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入豪腸
七分釀成了月光
餘下的三分嘯成劍氣
繡口一吐
就是半個盛唐
————余光中《尋李白》
《長安十二時辰》中，李白包攬了所有主題曲的作詞。我心中也掀起了一陣久違的“李白熱”。
《短歌行》
在《妖貓傳》中極樂之宴上，楊貴妃對李白說：
“李白，大唐有你，才真的了不起。”
這句話耐人尋味。
今日便從這句話出發，講講李太白，講講長安的李太白，盛唐的謫仙人。
一、天子呼來不上船， 自稱臣是酒中仙
李白是個藝術家，不是傳統意義上溫柔敦厚的詩人。東坡絕頂聰明，學問也是第一流的，讀東坡豪放詩時，就像在寧靜的夜晚仰望星空，雖然無風無浪，卻深不可測。但無論怎樣，東坡都寫不出李白的極端感來，不會給人那樣直接，那樣強烈的情感震撼。這兩種不同的美，如今的我更喜歡李白的那種。狂妄是他，不可一世是他；詩意流淌，劍氣縱橫，是他；傲岸不羈，放浪形骸，是他。
可能李白的詩早早地被寫進教材裡，李白早早地被認識，所以現在的孩子們雖然總能隨便背出幾句他的詩，卻很少有真正欣賞他，覺得與之相見恨晚的。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去還復來”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
“宣父猶能畏後生，丈夫未可輕年少”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這些耳熟能詳的詩句，我想與大家共同重溫，就像重新打量最熟悉的一件傢俱，重新認識最親的人，跳出原來的思維世界。
一日清晨六點四十多，教室裡沒有別人，我將《唐詩三百首》中與李白有關的詩一字一句地大聲朗讀了一遍，只覺得越讀越熱血湧起，太白，便成了我平淡日子裡的豪氣干雲。
始於一方,則一方如狂;既而一國效之,則一國如狂;至於天下慕而效之,則天下如狂。在唐代，說的該是李太白新作了。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閒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
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
救趙揮金槌，邯鄲先震驚。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梁城。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李白《俠客行》
四明有狂客，風流賀季真。長安一相見，呼我謫仙人。
李白《對酒憶賀監》
青蓮居士謫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湖州司馬何須問，金粟如來是後身。
李白《答湖州迦葉司馬問白是何人》
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杜甫《飲中八仙歌》
提到這首詩，必須要提一下李白與杜甫。雖然被後人合稱“李杜”，雖然杜甫寫了好多好多誇李白的詩，比如
《贈李白》（兩首）、《與李二白同尋範十隱居》、《飲中八仙歌》、《冬日有懷李白》、《春日憶李白》、《夢李白二首》、《天末懷李白》、《不見（不見李生久）》、《寄李十二白二十韻》。
李白卻從來不甩人家，為永王寫東巡歌，憶過賀知章，臨別贈過汪倫，還誇孟浩然“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就是對他的頭號粉絲不理不睬。如此算來，杜甫也算天下第一痴漢了。
直到後來，在李白落魄飄零之時，杜甫還說“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
這就有一個問題了，有這般超凡才情的人，為何會惹得頭號粉絲都說他“世人皆欲殺”呢？
二、世人皆欲殺
李白到底是在哪裡出生的，說不清楚，各種記載互相矛盾。有人說他生於四川，也有人說他生在今天的吉爾吉斯共和國，還有人說是阿富汗。
大體上可以確定的有兩點：
1。李白的父祖輩好幾代都定居西域，直到李白的父親這一輩，大約在李白五歲的時候，才遷居回到漢地。但這個漢地，既不是長安，也不是洛陽，而是文化很不發達的巴蜀。
2.他們家非常有錢。
因為有錢，所以他完全有狂歌痛飲的經濟基礎，他為天下興亡憂心，為修仙大業憂心，卻從來不為錢財憂心。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這樣的詩句，貧寒人家的子弟就是再天才也寫不出。
而巴蜀的民風助長了李白的豪情。
當時巴蜀有一位隱居大匡山的奇人叫趙蕤，埋頭研究經濟縱橫之學，李白投在他門下學了一年多，那些縱橫捭闔的韜略讓他心馳神蕩。
他絕不止滿足做一個詩人，《新唐書》中說他“喜縱橫術，擊劍，好任俠，輕財重施”。
他說“莫怪無心戀清境，已將書劍許明時”，他說“平明拂劍朝天去，薄暮垂鞭醉酒歸”。
綜上所述，在李白整個人格定型期，遠離儒家文化圈，受到的幾大影響力，全是當時的非主流。這就決定了這孩子以後混社會一定不容易。
不僅非主流，他的情商也低的嚇人。
安史之亂中唐玄宗倉皇出逃，太子李亨臨危受命當了皇帝，在寧夏靈武抗戰。永王李璘坐鎮南京，搞得風生水起，兵多錢多地盤大，當時長江以北正打得不可開交，長江以南仍然太平富庶。所以永王的智囊團覺得，北方亂就亂吧，就由著肅宗被安祿山滅掉好了，我們不如趁著這個機會割據江南。
李白就是這時候出山的，一副意氣風發的樣子。其他人卻沒幾個響應，只要稍有政治頭腦，都看得出永王的做法既缺德又愚蠢，沒什麼勝算。
更可怕的是，後來李亨打贏了仗，玄宗也追認了他的皇帝身份。在正統的角度看，永王不再是親王，而是鬧獨立的反賊，是趁火打劫、發國難財的投機分子。
偏偏在這個時候，李白寫了首《永王東巡歌》
三川北虜亂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
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
我們隔著一千多年來看李白的詩，只覺得他豪情壯志，自比謝安，要在談笑之間平定安史之亂，但當時的人絕不會用這樣粗放的眼光。
他們看到的是：你李白狂妄自大，自比謝安，這都不算什麼，大家都知道你狂，不跟你較真，
但謝安在“為君談笑靜胡沙”，打贏了淝水之戰以後，收復江北故土了嗎？並沒有，他只是保全了江南的東晉政權。你用這種典故是幾個意思？這不是擺明了為永王搞割據搖旗吶喊嗎？
到此還未止，《永王東巡歌》第九首中他又寫道
祖龍浮海不成橋，漢武尋陽空射蛟。
我王樓艦輕秦漢，卻似文皇欲渡遼。
這首詩是誇讚永王的水軍很強大，超過秦皇漢武，很像唐太宗徵高麗的時候。
把永王比作唐太宗，這是無比嚴重的政治錯誤。
在政治上，他百無禁忌、口不擇言，在生活中他特別敢吹牛，或說自我認識有嚴重偏差，無論吹多大的牛，心裡都很真誠，一直到死他都覺得自己是一個縱橫家，只要明主給他機會，他就能折衝於樽俎之上，卻敵於談笑之間。
他任性、非主流、低情商，但正是這樣重大的人格缺陷，造就了一位極致的詩人，造就了令人神魂顛倒的詩句
。
三、昭昭有唐，天俾萬國
可能有人會問，以李白的零情商，在官場上按理說早該坐牢了，被整死也不讓人意外，為什麼撐到了六十歲才“世人皆欲殺”呢？
在很大程度上，這要得益於盛唐年景的寬容氣度。
無論一個人還是一個社會，寬容精神都是和實力、地位、追求高度相關的。
看武則天時期，告密制度風行，一不留神就是血雨腥風；而晚清，上上下下也是充滿著各種敏感。
而長安，它包容著各個國家和民族，包容著各種職業的人，經商、賣藝，外國人不但能做官，還能掌握實權，“再沒有比長安更偉大的城市了”。
那樣一個強盛而自信的時代，讓李白繼續風流倜儻，將他的“狂徒”做到極致。
《妖貓傳》中楊貴妃對李白說：“李白，大唐有你，才真的了不起。”
李白身處大唐，他的詩文就為盛唐文學添上了流光溢彩的重重一筆。
李白和他的才華真的了不起，李白是大唐的驕傲。
但不是每個朝代都能讓你想說就說，想做就做的。
所以，能包容李白的大唐才真的是了不起。
四、李白之後，再無謫仙人
我們總是喜歡懷古，覺得現代人少了那種浪漫，只是想著如何去適應這個世界，但其實我想，
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詩意
，所以我們倒也不必為唐詩宋詞的後繼無人生出懊惱。
舊體詩雖然死了，但詩意從來不缺，缺的只是對詩意的敏感度而已。
我們今天讀唐詩，如果只是死守在唐詩裡，像遺老遺少一樣發思古之幽情，那就流於下乘了。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這兩句詩讓太多人產生過共鳴。儘管這些人，就像我，未必真的有什麼才華，就算有，也達不到李白的水準。但那又如何呢？千年之前的短暫的暢快依然能夠盪漾起我們的笑容，開闊我們的胸懷，這已經很足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