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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做那個只是會鼓掌的人

我不想做那個只是會鼓掌的人

很多年前,那是中學。男生經常課間、午後,在學校的操場上打籃球。每個年級,總有那麼幾個“風雲人物”,球打得不錯,學習成績也好,成為明星學生。球場邊,總會有圍觀的女生扎堆,目光隨著心儀的男生。一旦進球,叫好聲、掌聲不斷。

那些男生裡,也有過我喜歡的人,但我從來沒有去操場看過他們打球,頂多路過的時候瞥上一眼。中午寫作業、看課外書,有時候叫好聲太大,從窗外灌進來,我還會嫌它吵了我的清夢。

我總想,憑什麼作為女生,只能成為圍觀鼓掌的那個。我也想有我的舞臺,想有屬於我自己的掌聲與喝彩。

那時候,我有一個科學家夢,想成為生命科學家,因為聽說21世紀是生物的世紀。我從初中起,就參加生物課外小組,得過北京市生物競賽一等獎,全國聯賽二等獎,還在高一,參加過華大基因承擔的人類基因組計劃中國部分的測序工作。

那時候,我也有一個作家夢。我小學一年級開始就發表作文了,一直到高三,幾乎大小考試,我的作文都是全班、全校的範文,每個月,都能收到全國各地的讀者來信。高二那年,我報名參加《萌芽》雜誌舉辦的“新概念作文大賽”,一個人坐火車去上海參加複試,和郭敬明同年獲獎。

但我高中的男朋友看不上我的雄心壯志,他覺得我沒他聰明。他靠化學聯賽一等獎保送進北大,我祝賀他。而我在《中華活頁文選》上新發表了關於蘇軾的文章,興奮的拿給他,他看都不看一眼,放在一邊,繼續給我講他剛在《科幻世界》上讀的劉慈欣。

直到我拿到北大理科系的錄取通知書,他還是在說:“女生不適合學理科”。我高考分數其實比他高,為此他很受刺激。那年夏天,我們就分手了。原因可以講出很多,但大抵還是因為,我不願意做一個單純為他鼓掌的人。

這些都只是小時候的高光時刻。我深知,好女不提當年勇,說出來是要被人笑話的。

我亦不是生活在少年“輝煌”裡無法自拔的人。大學後幾經輾轉,世態炎涼,嘗過很多挫敗和低潮,而立之年後很久,才完成學業,在海外謀到一份教職。無恆產,有文債。但心也很篤定。我最好的時刻,就是現在的時刻。

今天講這些,是因為最近越發被一件事情困擾:

我感覺我身邊的同齡女性友人,一個個都非常優秀,很多年少時負笈重洋,皓首窮經,現在名校任職。才華橫溢,赤子之心不泯,為人又可親可敬,自有一番敦厚溫柔。

但她們大多特別低調,很少炫耀什麼,也不恃才傲物,在學術場合,由於神態超然,還常會被誤認為學生!我和這些女性友人,經常在私下反思自己所得,多少是特權,多少是靠所謂個人的才華天賦,答案是我們只是幸運而已。交流多了,會覺得個人其實沒那麼重要,名利一世,不換姐妹圍爐夜話一宵。平常心看一切就好。

而同齡的不少男性同事,固然也不乏有才的,卻分配了不合比例的、更多的聚光燈的焦點。他們出版的書籍,得到更多的報道;他們被更多邀請接受媒體採訪、播客對談;他們對擁有眾多“粉絲”這件事,更坦然接受;他們互相之間很容易就稱兄道弟,讓以他們為榜樣的那些更年輕的人,心裡生出一種羨豔。這裡面,有時候,還有些小姑娘對才子的懵懂傾慕。他們中有些人,可能出於“專業精神”吧,從不談自己的婚姻家庭,彷彿鑽石王老五。他們中如果有些是好父親,在朋友圈常常曬自己的育兒經,那更是博得大家的好感。

這一切看起來都很美好、自然。他們也是我的朋友、同事,我用善意理解他們。但我為我的女性朋友鳴不平,為什麼即使她們擁有這些男同事擁有的一切(學位、教職、出版、才華——甚至很多遠超男性),也很難駕馭同樣的人設,成為小有名氣的偶像?或者很難因為自己的艱辛育兒工作,得到同樣多的讚許?難道對於學術母親來說,育兒就是份內的事情?

我想給我這些女性朋友,以及我自己,更多的喝彩。我覺得我們最大的障礙,是太過於自省。我們會反思作為極少數的幸運者,自己的經歷有多少值得分享?這種分享,更多的是勵志故事,還是給他人帶來一種虛假的幻想,或者經驗層面的壓迫感?

我們也會反思,在一個“academics can have it all”的神話下,有多少被遮蔽的犧牲與勞動。在一個父親樂此不疲地曬娃的背後,是他的妻子的各種配合,也有老一輩家長們的免費勞動,不是嗎?而後者,比妻子的身影,更少出現在我的朋友圈。

我和我的女性朋友們還會自責,我們沒有辦法在第一時間,對著一個全男性構成的學術會議或者“學術委員會”,進行指責。在我們的批判被當真之間,我們首先會被貼上“那個就知道拿性別說事兒的瘋女人”的標籤。

但問題是,如果這些事情沒人call out,就會打哈哈地過去了,然後這個毫無性別平等意識的學術圈結構,就會一遍遍地被複制,兄弟俱樂部會代代不息。50後被淘汰了,還有60後正在忙著騷擾女學生。60後被metoo掉了,還有70後娶女學生。70後情債還完了,還有80後家暴,90後前PUA後繼——沒有人可以放下一切,做得起那個“瘋女人”,去懟天懟地懟一切。

而我們的男性盟友在哪裡呢?口頭上抽象支援“平權”的人,如今有很多。再進一步能準確理解“女權”不是“女人要踩在男人頭上”的,會少一些,但是也有。而敢於承認自己是“男性女權主義者”的,就已經很難得了,屈指可數。

而我覺得,我們現在最需要的一種盟友,其實可能都不必懂女權理論,他只要願意做飯、平分家務、在我們趕論文的時候多帶帶孩子,就很好。

他能在自己參加的學術活動中,主動提出多邀請一些女性,就很好。

他能在女同事說話的時候,不打斷,耐心聽完,就很好。

他能在接受媒體採訪、雜誌約稿的時候,推薦一個女性同事,就很好。

他能在女性同事出了新的學術成果的時候,幫忙轉發一下,就像轉發自己孩子的塗鴉一樣,就很好。

他能給女同事的朋友圈多點贊幾次,正如那個女同事給她點讚的頻率一樣,就很好……

關鍵就在於,他不需要成為一個“懟天懟地懟一切“的瘋男人,就可以做到以上一切。

當然我不會幼稚到,覺得隨便呼籲一下,事情就能起變化。我也相信很多我的男同事,看到這篇文章,感到很委屈——“我並沒有惡意呀”。偏偏有些時候,越是“沒有惡意”,師出無名,越是難辦。

我始終相信,深刻的變化和可見的進步,首先會來自女性內部,來自互相扶持、慷慨分享、積極共情的力量。

更小的時候,我也嫉妒過比自己有才華、漂亮、機會好的女生。越長大,我越覺得女人之間的“嫉妒“,是某種內化了的性別治理術。現在的我,想為所有在這條路上的女人喝彩。

道阻且長。沒有人鼓掌,那我們為彼此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