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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古代十大手抄本之四《歸蓮夢》第五、六回

第五回 無情爭似有情痴

當下白從李見小姐花容月貌,真個難得,王昌年這般思慕,實實應該。只是女貌雖佳,情意頗薄,今日見我,全無羞懼之色。當日王昌年的恩情丟在哪裡?我且調戲她一句,看是如何。便說道:“小姐在上,小生三生有幸,今夕得遇佳人,日後當以金屋貯之。”

中國古代十大手抄本之四《歸蓮夢》第五、六回

只見香雪正顏厲色,喚添繡送一杯酒與從李,立起身來道:“相公在上,賤妾今夜不是與相公結親,特請相公進來有一段苦情奉告。若相公肯諒微情,自當生死銜結。若必欲以色亂妾,請盡此一筵酒席,妾當以頸血濺汙尊服。”從李想道:“我道她有些做怪,果然來了。”因問道:“小姐所言,必有原故,請說明了。”香雪道:“賤妾先父,總戎陝中,不幸盡節。先母存日,曾同先父以妾身許字家表兄王昌年,雖未成合,然父母有命,不敢有違。今昌年飄泊他鄉,生存未卜。繼母希圖財禮,復許相公。但相公如此才貌,豈無淑女相配。妾於今日所以不輕死節者,蓋欲面見相公,備述情理。倘相公憐念苦情,得全節義,不特生受大恩,即死,亦感懷盛德。若必欲迫妾身然後為快,必欲如繼母之意,勿謂妾是軟弱女兒無剛腸烈性,可以隨波逐流的,請相公看妾手中這是何物!”

便於腰間取出利刃兩把,按在臺上,嚇得添繡縮做一團。幸喜得從李是刀槍裡鑽出來的,不被她驚嚇,反笑道:“小姐請坐,不必著急,小生是個詩禮之人,必不敢輕犯小姐,今夜且住在書房裡去,容日再議。若小姐執性如此,不妨結個乾姊妹兒。”香雪道:“感相公盛德。但生死只此一意,別無再議。”從李遂不吃酒,走出房來。

房外焦氏打聽這番說話,反嚇出一身冷汗,不敢進房。從李是夜在書房歇了。香雪喚添繡關了房門去睡。焦氏在外邊一夜不安,惟恐香雪做出事來,時時打聽訊息。

到了次日,從李起身,思想小姐昨夜的話,雖則激烈,或者是一時之氣。“我今日再委曲騙她,看她如何。”

到了早飯後,依舊進房來見小姐。小姐算做賓客相待,喚添繡取茶來請相公吃,從李著添繡出去,對香雪道:“小姐昨夜的話,實可敬重。但事勢如此,還商議得否?令表兄既無成禮.又無媒妁,終是個路人。小生明媒正娶,也不辱沒了小姐。況小生恩深情重,凡事悉憑小姐,決不作負心之事,小姐豈可獨戀私情,反疏大禮。如必不肯,小生堂堂男子,不弱於人,見棄妻房,何顏自立,便死也要相求了。”

香雪聽了,從容答道:“相公差矣。妾見相公來,已準備得停當。相公若休此念,就是恩人,若不放心,便是仇敵了。你看我滿身衣服,俱已密密縫好,就把快刀,也割不開。至於利器,不只一件,滿房內外,皆有藏匿。賤妾是將門之女,決不見辱於人。請從此別了。”

從李看香雪一頭講話,腰間白晃晃的刀漸漸按在手裡。又恐逼勒得緊,萬一失手,反負了昌年。急上前作揖道:“小生得罪,望小姐息怒。婚姻兩字,再不敢提起了。但小生有一段心事,要與小姐剖明,必待今夜面談,又不可一人知覺。小姐不要疑心。”香雪道:“有話便說,何必夜間,恐涉瓜田李下之嫌。”從李道:“不是這樣。倘一言不合,小姐所帶的佩刀在手裡,何必多疑。”香雪道:“這也不妨,且看所言如何。”

一日無事,挨至夜間,從李果然又到小姐房裡來。香雪仍舊準備,有凜然難犯之容。從李笑道:“小姐寬心。”香雪道:“所言何事?”從李喚開添繡,剔亮燈燭,悄悄對香雪道:“我原不是男子。”香雪道:“休得哄人,你今夜指望求合,決無此事。”從李道:“誰來騙妳,妳若不信,我脫與妳看。”遂捲起衣服,露出下身,拖香雪的手到一邊一摸,香雪摸著此話,吃了一驚,說道:“果然是個女子。怎麼有這樣事?”從李道:“如今可放心了,切不可說破。今夜可容我在床上睡,慢慢說明來歷。”香雪道:“這也罷了,只是外人見了不雅。”白從李道:“妳的表兄,我也認得,我特為他來周旋妳。恐怕焦氏害妳,故此假裝做男人的。”

香雪大喜,便把身邊帶的刀丟開,線縫的衣服拆開,遂喚添繡到廚房取酒來吃。焦氏聽見要酒,喜道:“不知新郎說什麼話,小姐便順從了,這也奇怪。”連添繡也呆了半晌,遂取酒餚進去。香雪與從李吃了更餘,兩人上床去睡。合家大小無不稱奇。

是夜,香雪問道:“妳既是女身,為何假做男子在外混帳?又何從認得昌年?”從李道:“我原姓白,名從李,是山東人。家業富饒,因躲避仇家,改姓易名,避至陝西。在飯店上遇見昌年。他備述小姐家中請事,我憐惜他孤苦,將盤纏送他去納監,現如今在京裡。我又恐怕妳在家被繼母凌逼,急急趕到這裡,就聞得焦氏要把妳賣與潘一百,小姐可曉得嗎?”香雪道:“我在家日夜被她拘管,外事全然不知,幸喜造化,逢著妳來救我。”從李道:“就是焦順與潘一百的事也是我下毒手治他的,以後切不可走漏風聲。我與妳只作是夫妻,倘若我到別處去,那焦氏慮我,料不再把妳婚配別人。專等昌年功名成就回來時節,交付與他,豈不是萬全之計。”香雪感謝不盡。從此兩個似漆似膠不提。

卻說焦順同潘一百坐在監裡,本是白從李弄這手腳。他兩人平日原無惡跡,按院捉他,也是風聞。

一日按臺提審,公差解到。按合先喚焦順問道:“你做秀才,平日間不習好,讀什麼書?”焦順道:“老爺在上,生員原不是讀書的,因母親見生員無事可做,將幾兩銀子買一個秀才閒耍。不過是戲耍的意思,難道敢仗秀才的名色在外放肆。”按院喝道:“歹奴才,跪下去!”又叫潘一百問道:“你是一方的豪橫,可實招來。”潘一百道:“小的平日,並無為惡。只因生性鄙吝,所以人都怪小的。求老爺超豁。”按院審這兩人沒有大罪,各責十板,趕出去。只把焦順的秀才移文學院,斥退了。焦順與潘一百大喜而歸。

焦順到家,對焦氏道:“這禍都是妳要我做什麼鳥秀才惹出的。按院說做秀才要讀書的,虧我從直回話,說書是不曉得怎麼讀,”焦氏道:“你知你妹子已嫁人了?”焦順道:“可是前日姓李的?”焦氏道:“正是他。”就請從李出來與焦順相見,各敘寒溫,大家歡喜。

過了兩日,忽見潘一百著人來請焦順。焦順走到潘家,潘一百接入坐下,對焦順道:“舅爺,我與你患難相同,今後喜樂也要相同。請問令妹幾時行禮?”焦順道:“老兄這話休提,我的妹子已被家母許配別人了,小弟也做不得主張,奈何?”潘一百道:“啊呀,有這等事!你既然做不得主,二十兩銀怎麼受了?”焦順道:“老兄不必慌,二十兩自然還你。”潘一百道:“哪個希罕你的銀子,我只在你身上要一個妻子便了。”

焦順見勢頭不好,就起身告別。老潘一把扯住,叫小廝關了大門,“若親事不成,今日且捉這假斯文打出本來。”焦順無門可出,慌做一團。老潘大怒,急走到裡頭,要尋繩索來捆焦順,好慢慢打他,還要他寫甘責,出他的醜。焦順見老潘進去,一時慌張,不能行走。忽見牆下有一個狗洞,急脫了衣服,赤條條鑽出去。及至老潘拿出繩索,他已走去遠了。

老潘見走了焦順,懊恨不曾打他,遂自走出外邊,訪問崔小姐的事。也有認得的,對老潘道:“那崔家的女婿,姓李,陝西人,家道甚富,腳力甚大,必定是卿宦之家,青年美貌,夫妻極其親密。”老潘聽這番話,想道:“若如此說,不可輕易與他相爭,我只恨焦順,必要治他個快暢,方出我這口氣。”一路昏昏悶悶,低頭而走。

不提防前面一人背了行李劈面撞來,把老潘撞翻,跌了一跤。老潘爬起來,把那人拖住便要廝打。仔細一看,認得是王昌年。老潘道:“大兄,久違了。從何而來?”昌年道:“一時有失,撞跌仁兄,得罪得罪。”老潘道:“小弟正有一事要告訴,不期遇著吾兄,極好極好。且同到寒舍去。”

看官,你道昌年在京納監,為何反在這裡?不知前日別了白從李,遂同宋純學入京,納了北監,一應盤費,純學與他料理,就與純學如親兄弟一般。無奈思想香雪小姐,時刻不忘。在京半年,終日憂鬱,純學只得付與盤纏,打發他歸家,“看看小姐,就進京來趕那試期,不可自誤功名。”昌年謝別。一路上無心遊玩,急趕到家。適值撞著老潘,不知什事,扯住不放,只得同到他家。

兩個坐定,老潘問道:“仁兄一向在何處?”昌年道:“小弟風塵流落,偶遇一個相知,承他帶挈都中,進了北雍。”老潘道:“恭喜恭喜。可曉得令姨夫家中之事?小弟近日受了焦順的氣。”昌年道:“半載未歸,一事不知。請問仁兄為何受他的氣?”老潘道:“因小弟於兩月前喪了拙荊,偶與焦順閒敘,他慨然以令表妹小姐許配小弟,他的媒金也先送了。不意小弟遇了一場官司,羈遲月餘,幸喜昭雪。不意焦順忘恩負義,竟私下將令表妹入贅了一個陝西公子,貪他財禮,拒絕小弟。小弟氣憤不過,正要訴之公庭。吾兄此來,極妙的了,還要懇求做個幹證。”

昌年聽見這話,嚇得心頭亂跳,急急問道:“有這般事?果然真否,還是受過了聘,還是成過了親?”老潘道:“小弟正爭此事,豈有不真。半月前入贅的陝西公子,姓李,少年美貌,夫妻兩個如魚得水。這幾日令表妹腹中自然有外甥了。”

昌年聽到此際,毛骨悚然,因對老潘道:“若果有此事,小弟今晚暫借尊處下榻,還要問個詳細。”老潘道:“極便的。”就叫人速備夜飯。兩人同進書房,老潘就把香雪小姐從前徹後說得有枝有葉,“如今他兩人同行同坐,相愛得緊。吾兄不信,明日回去一看,便曉得小弟不是說謊。”老潘一頭講話,一頭勸酒。昌年此時一滴酒也吃不下,氣得渾身麻木。

及吃完夜飯,老潘自進裡面去。昌年獨睡在書房,長吁短嘆,想道:“婦人水性,一至於此!我明日若回去,那焦氏母子極其刻薄。香雪既已嫁人,有何顏面。況且敗柳殘花,可是爭得的。但恨命蹇,遇這一班冤家。明日也不回去,只索進京,死也死在外邊,也不想及家鄉了。”次早起身,也不辭老潘,捲了行李,竟自出門。

一路上,餐風宿露,不多幾日便已到京,宋純學接見大喜,就問:“尊夫人安穩添福,不受繼母之累麼?曾完親否?”昌年聽見“尊夫人”三字,欲要回答,卻一團怨氣塞住咽喉,象痴呆的一般。停了一會,方發聲長嘆道:“小弟此身本要尋死,因承仁兄之愛,不能相負,故此特來再會。”就把歸家遇著老潘,曉得小姐嫁人的事備述一遍。又道:“小弟遭遇如此,還活在世上做什麼?”純學道:“大丈夫處世,何必留戀一女子。她既無情,就該把念頭割截了,憑著吾兄才貌,但沒有絕代佳人相配?如今勿墜志氣,須要努力功名為重。”昌年無可奈何,只得同純學溫習文義。

中國古代十大手抄本之四《歸蓮夢》第五、六回

光陰易過,忽及秋闈,純學同昌年一齊進場。及至揭曉,兩人俱皆中試。論起來昌年中舉,自然報到家來,為何香雪不知?是因昌年與純學納監時俱籍金陵鄉貫,所以報子不到河南。那昌年又錯認香雪嫁人,也不寄信回去,香雪如何得知。當時京中見昌年少年登科,就有幾輩來與昌年說親。昌年因痛恨前姻,誓不再娶,一概謝絕。

看看臘盡春初,又是會試期到了。宋、王兩人三場試畢,卻又文齊福齊,高高中了兩名進士,殿試俱在二甲。各選了部屬,昌年是刑部,純學是禮部,同在京做官不提。

卻說從李自從與香雪說明來歷,相親相愛,夜裡做了姊妹,日裡做了夫妻,內外人等並無一人曉得。一日在月下飲酒,私下提起王昌年,未知何日見面,從李也想念不已。兩個就即席題詩,作《秋閨吟》四首。每首取秋景的題目,兩人分韻,頃刻而成:

別團扇

拂拭親承纖手擎,素紈裁取夢前身。

曾將明月陪歌席,無復清風近玉人。

長夜班姬空有淚,明朝庾亮又揚塵。

炎涼如此真成恨,哪得桃花處處春。

聞雁

幽咽長天拂曙流,蒼葭黃葉滿汀洲。

雲迷楚館三更月,水漲江城萬里秋。

系帛有書應在足,銜蘆索件數回頭。

衡陽此去無多路,切莫哀吟動旅愁。

中秋對月

海碧天青迥出群,嫦娥端不解行雲。

香飄桂子空中落,曲奏霓裳靜裡聞。

且喜蟾光今夜滿,預憂鸞鏡隔窗分。

長年搗藥緣何疾,療得相思即似君。

促織鳴

悽切蟲吟感歲時,織成愁緒萬千思。

不添旅館寒衣薄,每促孤檠夜紡遲。

落月似梭雲似錦,曉風如絡雨如絲。

所嗟辛苦機中婦,難免宵來露處悲。

兩人作完了詩,促膝而坐,談些心事。誰想這一夜引動了一慣貪花的婦人,你道是哪個?就是焦順的妻子楊氏。

原來楊氏心性,一夜也少不得男子。如初焦順在監裡,夜夜去尋書童愛兒取樂。前日,焦順被潘一百出醜,從狗洞逃歸,想起老潘不是好人,又值學院斥退秀才,甚無顏面。與母親焦氏算計,多措盤費,到京裡去,謀襲崔世勳的百戶。楊氏因丈夫出門,雖則寵幸愛兒,卻又厭常喜新,時時窺探香姑娘房中之事,一片心情,竟落在白從李身上。往往背了焦氏,挨身進香雪房裡來,見了從李,就滿面添花,捉個空或足丟個眼色,或是捻她一把。從李自歉肚下無應酬之物,心中其實怕她來親近,又不好十分拒絕,只得勉強答應。

那一夜月下題詩,已更深了,焦氏與眾丫鬟俱各睡去。楊氏打聽香雪未唾,就摸進來,笑對香雪道:“姑娘如此高興,這樣天氣還不曾睡,倒坐在風露之中。”香雪笑道:“今夜月明如水,不可辜負嫦娥,睡他做什麼。”楊氏道:“外人說姑爺是個風流佳婿,卻這般耐心清坐。若像妳哥哥,一刻也耐不得了。不知姑娘今夜肯帶我閒耍片刻否?”香雪道:“這個何妨。”就叫添繡:“大娘在此,再暖酒壺來。”楊氏道:“妳們作詩,我是不識字的,只把酒來奉陪罷。”

從李見楊氏模樣,就說道:“小生入贅貴府,從未曾與大舅母杯酒相敘。今夜借花獻佛。”楊氏見從李有興,愈加癲狂,漸漸把身子挨做一團。香雪心裡不耐煩,便道:“嫂嫂吃酒。我因夜深,身子怯弱,先要睡了。”竟喚添繡進房去伏侍。楊氏見香雪進去,不勝之喜。便扯住從李道:“姑爺在月下坐久了,恐怕寒冷,我有極暖的所在,送與姑爺罷。”

從李見她纏繞忒兇,又難擺脫,思量無計,只得將酒騙她。就高聲叫:“添繡,多暖酒來。”添繡送上幾大壺酒。楊氏看添繡來,私與銅錢二百,說:“妳先去睡罷,不要來管我。”添繡樂得受用,也躲去了。

從李起初喚添繡來,要她礙眼,好把酒勸楊氏,等她醉了可以脫身。不意添繡竟去。楊氏緊緊摟住從李,從李無奈,說道:“舅母放了手,我的性,必要吃醉,方有興頭。若不吃醉,這下邊的東西再不能稱意的。楊氏一手扯住從李,一手斟上酒來。你一杯我一盞,吃得流星趕月。

誰想從李是陪了香雪吃到多酒,彼楊氏盡力一纏,酒卻湧上心來,把持不定。此時若如當初番大王面前備了醒酒藥,便無妨了。誰知這藥不曾帶得,竟倒在椅上,不省人事。楊氏想道:“他道酒後有興,如今醉了,此話必然堅強,這時若不下手,更待何時。”就將手伸入褲內,橫一摸,豎一摸,只有兩條滑腿,並無半點硬物。又思想道:“這也奇怪,難道是沒有此道的?我實不信。”

又再摸下去,把她前後一摸,不覺笑道:“這相公原來是一個黃花女兒,空騙我想了多少日子。”從李昏昏沉沉,不知所以。楊氏扶她進房去睡,急急轉身向書房來,尋愛兒煞火。愛兒抱她上床,說道:“大娘今夜為何這更深才來?”楊氏道:“我的兒,賣力乾重些,我有一件好笑事對你說。”

愛兒著實弄了一陣,就問什麼好笑事。楊氏道:“黃昏時候,我閒走到裡頭,看見李姑爺獨自一個醉倒在椅上。我因一時高興,將手在他褲內一摸,可煞做怪,全不是男子,倒是個女人。你道好笑不好笑。”愛兒道:“怪道小姐起初何等拒絕,後來便容易和順,她兩個睡了一頭,有什麼趣。”楊氏道:“我也笑她如此。”

兩人話得親熱,下邊的湊和愈加助興。遂大鬧一番,不知不覺俱皆睡去。

欲知後事,下回便見。

第六回 有情偏被無情惱

是夜,楊氏與愛兒因弄得更深,及至天明,尚未睡醒。裡面焦氏出來喚愛兒做生活,看見楊氏與他同睡,一時大怒進去。楊氏甦醒,曉得婆婆出來,吃了一嚇。愛兒內心著忙,想這事敗露,必然打死。只得別了楊氏,逃走出去。焦氏正要痛治愛兒,聞他逃走,這事竟不提起。

那白從李同香雪次早起身,香雪問道:“妳昨夜如何擺脫嫂子?”從李道:“我因大醉,一事不知。”香雪道:“嫂嫂極其無恥。我道妳有心待他,不想倒被她弄醉。妳的私事,定然識破,如何是好?”從李也自懊悔少了斟酌。“但這樣事,她就曉得,自然與人說不出的,不要怕她。”香雪道:“事未可知,妳凡事小心些才是。”從李點頭。又說些閉話,人家吃了早飯。

忽然外面傳一封書進來,說有個山東人,送書與姑爺。從李想一想,知道柳林內的信。背了香雪拆看這書,果是柳林內的稟揭。雲:

駐紮柳林總理中營、專督糧務、兼理馬政官程景道叩稟大師:

前陝中克捷,未及拜賀。發來擒將,已安置訖。聞大師近日駐旌開封,起居康吉。又聞朝廷緝訪甚嚴,不習久羈外郡。幸即返柳林,並調李先祖等別行分撥。不勝待命之至。

從李看畢,自己也要歸營。先打發來人去,就把書燒了。香雪聞知從李到了家信來,問道:“家信如何,想是要妳回去?”從李道:“便是。心上只放妳不下。”香雪道:“妳的家事,我怎好相留。但去後不知幾時再會?”從李道:“後會有期,幸自保重。”遂收拾行裝。香雪取一把扇子,就將月下作的《秋閨詩》寫在扇上,送與從李做表記。從李收了扇子,掩淚分別。又謝別焦氏說:“不久就來。”焦氏備酒送行。從此兩人分散,香雪獨守閨房。從李一徑望柳林去。

行了數日,竟到柳林。程景道與崔世勳迎接進去,各相見了,備酒接風。程景道道:“大師久羈他郡,營中諸事未能料理。今日歸來,各營幸甚。”從李道:“前同宋純學到陝西,遇見一個書生,姓王名昌年,說是世勳的女婿。我憐他孤苦,著純學送他到京納監。後又到開封,聞得世勳的女兒被繼母凌逼改嫁,我便用計照顧她,故此羈留。”

崔世勳聽得女兒之事,感謝大師,又問明詳細。景道道:“大師可曉得純學在京同昌年俱已聯捷,各選部屬,前日有書來問候。”從李道:“可喜可喜。但昌年喜信不曾與崔小姐得知。崔將軍可謂大幸了。”世勳起身拜謝。自此以後,從李管守柳林,著世勳統領營事。景道別領一千人馬,出了柳林,差人知會李光祖不必駐兵陝西,與景道合兵,另擇地方,為攻守之計,不在話下。

再說書童愛兒,自從驚動焦氏,私下逃走,無計安身,正從潘一百門前過,適值老潘看見,問道:“你是崔家愛兒,要到哪裡去?”愛兒道:“潘老爺,不要說起。我家奶奶極其性急,昨日小的偶有一件小事得罪,奶奶要下毒手。小的熬不得,只得逃走。不知可有好人家?求老爺照顧。”老潘道:“你若無處去就在我家住罷。”遂收留了愛兒。

你道愛兒是崔家逃奴,老潘為何用他?不知老潘心上別有意思。他因小姐親事不成,恨入骨髓,巴不得要知小姐訊息。一見愛兒私逃,要知其意,故此留他。就問愛兒道:“你家相公進京,家裡姑爺與小姐做什麼事?”愛兒道:“小姐與姑爺十分相好。”

話未畢,不覺笑了一笑。老潘道:“你說起姑爺,何故笑起來?”愛兒道:“是笑一件奇事。”老潘又問:“是什麼奇事?”愛兒道:“若說出來當真是好笑。那個姑爺,人都道他好後生,誰知她是個女身,假做了男子。前夜吃醉,被家裡一個人看見,這是的真的事,老爺你道奇也不奇?”老潘聽了笑道:“奇怪,奇怪,你家小姐倒喜歡那不吃食的東西。”心下想道:“我正要尋他家裡幾件事出些怨氣,不想有這樣好笑的事。我如今把一張紙,寫個笑話,粘在他門首,羞辱他一番。”又想:“自己不甚識字,別樣巧話是寫不出,只有借票常常有人寫與我的,便依他樣。”取一幅紙寫道:

立借票人崔香雪,為因入贅雌夫,夜間乏用,央兄焦順做中,借到潘處陽物一張,情願起利五分,約至十月滿足,生出小兒,本利一併奉還,不敢少欠。恐後無憑,文此借票為照。

看官,這叫做無頭榜,原不該寫出本姓。為何票上說“借到潘處”?只因老潘不識文理,照依舊樣描寫。等到夜間,老潘就走到崔家門前,把這“借票”粘在牆上。

次早有人看見,無不大笑。忽有兩個著青衣的人走來細看,便用手揭下而去,原來這青衣人是本縣捕快,因兵部發下機密文書,中間說叛寇女扮男裝,到處往來,著各府州縣細細緝獲,不許洩漏。官府就將這事密付捕快緝獲。

那日捕快見了“入贅雌夫”的話,使將“借票”揭去,送與本官看明。縣官派公差立刻抄捉,崔家人等並不得知。忽然公差打進門來,見一個縛一個,崔氏一家擾亂,並四鄰俱捉過來。細問緣由,方知見了“借票”,緝拿叛寇,公差不由分說,俱拿到縣。

縣官升堂審問,先叫焦氏喝道:“妳家藏匿叛寇,從實招來。”焦氏道:“小婦人原是清白之家,丈夫崔世勳征剿陝西陣亡,家中只有女兒香雪。前日入贅女婿,並不知是歹人。如今女婿回去了,老爺只問女兒便知真假。”

縣官即問香雪,香雪本意要表白自己不肯失節,後日好嫁王昌年,便稟道:“母親所贅丈夫實是女身。至於叛逆,閨中弱質何從得知。”縣官又問四鄰,各回不曉得。縣官叫錄了口供,眾人釋放。焦氏見是叛逆,就將銀子使用,獨推在香雪身上。縣官故獨將香雪解上府來。

那時太守細加審問,香雪也照縣裡的話。太守見是欽案,她既招出女扮男裝,即起文書,備敘口供,解部定奪。香雪忽遭冤陷,還指望王昌年在京裡,“此番解到京,或者遇著昌年,與我辯白。深恨繼母焦氏,前日貪圖財禮,起這禍根,今日獨推在我身上,自己便脫卸了。我今舉目無親,生死未定。”想到此處,不覺大哭。

太守起了批,公差即時押解。小姐身邊盤費全無半文,家裡的妝奩盡被焦氏收去,小姐無可奈何。伴隨的只有添繡一個。幸喜得押解的公差卻是父親手裡老家人的兒子。他自小在裡頭伏侍過的,因焦氏打發在外,就充了府堂公差。小姐想:“這公差路上料然不敢放肆,只是沒有盤纏。”

正在憂愁,忽見一個人,年上四旬,滿口黃鬚,上前來把小姐細細觀看。你道這人是誰?原來是潘一百。他始初寫“借票”時,原沒有害小姐的念頭,不過恨焦順說親不成,寫來嘲笑他。不意弄假成真,反害小姐。他過意不去。

這一日,聞得小姐起解,他便走來看看。因他票上寫“借到潘處”,所以人都曉得是他陷害。小姐原不認得。公差對小姐道:“這人就是潘一百。”小姐心中正懷恨他,一見了他便叫公差捉往。

公差是小姐家人,自然用力,即把潘一百扯住。老潘被捉,嚇得魂不附體。小姐道:“我藏匿叛寇,你何從得知?必同是藏匿的人。可扯到太爺堂上去。”老潘大驚,想欽案大事纏不得的,便央公差與小姐說情,議送盤纏銀二百兩。老潘沒奈何只得許他,即刻差人到家湊來,以前是拼一百,如今是拼二百了,及銀子拿來,小姐收了,才放他去。

此正是小姐的高見。要知老潘平日十分鄙吝,今日忽然拼了二百兩,苦不可言。小姐樂得受用,一路不愁窘乏。公差小心押著,望京師而去。

再說白從李,自從打發程景道出了柳林,與李光祖合兵,從李居中排程。內外兵勢,雄盛非常。程李二將稍不如意,便請大師進營,要風就風,要雨就雨,憑著天書法術,無往不勝。

一日,從李在柳林忽然想起香雪小姐,未知近日如何。即差兩個精細的人,寫書一封,星夜往河南問候小姐。差人去後過了十餘日,從李忽然又想起王昌年。曉得王昌年聯捷,在京做官,便思想要寫一封諭單,吩咐宋純學,著他曉諭昌年,說明前事,一來扶助昌年到家做親,二來吩咐純學取昌年夫婦同歸柳林。那時節便是武則天寵幸六郎了。

主意己定,提筆正要寫諭單,忽外邊傳報前日差往河南的人回來了。從李喚進,那人稟道:“小的蒙大師差到河南崔小姐家,小的不敢輕進,先從各處尋問鄰里,但說小姐被太爺抄捉,已經押解進京。說是為大師住在他家,緝捕人曉得,陷害她的。小的無處投書,仍帶原書呈上。”

從李聽了吃了一驚道:“可惜香雪小姐,為了我倒害她。”就與崔世勳說知。世勳拜求大師差人到京知會宋純學,求他照拂。從李道:“我也有此意。”即寫諭單一幅,並前香雪所贈的扇子,一齊封好,吩咐純學周旋昌年夫婦。“差人不得混投,取書信回話。”營卒承命,星夜望京中去。

原來這封書比小姐押解日子差了半個月。那時小姐已解到京。朝廷批發刑部勘問,恰好發在王昌年手裡。昌年升堂,提審這事,先把申文來看。內稱:“開封府解到藏匿叛寇女犯一名崔香雪。”昌年看見名字,已自驚心,及至跪到案前,正是香雪小姐。昌年想她忘了前盟,私下改嫁,不覺大怒,也不詳察申文叛寇何人、如何藏匿,就把案一拍喝道:“好一個名門小姐,我且問妳,父親死難,服制在身,家內誰人做主,竟自入贅丈夫?妳須自想,父母存日,曾經把妳許配何人?不要說藏匿叛寇,只這一段忘恩負義的事就該萬死了。”

看官,那昌年審問叛逆,為何說起這話?要知讀書人多應執性,他想前日歸家,遇了潘一百,細述香雪嫁人恩愛,時時懷恨。今日相遇,不知不覺將心中舊恨直說出來。

香雪聽了這話有些關心,抬起頭來,把堂上問官一看,想道:“奇怪,那個問官好像王昌年。”但是公堂之上不好詳察,只得稟道:“犯女崔氏,乳名香雪,是百戶崔世勳之女。故父陣沒陝中,繼母焦氏同前夫之子焦順百般凌逼。犯女小時先父母曾許配王家表兄,因表兄漂流異鄉,繼母貪財逼嫁,不想招贅什麼逆寇。犯女不忍改節。”

說到此處,不覺心傷,哭倒在地。昌年見了這樣,又愛惜又怨恨,一時氣得目定口呆,無心審問。也不待香雪說明來歷,便喚手下帶到監裡,明日再審。香雪正要把女扮男裝的話表明心跡,但是問官早已退堂,無可奈何,只得進了獄中。細問這問官,果然是王昌年。心下想道:“不信王昌年做了官便忘前情。但此中必有緣故。若他果然負恩,我就死也要說個明白。”

那昌年因見小姐,怨恨異常,不等審明,便叫打轎來尋宋純學。純學接入。昌年道:“長兄面前不好相瞞,今日遇了前世的冤孽。”就把香雪解來當堂審問的話告訴。又道:“這樣失節婦人,論起來該置之死地才是。但小弟初時極承母姨撫養,如今這事,卻待如何?”純學道:“既有這事,仁兄也該細問來歷,所嫁何人,怎麼不見男子,只有一個小姐解來?”昌年道:“小弟一時懊恨,沒有主張,不曾細細問她。”純學道:“你且把開封府的申文與我看。”昌年即喚書吏取叛逆文書來,書吏即將申文送上,純學把原來申文一看。道:

叛寇女師,女扮男裝,入贅崔氏香雪,已經遠遁。其來蹤去跡,香雪必知。為此備錄口供,起解雲。

純學看完,打發從人在外伺候,獨對昌年道:“小姐這樣沉冤,吾兄既有盟約,還不為她急救,反怨恨她,是何道理?”昌年道:“長兄怎見得?”純學道:“這件事別人或不曉得,至於小弟,甚知其詳,一向不曾與吾兄細談,就知反害小姐。吾兄自想,西安府飯店上所遇的是哪個?”昌年道:“這是大恩人白從李。”純學道:“弟與仁兄親同骨肉,料想吾兄必無違背,不妨就此說明。”昌年道:“吾兄恩義高厚,小弟焉敢違背。請即剖明,破小弟之惑。”純學道:“當日相會的白從李,就是柳林女大師。她因愛戀仁兄,故此叫小弟竭力為兄圖進身之路。她又見仁兄想念崔小姐,便要親到開封去。申文所云女扮男裝,入贅崔氏,必定是她。那小姐所嫁如是,難道叫她是失節的?近聞大師仍歸柳林,小姐家中不知如何敗露,解到這裡。吾兄前日回去,未曾面會小姐,憑虛信認以為真,冤陷小姐,還說她失節,天理何在?”

昌年聽這番話,如夢忽醒,拜倒純學面前道:“小弟痴愚,每事誤認,求兄長周旋。若小姐當真有這屈情,小弟負心已極,無顏再活了。”純學扶起道:“如今不要慌。小姐這事既已達諸朝廷,待我面見小姐,與她商量,上個辯明冤本,然後小弟再出疏申救。”昌年道:“若得如此,再生之恩。”

言訖,忽外邊走進一人,見了純學便跪在地。純學一見,認得這人。這人呈上一封密札,又附上幾件東西。純學俱收了,便同昌年私下看那來書,卻是大師的諭單,雲:

柳林蓮大師諭宋純學。西安分後,即到開封,知昌年妻香雪為繼母所逼,於是假充入贅,以安其身。近聞香雪被陷解京,汝須急救,全其夫婦,不可遲誤。香雪有分別書扇一柄,並附看,亦足見其貞節之情。此意可與昌年說知。特諭。

純學看完,對昌年道:”弟料事不差,兄如今可信了?”昌年道:“沒有兄長,小弟這疑案一世也不得明白。且請問當時相會的是白從李,怎麼又稱‘蓮大師’?”純學道:“大師法號,原稱‘蓮岸’,後因改了姓名,故稱‘白從李’。”昌年此時思憶香雪的情又加幾倍,即央純學入獄去看小姐,商量上書辯冤。

純學遂到獄中問候小姐。小姐詢問來意。純學道:“下官宋純學,與小姐的令表兄王昌年同榜進士,相契如嫡親兄弟。昨日令表兄面審時因以前誤聞小姐入贅他姓,未免失於詳察。下官與他剖明瞭,他仍舊感念小姐。如今小姐可題一疏,辯明冤事,明早奏上。”香雪道:“深感宋爺。賤妾不想昌年貴後如此負心,求宋爺轉致昌年,死生大數;賤妾也無深慮,但昌年日後不知何以見先父母於地下。”純學道:“小姐息怒,他因本部宮,不好來到獄中,後當面會。”言訖辭出。

小姐喚添繡取筆硯來,寫了疏稿,【月兄】了真。疏曰:

原任世襲百戶、奉敕證剿陝西叛寇先鋒、今陣沒臣崔世勳嫡女崔香雪謹題,為明辨生冤、幽伸死節、以正綱常、以篤論紀事。蓋聞王化莫重於守貞,家教必期於孝順。女不言外,安知夫婿之罄宜,我無令人,未逢母氏之聖善。故父臣世勳盡節摧鋒,奮身陷陣。家中止遺臣妾香雪。繼母焦氏,寵愛前子焦順,凌逼臣妾,困苦百端。臣妾初時,奉先母安氏治命,許字表兄王昌年。梅實未期,萍蹤各散。繼母貪財,私贅李姓,逼臣妾改節。臣妾於斯時,手持利刃,誓以必死。李姓私慰臣妾,實道女扮男裝。臣妾不明來歷,而冰潔莫汙,幸得生全。相敘未幾,李姓遠逝。府縣訪臣妾匿寇,冤陷成獄,現今解部定奪。以臣妾深閨弱息,罔聞外務,倘果叛寇,繼母先知。猥陷臣妾身,為莫須有之事。況故父因寇死難,以臣妾視之,即為仇敵。臣妾不思違先母之治命,守死以待昌年,又豈敢忘故父之深仇,安心而藏逆寇。總因繼母恨臣委,必欲剪滅崔氏,使焦順家貲。更可異者昌年貴居刑部,遐棄前姻,庭鞠臣妾,不直於理。獨不思垂髫之日系臣父撫育成立,遂結姻盟,今乃忘恩負義以致於此。伏望陛下俯矜全節,洞晰微情,使綱常不墜,倫紀莫淪,幽明鹹感,生死均安。謹令侍女齎奏以聞。臣妾無任泣血持命之至。

香雪寫完,明早著添繡齎本到午門擊登聞鼓奏上。皇上批道:

香雪無辜,著該部釋放。焦氏陷女,彼處撫按先行提究,俟獲叛寇一同治罪。其王昌年婚配,著禮部查明,復奏定奪。

中國古代十大手抄本之四《歸蓮夢》第五、六回

次日,聖旨發下,部臣立刻釋放香雪。

當時禮部如何復奏,請看下回自有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