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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隱傳-07

原來,木城的老百姓全都逃到天都城去了。目前雖然還不清楚是不是主動投懷送抱,反正嬸孃已經要氣瘋了。因為仇犀的老婆正是她的胞姐蒲未,這姐妹倆從小比到大,誰都想比對方更拔尖兒,但還一直沒有比出成果來。據說小時候為了她倆這毛病,可把她們家折騰得不輕。什麼東西都必須是一模一樣的雙份兒,差一點兒都不行。每天吃飯,這倆姐妹盤子裡的蝦仁兒得用天平一粒粒稱重之後再下鍋,飯後吃點兒荔枝的話,就得用遊標卡尺量直徑。當然,後來她們家就不吃荔枝了,因為直徑能量出來,但核大核小外表看不出來。

這是小時候,長大以後,嬸孃陰差陽錯找了個窮小子男朋友,她姐姐呢,二話沒說,楞是把這人的二哥仇犀追到手了——當然也沒怎麼追,頂多就是勾了勾小拇指——畢竟那時候仇家三個小子還都窮得仨人就一套體面衣服,出門得輪換著穿。這不是誇張,我爸的書架上仇犀的自傳裡就是這麼寫的。仇犀這幾年身體越發不好,喜歡關起門來寫書,所以朝政基本都是蒲未在代理。

如今蒲未監國,而嬸孃當了皇帝,按說應該是嬸孃略勝一籌,但蒲未生了兩個據說美如天仙的女兒,嬸孃的兩個女兒中卻有一個醜丫頭,血統還有點兒讓人存疑——究竟誰的人生更圓滿就難下結論了。

當然這些不重要,眼下,嬸孃顯然是準備跟天都城開戰了,因此不交代幾句也說不過去。天都城這地方,我其實不太熟悉,只是去年兩地圖書館交流,我跟著我爸去了一趟,但走馬觀花,沒看出什麼所以然來。而且我偷跑出去玩兒的時候還迷了路,著實給我爸丟了一回臉。

天都城曾經是整個密境的第一城邦,也是遊他老人家欽定的都城。那兒的景色嘛——其實我沒看到什麼景色。整個城市都籠罩在濃霧之中,人們視野可及的地方只有面前不足幾丈遠——當然以前不這樣兒,天都城正常了好幾千年,而且一直是整個密境最大最繁華的城邦。我爸說這地方毀就毀在仇犀手裡。據說在趕跑了他的兩個兄弟之後,仇犀一直很不安。因為那倆人太熟悉天都城的佈局了,連他寢宮裡的密道有幾個出入口都門兒清,這讓他夜不能寐,才想出了這麼一個法子來——用法術把整座城市都罩上一層濃霧,以廢用遊他老人家定下的五個方向,再給所有人裝上影子導航系統——人們要出門,心動則影動,影子就會自動指出正確的方向來。

但給人人都裝上了影子導航,也就等於敵人也有了導航,畢竟有一種古老的職業叫做間諜,所以他又在這個導航系統上面加了個禁制——凡是心存惡意的人,出門就會迷路。而且這個禁制是有傳染性的,比如三個人約著去吃火鍋,只要其中有一個心裡有逃單的想法,即使根本沒說出來,他們一整晚也都會找不到一個火鍋店。不但火鍋店找不到,就連燒餅鋪子也完全找不到,這仨人只能餓一晚上的肚子——是的,這種禁制好像還有點兒懲罰性的意思。這就導致了很意外的局面——天都城的治安狀況和市民素質在短時期內就有了飛躍性的提升,仇犀的民眾支援率也嗖嗖地往上漲。

在整個城市都泡在濃霧裡以後,仇犀很快就把皇宮搬走了。具體搬到什麼地方去了,沒人能說清楚,也沒人敢說清楚。天都城如今只有兩個方向——正確的和錯誤的。這兒的人走路的時候都盯著自己的腳尖兒,一度讓我以為地上有什麼怕踩的奇花異草,其實人們只是在不斷看自己的影子,以確保始終走在正確的方向上——影子會不斷變換方位,但永遠朝向自己的目的地。

在天都城,影子是個不會消失的東西。甭管有沒有太陽,有沒有光亮,都會一直有個黑乎乎的大影子跟著你——真有點兒讓人瘮得慌。每個人要去的地方都靠影子指示出來,這可是一個非常強大的法術,而且每人每天都要用到,所以初到的時候,我被濃重的法術味道弄得噁心了很久,連當地用來招待我們的特色美食,聞起來都像下了毒似的。幾天之後,我才完全習慣了那個味道。但是影子指向法對於非天都城本地居民是無效的,所以我們出門,如果沒有當地人引路,定然會迷路。可當時並沒有人告訴我跟小合這一點——沒錯兒,這丫頭也死皮賴臉地跟了來。我爸呢,一看到人家圖書館裡那些書,早就把我們拋到腦後去了。老老實實在驛館裡待了三天以後,我跟小合就出門探險去了。

出了門兒,我們的影子自然都老老實實地待在它們該在的地方。小合拿出了她的五行針來,但那東西並沒有指示出方位,而是五個指標不停地亂轉。我們倆只好在街上也跟著亂轉,一路撞倒了不少人。不過那些人友好極了,不但不責怪我們,還關切地問:撞倒我的時候,沒把您自己弄疼吧?要不要去看個大夫啊?做個全身體檢也是可以考慮的哦——您放心,費用我全包了,雖然我們家會因此傾家蕩產,但是與心存善念相比,這又算得了什麼呢?

我跟小合被這些人嚇得不輕。小合還壯著膽子向其中幾個人問路了,可是問路的話一出口,這些人就跟見了鬼一樣奪路而逃,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們只好按照在迷宮廣場裡面迷路時的通用做法——伸出一隻手捋著牆邊兒,始終沿著那隻手的方向前進。這樣走了有半個鐘頭,我們走進了一條拐來拐去的窄巷。地上的青石板開始有了破敗的痕跡,後來就完全變成了一條土路,看上去很像一個死衚衕。我有點兒猶豫,小合卻不管不顧地繼續往前走,我只好跟上去。

很快我們就走到了小巷的盡頭,鑽出一個窄窄的拱門後,視野突然就豁然開朗了。濃霧幾乎立刻散去,我們發現自己站在一個大湖的岸邊,再多走兩步就會掉下去。這地方的風景好得有點兒不真實,而且一個人都沒有,安靜得瘮人。

當時我們都以為自己還在城裡,因為並沒有穿過來時被盤問了半天的那種城門口兒,也沒有見到什麼守衛之類的人物,所以我們就很放心地開始探索那兒的風景。我在岸邊發現了不少珍稀的藥材,每一株都繁茂得毫無章法,而且有些與《天都城異聞錄》中描述的極為接近,我猶豫著是不是該採摘一些樣本回去拿給李老頭兒看——只是不知道這些東西到底有沒有主人呢?

在我暗自揣度或者說東張西望的時候,小合已經找到了一艘小船。她跳著腳招呼我過去看——也不是很破舊的船,纜繩就綁在岸邊,船槳胡亂丟在艙裡,而船身隨著湖水的律動一漾一漾地招引著我們。當然,更招惹我們的是船身上的大字——“自助擺渡,船資一元”。我的袖筒里正好有著十幾個一元,還是剛到天都城時,驛館的人幫我換的。於是我就拉著小合上了船,往船上的小罐子裡丟了一個錢進去。那罐子的底部有著稀稀落落的一層錢——一切都正常得不得了。

在小合的指揮下,我把船向著湖心劃去。從遠處看,那兒一片油綠,似乎生長著很多水生植物。把船劃近了看,果不其然,都是大得出奇的荷葉,密密麻麻挨挨擠擠,大得都可以用它們當船。小合高興起來,指揮著我轉來轉去尋找著蓮蓬——新鮮蓮子是她最喜歡的零嘴兒。可是我們轉得暈頭轉向,卻連一個花苞都沒有找到——很顯然還沒到開花結果的季節。

然後,毫無徵兆地,船就翻了,我們掉進了湖裡——後來才知道,這船上面也有著禁制——只能用於擺渡,如果在規定時間內沒有到達該去的地方,就會翻掉。

我不會游泳。雖然我船劃得不錯,但完全是個旱鴨子。這事兒說出來挺丟人的,可這是事實,我爸從小就沒教過我——我懷疑他自己都不會。所以船一翻,我幾乎立刻就灌了一肚子水,然後就失去了意識。

小合的游泳是仇魚上個月才教會的,好像就花了一個下午。我依稀記得那天中午的時候,小合跑來敲我的門,問我下午要不要去城外的雲湖學游泳,而我因為要幫李老頭兒幹活只得拒絕了。所以,這基本上是小合第二次的游泳實踐和第一次的救人實踐,而且,我的身高是她的一倍,體重是她的兩倍。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驛館的床上了,而且身邊圍了一大群人,每個人的眼神都怪怪的。我爸握著我的手,在那兒發抖。他全身都溼透了,頭髮都糊在臉上,雙眼血紅。

後來據小合說,她一掉進水裡就抽筋了。等稍微緩過來一點兒,發現我已經顯出了原神——說明我已經暈過去了。根據她的描述,我的原神漂亮極了——長有丈餘的一條蟒蛇,珍珠白的底色上點綴著密密麻麻的金色花紋,看上去無比華麗,用她的話說就是——你的那一身皮啊,太適合做成錢包了。看到了我顯出原神,她就不擔心了,因為她認為出於動物本能,我也能游到岸邊——眾所周知,蛇天生會游泳。於是她在我前面開路,引著我向岸邊游去。

但是我並沒有跟上她。她只好又游回來,這次看到的景象讓她差點兒再次抽筋了——我竟然長了兩個腦袋,而且很明顯兩個腦袋正在打架。更明顯的是,我正在慢慢下沉。

這些事兒我一點兒都不記得了。我只記得在失去意識的瞬間,我咬破了舌尖,用《天都城異聞錄》中記載的法子,傳了一個血信給父親。

這會兒父親正在把圍著我的人們都送走,他在門口耽擱了好一陣才回來。此時,房間裡只剩了三個人,他問我:你怎麼會傳血信?

我想了想,要是把那本書招了,我以後的財路可就斷了,於是我說:是師父教給我的。

沒想到父親一聲暴喝:胡說八道!這東西是最髒的法術!你是不是亂翻我的書了?

我看向小合,她衝我做了一個翻白眼的鬼臉,於是我立刻心領神會了:爸,我……頭暈……難受……說完就往旁邊歪了一下頭,不動了。

這招兒立刻奏效了,我爸頓時嚇壞了,聲音都發抖了:小隱?孩子?喂!醒醒!

我堅持著沒動。

小合捉住我的手腕,檢查著我的脈息。片刻後,她對我爸說:沒事兒,就是暈過去了,應該是太虛弱了。頓了頓,又說:應叔叔,讓他睡一會兒吧。

我爸把被子給我蓋好了,對小合說:孩子,回去不要跟人說。

小合問:是小隱哥的原神有兩個腦袋的事兒嗎?這種事兒不好嗎?

我爸低聲答:不好,很不好。

小合繼續說:可是,剛才這些人都看到了啊。

我爸繼續低聲說:我已經讓他們都忘掉了。

小合問:那我呢?要不要忘掉?

我爸笑了:鬼丫頭,叔叔怎麼可能讓你也變傻呢?

那年我十二歲,掉進了天都城外的鎖心湖。這件事是我人生的分水嶺。命運這東西,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存在,因為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也不能倒回去驗算——不管大事還是小事,根本沒有從新來過的機會,所以無數的可能性最後都會變成唯一的確定性,而所有的確定性又都是由不確定的可能性產生的——這是個非常蠻不講理的邏輯。至少我的人生,與命運開始糾纏不清的時刻,就是從掉進鎖心湖的那一刻開始的。掉進去的時候只感覺到冷,冷得失去思考的能力,所有更高階的情感都讓位給了生存,活下去成了大腦唯一關心的事。在昏迷前掙扎的十幾秒裡,我可能思考了很多問題,比如小合的游泳技術到底能不能確保她不溺水,在保證她不溺水的前提下能不能救我,如果不能我又該怎麼辦。這些問題都指向一個答案,那就是放出血信給父親。所以我現在沒有辦法推演出如果我沒放出血信,今天的我會是什麼樣兒的這種事,我的生活只能是放出血信之後的生活——沒有任何掙扎的餘地。

《天都城異聞錄》裡的那些法術,本著實踐出真知的原則,我差不多都嘗試過了,這其中就有血信。這東西在那本書裡可謂濃墨重彩,寫了足足三大頁兒,自然引起了我的極大興趣。簡而言之,血信就是一種危急時刻血親間傳遞訊息的方法,在咬破舌頭的時候默唸咒語,就能立刻召喚自己的血親到身邊——所有的血親都會收到這個訊號。他們不會知道發出訊號的具體是誰,可以選擇的就是是否迴應這個訊號。這東西其實也沒有我爸說的那麼骯髒邪惡,只不過它有著一個小小的副作用——受到血信召喚的人會脫髮,並且是不可逆的那一種。當然這個副作用對於我爸來說就有點兒嚴重了,因為他現在的髮量已經非常堪憂,每天早上起來都要花好長時間在他的髮型上面,以維持一個學者的基本體面。所以,他鬧點兒情緒我也能理解。

除了我爸,這世上我還有一個血親,那就是我的爺爺。血信也傳給了他,所以他也來了。但是那時我們都不知道,他用了息神法術,所以他在我床頭坐了很久都沒有人知道——直到他開口罵街——息神的法術能隱去人的形跡,但就是不能說話,一開口就破功。

作為一個已經得到了永生的人,我爺爺似乎對於別人怎麼看待他一點兒也不在乎。這種態度也不難理解,因為我們當中的大部分人顯然都活不過他。爺爺的原話我就不復述了,總之他毫不留情地指出了我在裝昏迷,而我爸在裝沒看出來,我們倆的演技都拙劣到了讓他作嘔的境地這件事。聽到這話,我只好睜開了眼睛,於是就看到了一個長得跟我爸非常像的小老頭兒,比我爸更瘦、更黑,髮量更少——很顯然,他對於血信的副作用也十分介意,正在小心翼翼地捋著他幾乎可以數清根兒數的頭髮,而隨著他的動作,不少頭髮就脫離了他的腦袋,掉在了我的被子上。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