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大商人出國，入住酒店以後煙癮犯了。他明知自己住的是無煙客房，可還是在房間裡就地過了把癮。獲得滿足之後，他把菸蒂連同收斂起來的菸灰順馬桶抽走了。
過了一會兒，服務員來了，一進門就抽動著鼻子，用懷疑的眼光盯著他問：先生，您的房間裡怎麼會有菸草的味道？
他站在那裡，一臉嚴肅地大聲說：我正要問你們呢！這是怎麼回事？我要的可是無煙房間。
服務員被問得蒙圈了，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只好走掉了，以後再沒提起過那來歷不明的“淡淡菸草味道”。（此處辛曉琪《味道》背景樂可以有）
後來我去英國遇到他，晚餐時同坐一桌，言來語去，他把自己的這段經歷當作段子一樣講了一遍。在眾人的鬨笑聲中，我暗暗驚奇於這個外表粗豪，操著一口碴子味兒英語的東北漢子竟有如此機敏。
可能是缺什麼就特別喜歡什麼的緣故吧！我因為生性木訥，對於別人表現出這種“人類智慧一閃光”，打心眼裡格外地佩服。比如《世說新語》裡的那些機智問答，我就迷戀得不行。
餐後各自散去，我還在回味那個故事，忍不住跟同行的朋友老齊說：瞧瞧人家這腦子轉得多快，我怎麼就想不到！
老齊在我手臂上用力一按，示意嚴重反對。他正色道：知道麼？錢是人的膽。
一句話，令我在英國的那個夜晚再一次腦洞大開。我們出國以後大都能做到不在有屋頂的地方吸菸，無關素質和自覺，只是因為懼怕。懼怕那在國內想象不到的高額罰款，更懼怕那些鬼佬說到做到。而那個偏偏要在無煙客房裡吸菸的中國商人則不怕，因為他有錢，有的是錢。而且因為有錢壯膽，他在保持鎮定的同時還能順便發揮一下他的機智和幽默。他誆客房服務員那一出，能瞞天過海更好；演砸了，就當開個玩笑，大不了罰款之外再多加點小費。有錢人不是常說那句口頭禪麼：能用錢解決的都不是問題。
經老齊這麼一說，我還想起那個商人在飯桌上的另一件趣事。我們的這位老齊是個車迷，聊到興頭上，商人表示可以為他在英國期間提供一輛，供他使用。老齊以出國沒帶駕照為由加以婉拒。商人於是轉頭對一個部下說：你的駕照呢？給他用幾天。
老齊生得五大三粗，而那個部下瘦削精幹，論長相一點都不挨著。我們都覺得這事兒太不靠譜。
商人手一揚，滿不在乎地說：那些外國警察看咱們東方人都一個模樣，哪裡認得出來！打個比方說，幾匹馬站那兒吃草，你能認出哪匹是哪匹不？
當時好有一種衝動，如果能夠為他開啟腹腔，真的很想看看他的那個膽兒到底有多肥！
再反過來看看自己，既沒有商人的膽識，也沒有朋友老齊的那般見識，所以註定過的是這種老老實實平淡如白開水的日子。於是在英國的那個夜晚，歡笑過後，心頭又時常湧起一股莫名的惆悵……
話說這已是十年前的事了，最近這些年來，我發現自己隨著變老，看待事物的興趣點和那時候不一樣了。以前羨慕嫉妒恨的一些東西，現在看起來跟自己關係不大，可以忽略不計，而原先不太在意的有些事，現在越咂摸越有滋味。
比如最近又把十多年前張藜先生執導的大戲《走向共和》翻出來看了一遍，醇親王臨終前兒孫哭誦家訓那場戲，以前看過但沒留意，而今聽來卻是聲聲入耳，句句扎心。這個醇親王奕譞特有意思，其身世地位總是傍著皇上一路飆升，從皇上（咸豐）的弟弟，做到皇上（同治）的叔叔，一直到皇上（光緒）的親爹，死後還成了皇上（宣統）的爺爺。就是這樣一位貴為天胄無與倫比的人物，卻始終保持了謙虛謹慎、不驕不躁的作風，一生謙恭自抑，如履薄冰。而最讓他放心不下的，是下一代的教育問題。為此他親擬家訓，開篇就對自家的“官二代”兼“富二代”們提出警告：
“財也大，產也大，後來兒孫禍也大。”
錢是好東西，家大業大是福，怎麼會擔心惹禍上身呢？
“若問此理是若何？兒孫錢多膽也大，天樣大事都不怕，不喪自家不肯罷。”
閱歷無數、洞察人性的老王爺深知“錢是人的膽”這個道理，唯恐後世子孫們驕縱慣了，錢越多，膽越大，大到膽大包天，大到無法無天。最後坑了自己，還要坑爹，不把家敗光，不肯罷休。
於是，大富大貴的老王爺心中憧憬的竟是一種小富即安的生活狀態。“財也小，產也小，後來兒孫禍也小，些許財業知自保，儉使儉用也過了。”
現在看自己，依然是那個錢也少膽也小又缺乏見識的人，過著幾十年如一日的老老實實的平淡如白開水的生活，只是早年間曾經有過的那些惆悵的感覺，已經變得越來越遲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