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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十三歲,一夜之間長大,掰開他的手抱住酒罈!

文 |月下嬋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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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永遠忘不了,我第一次見歐陽安,他是怎樣將我從一個懵懂的小姑娘,變成了憂傷和有所盼望的大人。

那年我十三歲,一夜之間長大,掰開他的手抱住酒罈!

我十三歲的那年,府裡的老太君辦六十大壽,那時長安蕭家還尙榮耀,門庭鼎盛,前來祝壽的官員絡繹不絕,我的父親和哥哥們在前廳忙地不亦樂乎。至晚些時候蕭府的下人放起了煙花,我是在那些熱鬧聲響中聽見他的聲音的,待我驚覺,暮然回首,那錦繡白衣的男子就踏著一路月光與萬千繁華向我走過來。他說:“小姑娘,你不去前廳蕭老夫人的宴席上用點心,在這裡哭什麼?”

我望著他玉一樣無暇的臉,忘了站起來,忘了嬤嬤教給我的禮儀。

“誰欺負你了?一個人躲在這裡哭。”

“我才沒有哭……”我手忙腳亂地拿衣袖擦眼睛。

他笑的溫雅。“你是沒有哭,是我看花眼睛了。我想想,你是叫蕭櫻?蕭桂?還是……”

“我叫蕭槿。”我打斷他的猜測。直至事後我也沒有弄清楚,一向不喜歡露面於人前的我,為何要這麼急於讓他知道我的名字。

“蕭槿?蕭將軍的小女兒,你姑姑是蕭蘭?難怪長得這麼相似。”他看著我點頭微笑,像是透過我看到那風華絕代的蕭家美人。

“有再大的事,也不要在今天這樣的日子躲起來哭。”他看著我,雪白的帕子擦過我的眼角,“讓你家老太君知道了,她會不高興。好了,我們去前廳吧,應該能夠趕得上看你姑姑的霓裳羽衣舞”

他站起身來,拉過我的手,像是知道我不會拒絕他一般地牽著我緩步前行。小徑兩旁的花樹在月光裡有極清麗的影,落在他白的衣衫上,明滅恍惚。

蕭府管家一路小跑過來的殷勤,“安王爺,老太君等您很久了。”

安王爺?十七皇子?

我狠狠地顫抖了一下,我想掙脫出我的手。

他不甚在意地對我微笑,攜著我往大廳中去,親自將我送到老太君那一桌的主席。

我從一盞清香撲鼻的楓露茶裡抬頭看他面容,那風姿俊朗的十七皇子安王爺歐陽敏之,正望著我的姑姑笑地分外開心從容。姑姑那年十八歲,是一個女孩子最美好的年齡,所有見過她的人都相信世間美人無人能出其右。

是在那樣的一眼裡,我開始明白,這世上有些東西,終我一生,無論再怎麼努力也不可能擁有。諸如他望我姑姑的眼神,那樣萬千情意都在一泓深海碧波下的暗潮洶湧。

那年我十三歲,那一夜,蕭府春深,我遇見了十七皇子安王爺歐陽敏之,我在一夕之間長大,我知道了何為思念。

我姑姑出嫁的那天十里紅妝鋪滿了長安的大街,我一直以為姑姑會嫁給安王爺。“安王爺第一次見到大小姐的時候,還沒有封王,皇十七子跟在惠妃娘娘身邊,看到大小姐,轉頭就跟惠妃娘娘說,母妃我封王了一定要娶蕭將軍的妹妹。”那時他十四歲,教養我的嬤嬤說我的姑姑十三歲,隨著老太君入宮,令太液池上的無邊花海都黯然失色的女子,一顰一笑無不是風情的驚豔了皇幼子的心。

我是在蕭府的後花園那一處隱僻的水榭小亭又見到歐陽安的,散漫的白衣,倚靠在欄杆上吹一曲洞簫。我看他臨水吹著一支嗚咽不忍聽的曲子,忽然就沒有勇氣這樣走過去。

不知是站到了什麼時候,當他的簫聲都混在牆外更夫的殘聲裡,他才放下手中紫竹簫。我原來並不知道,酒是可以這樣喝的。他拍開泥封,大口大口地灌下去,清澈的酒液淋漓,潑在面上,潑在眼睛裡,又一路順著那堅毅面孔消瘦下頜淌下去。

我過去奪下他手中酒壺時幾乎有一種憤恨。他抬起頭來,醉眼迷濛。

他伸出手拉住我,他說:“蘭兒,是我的錯。我沒用。我保護不了你。我讓你受了委屈……”

他的聲音都哽咽下去,月光下我看見什麼晶亮的東西閃爍在他的眼睛裡。

我將自己更湊近他幾分:“安王爺,我是蕭槿。蕭蘭的侄女蕭槿。”

“蕭槿?”他在青白的月色中以清明的目光打量我,眼中再不復有那意亂情迷的溫度。“當日在這裡伏案痛哭的小姑娘,長得……確實是神似你的姑姑。”他像是有些自嘲地笑笑,整衣起身,一手又去拿桌上的女兒紅。

我搶先兩手抱緊那已拍開的酒罈,我執著並且強硬:“安王爺你不能再喝了!”

他驚訝於我的堅持,口氣變得不耐和冷漠:“小丫頭,你鬆開手!”

我發狠地攥著那壇酒,不知是被什麼東西倔強地支撐著,不肯在他的威脅下鬆開手。

他終於失去耐心,用力一掙,白底藍花的酒罈子清脆地迸裂,瓷片散落,潺潺酒液潑了我滿身。

手指間傳來銳痛,我依舊與他對峙,無動於衷。

那年我十三歲,一夜之間長大,掰開他的手抱住酒罈!

我不知道他因何向我妥協,在我的面前蹲下身去,他從袖中掏出一方帕子,將我的手捧在他的掌心裡。

這時才能看見,我指縫中那些被瓷片割出來的血。

“你為什麼這麼倔強呢?”他長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

他攜著我那隻受傷的手,在水榭邊一直走一直走。他問我:“你姑姑今日上轎入宮去可還開心?”

湖上朔風吹亂他的鬢影,明月映照他面上悲喜莫辨的神情。

我向他說到:“回安王爺話。姑姑很開心。”

那年深秋漸盡的時候,北邊匈奴作亂,我的父親領大月皇帝旨意帶十萬大軍和我的哥哥開赴邊疆。那是一場被寫進後世史書中的慘烈戰役,鎮遠大將軍蕭坤和其子蕭剛血灑疆場,馬革裹屍三月方還。

我不知道該怎樣形容我與父親的感情,這個從江南某個偏僻小鎮把我帶回京城長安蕭家的男人,直到我再也沒有機會可以叫他一聲爹,也再沒有機會讓他俯下身來摸一摸我的頭髮時,我才知道,原來我的心裡是這麼在乎,可以為他痛到這般地步。

那時是三月,離離春草鋪滿長安的原野,我從父親和哥哥墓上回來,親來祭奠的安王爺歐陽敏之牽馬佇立在官道的驛站旁。

西邊天空的晚霞正紅,三兩隻昏鴉“呱呱”地飛過道旁一排柳樹不肯停歇。他走過來,沉默地看著我,像是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我。

“我送你回去。”他這樣說著,將我抱到他的馬上。

我在夜色的遮掩下放肆地流下眼淚,他看不見,我便可以這樣任性哭到不能自持。只要不出聲就好!我咬住嘴唇,跟自己說,蕭槿,只要不哭出聲就好。

身後的歐陽安一掌溫柔輕輕撫在我的臉上,他說:“槿丫頭……”

他將我攬進他的懷抱裡,那麼深刻清晰的五官在夜色裡,在滿天星辰裡,在我的頭頂上方凝望著我。

“槿丫頭,在我面前你無需掩飾什麼,什麼都可以明明白白寫在臉上……”他一指輕撫過我唇角,“想哭也可以很大聲,不用這樣咬著嘴唇。”

他的眼睛是離我最近的星火,他的笑容是拂過我身上的春風,我知道,這一刻哪怕他無非只是看在我是姑姑的侄女份上這樣溫柔待我,我依舊甘心沉淪。

一生手腕強硬理智決斷的老太君怎麼也沒有想到蕭府會毀於一場大火,秋風漸起秋雨淋漓的夜,那些雕樑畫棟,百年門庭在熊熊烈焰中焚燒。

驚慌失措的僕人救出了沉睡中的老太君,後來我聽說,聲色俱厲的老太君拄著龍頭柺杖擊打著蕭府門前的大青石,一字一句:“我不管你們用什麼法子,一定要救出我的孫子。”

只是那些在風聲,火聲,雨聲裡尖叫哀嚎的我的其他姐妹,沒有一個人能夠倖免。

火燒著我繡樓上的帳幔時我才清醒,我幾乎能夠預見我的命運,隨著蕭府高樓一起坍塌,然後被燒成焦炭,最後化為一把灰燼。

有人叫我“槿丫頭”,有人在火光裡來去奔跑,那是一襲溫潤清朗勝雪的白,在火焰連天中破空而來。

“安王爺?歐陽敏之?”

他一把攥緊我的手,身上發上眼睫上都落下水珠來,我從未看見過這位名滿京華的少年王爺這般儀態盡失。

他說:“槿丫頭,跟我走。”

我被他的斗篷連頭連腦罩住,他抱著我在一片火海中騰挪閃躲,火海外有人聲嘶力竭地呼喊:“安王爺!安王爺你快出來!樓快要塌了——”

蓬蓬的風聲,木料炸裂的畢啵聲,但始終有一雙手臂擁緊了我。當身上斗篷揭開,眼前復又是一片光明時,蕭府百年的輝煌在那一刻轟然倒下,多少掙扎和哭喊都在那一刻生生截斷。我回過神來,才覺出他握著我的手輕輕顫抖。

那年我十三歲,一夜之間長大,掰開他的手抱住酒罈!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大月的皇帝,姑姑端莊地坐在他身邊。姑姑笑著對我說:“槿兒,快回答皇上的話。”

那是個眉目中與歐陽敏之有幾分神似的男子,我將頭垂著,跪在地下,並不起身。剛才這九五至尊異常和藹地問我,他說:“朕也聽到了蕭將軍府夜半失火的慘迅,朕已經派人即刻趕造新的將軍府,你姑姑現在懷有身孕,你願不願意留在華陽宮裡陪伴你姑姑?”

“民女對皇上和貴妃娘娘的厚愛銘感五內,但民女生性粗鄙,住在宮中怕壞了宮裡規矩。”

我聽見遠遠在我頭頂上爆出的一串長笑:“蘭妃你看,你這小侄女不想住在朕的華陽宮呢。”

“好吧,老十七,進來吧,將她領回去,好生照料著,別怠慢了蘭妃的侄女。”他又笑,“你叫什麼名字?”

我將頭磕在青玉石的地磚上:“回皇上話,民女叫蕭槿。”

我不能去想歐陽敏之的一路沉默究竟是一個什麼意思。他在我的身前走著,一身的錦繡白袍宛如寂寞。我想,他看見這樣的姑姑,又該是有多少舊日情懷湧上心頭。

“蕭槿生性粗鄙,卻要賴在安王爺府上,委實要給安王爺添麻煩了。”

他回過頭,上上下下打量我:“我竟是從來不知,蕭府的六小姐,也有這樣牙尖嘴利的時候。”

他走近來捏一捏我鼻子,我驀然愕住。我說:“安王爺你做什麼?”

“看你鼻子有沒有變長,撒謊的小孩子就會長長鼻子啦。”

那日秋光澄澈,天邊浮雲悠悠,我們對望著相視大笑。若我餘生都對著這一張笑臉,那會是多麼幸福。

那年的冬天長安城下了一場很大的雪,在大雪紛揚中我的姑姑生下了她與皇上的第一個兒子,然而喜獲麟兒的蘭貴妃卻在產後有了兇險的病症。

在那個夜晚,一匹汗血寶馬,一柄青峰長劍的十七皇子安王爺跑了三天三夜,千里奔波,終於從大月的邊陲某個苗疆的小鎮請來了隱世的神醫。因為這樣的執著,皇上才可以從鬼門關救回他寵愛的蘭貴妃。

那三天三夜我在佛堂裡枯坐,我念了無數遍佛經,我向滿天諸神諸佛都求遍。我說,求求你們保佑我的姑姑。我想,只有我的姑姑活著,那麼,這一身錦繡白袍笑得寂寞的安王爺才活著。

他在華陽宮裡躑躅許久,等到我姑姑的病症徹底脫離危險時才回來,長街上沒有了燈火,我高擎著一盞燈籠照亮那馬蹄踢踏的來路,他在馬上望見我,翻身下馬,一手攏在我的斗篷上:“在這裡等了多久?”

“不久。”風雪的嚴寒吹得我鼻子喉嚨都哽住。

他幾乎凍僵的手掠過我被風雪吹卷下來的頭髮。他說:“槿丫頭……”

他將我攬過去抱在懷裡,卻在擁抱我的時候察覺我蹙眉忍痛的表情。他拉過我垂下去的左手問我:“這是怎麼回事?”立時拔高的聲音,尖銳的神情。

我向他笑笑,用右手抬高燈籠為他引路。“太醫院的太醫說,要想姑姑平安等到靈藥送來,還得有至親之人的血,我總不好,讓老太君這麼大年紀了再去為姑姑擔心,三哥哥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將來還要重振蕭家的門庭。我趁你不在的時候叫管家送了過去……”

我手中的燈籠跌落在青石街道上時被風引燃了,我眼前最後的影像便是那雪上蓬蓬燃燒的火,我想那多麼像我悲哀而無望的心。

在溫暖綿軟的衾枕中醒來時我動不了自己的身體,我睜開眼睛,是歐陽敏之血紅的雙眼,那凹陷下去的烏青的輪廓,他嘴唇上翹起乾枯泛白的死皮。他低啞地喚我:“槿丫頭……”

我從來沒有看見這個男人哭過,而現在,他在我榻前,一大滴的淚打落在我的手背上,從溫熱變至冰涼。

我努力握住他的手,我不敢確定。

我想,我已經過去了太多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君子兮未敢言的日子。

他握緊我的手,疲倦的眼中有笑意。他說:“槿丫頭,我知道。”

於是我心滿意足地又重新睡去,並以驚人的速度痊癒。

我和歐陽安兩人身上都大好了時已經是又一度的春天,我們在東風中奔跑著放風箏,在山坡上採大捧的清香的野花。他月白的袍袖拂過離離春草,他總是在春風中叫我“槿丫頭”,然後看著我寵溺的笑。

“也許在不久的將來,我們就可以這樣,買花沽酒,一葉扁舟和我的槿丫頭五湖四海逍遙遊。”

那年我十三歲,一夜之間長大,掰開他的手抱住酒罈!

這樣的將來斷送在某個夏日的清晨裡。

姑姑的紅裙如一道豔麗的霞光從他的書房裡飄出來,歐陽安陪在她的身側,怎麼看,都是無比匹配的美好。

我俯下身去向姑姑請安,我說:“皇貴妃吉祥。”

姑姑親自伸了手扶我起來,端詳一陣,笑著說:“槿兒倒是長得越來越好了。”

姑姑扶著小宮女的手上了轎子越去越遠,我才拿得穩剪刀剪下院中一支開得正好菖蒲。

那時他在身後喚我:“蕭槿——”

“匈奴一日不滅,大月江山總是不穩。”他跟我輕言慢語地說著國事,說著我不懂的政治。但我忽然明白,我就要從此失去他,就如同失去我那一去不復返的父兄。

我抱著滿懷的菖蒲走近他,深深地看進他的眼眸裡。他說:“蕭槿……”

“我會等你!怎麼樣都等你!一直等你!你回來就好!別想趕我離開安王府,除了這兒我哪裡也不去!”

他在一片搖曳花海中緊緊地抱住了我,兩手勒得我脊背生疼,那帶著青草植物香氣的薄涼的唇吻住我。

我的淚簌簌地落下來,我說:“你要知道我在這裡等你,明年我就十六歲了,就可以及笄了,我在這裡等著嫁給你。”

我在長安城的宣平門上看著歐陽安帶著二十萬大軍離去時是第二日的清晨,迎著夏日清新的晨光,王師飲酒血誓,滿天的軍旗招展,銀槍金甲的歐陽安立在白馬上向我回望過來,清風吹動著他頭盔上的紅纓,啟程的戰鼓隆隆擂響,兵士們的戰靴踏出排山倒海的回聲。他向我微笑,初升的朝陽映亮他英俊的容顏,在一鞭長馳中他離開我的視線。

這永固的江山裡現下有北邊的匈奴正在作亂,一年前讓我的父親鎮遠大將軍蕭坤都血灑疆場的彪悍匈奴,大月舉國竟再不能選出一個良將。年已二十的十七皇子安王爺文韜武略,在十幾歲的年齡就曾經跟著先皇征戰過疆場。我的姑姑知道,這一場仗有多麼兇險,但我的姑姑同樣知道,要想一舉殲滅匈奴,要想讓自己的兒子當上皇儲,讓這廢長立幼來得名正言順,她不能不去求他。

而只要她求他,只要蕭蘭去求歐陽安,他就沒有辦法拒絕。我的姑姑從來就知道,這從十三歲一見她就對她一往情深的男子,對她永遠也沒有辦法拒絕。

夏天過去了是秋天,秋天的楓葉紅盡,漫山遍野又是白茫茫好大的一場一場雪,終於望到江河解凍,春水變暖,一夜東風就是長安城裡家家戶戶的桃花開。

邊疆大勝的捷報八百里加急送到長樂宮中時,大月的皇帝御筆丹書欽定了皇儲。

我是飛跑著回去的,下了轎子,穿過安王府的大門,就這樣捧著一顆歡呼雀躍的心,將步子邁得不肯停。

有簫聲纏綿,一大架的紫藤花下,卸了戎裝的男子錦繡白袍,正坐於榻上悠悠吹簫。三月的春風過,淺紫色的藤花就簌簌地落下來,覆上他的青絲和白袍。

他轉頭,唇邊洞簫吹出一縷悠悠餘韻。他笑著伸一根纖長的指,輕拭過我的眼睫:“我不是平安回來了嗎,槿丫頭為什麼哭呢?”

我捧住他的手上上下下地看,我知道這一句“平安”,是有多麼的艱辛和困難。

他輕撫我頸後的發,清朗溫潤的語氣,彷彿一切辛酸都已統統過去亦可不必再提。“知道你在這裡等著我,等著嫁給我,我就是死,也要回來死在你面前啊。”

這過於悲傷的話語讓我有不好的預感,我抱緊他,將臉貼在他的懷裡:“不許你說這樣的話,如果你死了,我也要跟你死在一起。”

他頓住。又笑笑地抬起我的臉來,在春日暖陽滿架紫藤的芳香中深深地凝望我。像是一生一世,也只得這最後一回,要用盡所有心神和精力去珍惜。

那年我十三歲,一夜之間長大,掰開他的手抱住酒罈!

那女子從馬車上下來時歐陽安牽了她的手對我說:“蕭槿,這是我班師回朝順道自江南帶回的侍妾,她叫若蘭。”

一杯茶從我的手中“嚯啷啷”地滾出去,溫熱的茶水浸溼了我的衣襟,跌碎的瓷片四處飛散,我望著他,望著他牽著那濃豔女子的手,一時轉換不過來。

我笑著站起來,笑得連眼淚也流出來。

“我姑姑的意思對不對?是我姑姑要你這樣做的對不對?”

“你別想騙我。你愛的人是我。根本就不是這什麼從哪裡來的侍妾若蘭。”

“你跟我說啊,歐陽安,”我走過去拉住他的袖子,從剛開始的理直氣壯,到小心翼翼,到最後,只是低聲的祈求。

“你騙我的,對不對,歐陽安你騙我的……”

“你早就知道,蕭槿,我真正愛的人到底是誰。”他站在廳中悲憫地看我,“你終究不是你姑姑,你也長得越來越不像你姑姑。”

他攬一攬他懷中那濃豔女子的纖腰,“如果只是要找一個替身,那麼她真的要比你好。”

那一刻我分明看見他腳下鮮血四濺,那是我被他踐入塵埃踏成齏粉的我的心。

“真可笑。”我從地上爬起來,抖抖索索地想要讓自己站得挺直,不要讓人瞧著這般可憐。抬頭卻又看見他面上那悲喜莫辨的神情。

“我很抱歉,槿丫頭……”他這樣跟我說著,像是終於完成了什麼重大的他不可能完成的決斷,挺拔的雙肩都塌下去。

我從馬廄裡牽了馬出來,揚手一鞭向著天地茫茫奔去。跑過許多的地方,跑過許多時辰,我記得我最後從馬背上滾落下來暈在一個人的溫暖臂彎裡。

這萍水相逢就施援手救了我的年輕人有一身的功夫,他問我家在哪裡,想到哪裡去。

原來我有他,歐陽安,他就是我的故鄉,而我大錯特錯,錯把他處當故鄉,幾近荒唐。

“去哪裡都可以。”我這樣平靜淡漠地說。

“不如你跟我去江南吧,江南的青瓦鎮,一個淳樸寧靜的地方,如果你厭惡了京城的喧囂和繁華,你一定會喜歡青瓦鎮。”

後來我一直在那個小鎮上生活,鎮上熱心的大娘們總是想要為我張羅,想要替我找一位好的良人,卻總是被我一次次婉拒。

我說:“我的夫君在長安呢,我在這裡等他來找我。”

我一生也沒有等到他來。

許多年後,我的門外站著一位藍衫的中年人。昔日華陽宮裡的太監總管,今時今日想必也早就成了慈寧宮裡太后手下的紅人。

這一年蕭氏皇貴妃的兒子繼承大統做了大月的皇帝,我想我的姑姑蕭蘭,肯定已經成了名符其實的皇太后。

他恭謹的稱呼我“六小姐”,拿出懷中我的姑姑給我寫來的信,他轉身要離去的時候,我終於囁嚅著問了他那個人的訊息。

“六小姐是說安王爺歐陽敏之嗎?”這藍衫的中年人轉過身來小心翼翼問我。

“安王爺在十一年前就已經仙逝了,六小姐不知道嗎?”

轟隆隆如有閃電驚雷在頭頂耳邊滾過,將我炸成齏粉。

這藍衫的中年人滿懷憐憫地看著我,說:“太后還有東西要我轉交給六小姐,我放在六小姐的桌案上了。”

他出去時正碰上那個暗地裡照顧我十一年的人,我聽到他驚呼著說:“陳三,你不是安王爺當年的貼身侍衛嗎,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不必再聽也已知道是誰,讓陳三將我不遠萬里送來江南,並時時照料我的生活,讓我遠離一切的權術和紛爭,讓我過得現世安穩,歲月靜好。

我懷著一絲僥倖開啟姑姑的信,姑姑的信很長,說了許多我不知道的事。我想姑姑到底是一個成功的女子,她讓她的兒子做了皇帝,她讓蕭家又一次站在了權臣之巔。

只是姑姑流麗的簪花小楷在信的末尾卻那樣告訴我,她說她一生都活得不快活。

那年我十三歲,一夜之間長大,掰開他的手抱住酒罈!

“我愛敏之,可是我更愛我的兒子,先前我為了蕭家,後來我為了我的兒子,我不得不這樣做,槿兒,你會原諒姑姑嗎?”

“敏之不該這麼優秀,更不該這樣同時得到我們姑侄兩人的芳心。槿兒,你應該知道,功高蓋主,你也應該知道,皇帝也有一顆平凡人的易嫉妒的心。”

“我想你是知道的,姑姑年長色衰的時候皇上已經看上了你。我們蕭家的女子,無論是濃豔,還是清麗,總是比別的女子容易讓人注意。”

“我十三歲的時候就已經知道這天底下沒有人可以拒絕我,但是真想不到,這最不會拒絕我的男子竟然斬釘截鐵地拒絕了我。他都是為了你呢,槿兒。”

“我親手端給他的那杯毒酒,槿兒,你無法想象他寧願自己喝下去也不願意將你送進這牢籠般的深宮裡。”

我跌坐在椅子裡,看手中雪白信紙飄落到我的腳邊去。

我神魂無依地去桌案上取姑姑託人送來的那個小盒子。古樸陳舊的小木盒,揭開,泛黃的宣紙,一行歲月沉沉的墨跡,瀟灑而飛揚的筆意,那力透紙背雖死而不能磨滅的深情。

“槿丫頭,半生我迷戀你的姑姑,我曾承諾過要為她做任何事。半生我愛你,我的槿丫頭,你應當知道,你的幸福,遠比我的生命更重要。”

陳三進來時看見我一直在微笑,我捏著掌中的一紙書信,歐陽安最後留給我的東西。“他從來就是這樣喜歡騙我的,我知道。我聽人說起你們王爺當年在北疆的戰場,一諾千金。他欠我好多的承諾,沒有看過江南的杏花煙雨,也沒有聽過嘯冷塞上的西風。但這些我都不在與他計較,我會等他來找我,我們還要買花沽酒,五湖四海都遊遍呢。”

歐陽安的侍衛,叫做陳三的男子望著捧著信紙的蕭家六小姐,終於是沒有說出一句辯解的話。也許,正如那個叫蕭槿的女子所說,她的安王爺在十一年前並沒有過世。或許就在明天,他就會錦繡白袍一騎煙塵的到來,然後與她買花沽酒,五湖四海都遊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