。時代不同了,一切都應該已經好起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