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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凌晨,我去停車場,給車充充電。
找插電口,彎腰的那一瞬間,我大腦裡的倒車雷達直呼危險。
就好像,有人盯上了我。
扭頭看後邊,隔壁有輛電車在瘋狂震顫。
那個頻率,那個幅度,那個速度,那個角度,太那個了。
怎麼有人,這麼猛啊?
我遠遠看去都受不了,於是打算走過去看。
在我湊近的剎那間,突然門開了,一股熱浪襲來,一箇中年男人滿臉透紅的對我伸出手。
傻站著外面幹嘛,進來耍啊。
我是有點猶豫的。
我只怕我今天還沒給車充上電,我自己就被充了電;
但我又一想,來都來了。
拒絕,就不禮貌了。
坐下,坐上座位,發現車裡大屏正在放球賽,屏裡球隊正在倒腳,屏外一箇中年男人的孤獨正在午夜喧囂。
他說你也看球嗎?
應該看,不然誰半夜不睡覺呢。
我忙著將座位放倒,他說等一下,然後死死盯著我。
啊,這麼快嗎?
我有點害羞。
我問他在幹嘛,他說在記憶這個車座椅的角度,不然老婆會多想。
他又說車裡有瓜子,你嗑可以,但是別掉進縫隙裡。
他最後很懊惱,說早知道該讓你跺跺腳再上來了,這麼多灰,怪髒的。
這一串話給我搞莫名其妙。
哥們你這麼講究,咋不回家看球啊?
他一愣,你這話怎麼說的。
我說,你這種大半夜不回家,在車裡看球的行為,挺蠢的。
他漲紅了臉,高舉雙手,想給我這個外人一個大逼兜,但他又剋制住了自己的手,憋氣,最後突然一洩千里,整個人蜷縮在車裡。
你說的對,在車裡看球,是挺蠢的。
是挺蠢的。
那一瞬間,我突然感受到了他的脆弱。
我說哥們兒,我這嘴和糞堆一樣,你別和我計較,我剛才說的不對,給你賠個不是。
他說不,你說的對。
我挺蠢的。
挺蠢的。挺蠢的。挺蠢的。挺蠢的。挺蠢的。挺蠢的。挺蠢的。挺蠢的。挺蠢的。挺蠢的。挺蠢的。挺蠢的。挺蠢的。挺蠢的。挺蠢的。挺蠢的。挺蠢的。挺蠢的。挺蠢的。挺蠢的。挺蠢的。挺蠢的。挺蠢的。挺蠢的。挺蠢的。挺蠢的。挺蠢的。挺蠢的。
這麼大人了,大冷天的,跟個孫子一樣穿著睡衣蜷縮在車裡,就為了著急忙慌地看場球,是挺蠢的。
別說這個蠢,我剛剛怕洗車費錢,腳墊上不能有灰,不能嗑瓜子,不能喝啤酒這些行為也蠢,就是進了球,都得憋著勁兒喊,太蠢了。
一切都蠢,都太蠢了。
別說我蠢,我買這個車都蠢,你就看這車那個螢幕,還沒有我小時候看的黑白電視的螢幕大,他就宣傳車裡看球,不滑稽嗎?
可我還真就越活越回去,都這個歲數了,就指望著這麼個玩意過過癮,就更蠢了。
那你知道什麼是,什麼是他喵最蠢的嗎?
更蠢的是,我還是貸款買的這輛車的車貸。
連著我的房貸,每年每月,時時刻刻,每分每秒都在罵我,說我就特麼是個蠢貨。
抽了我的骨頭,熄了我的血氣,指著鼻子罵我,蠢貨。
所以你說的對呀。
我要是不蠢,我怎麼走到這一步的?
人生那麼多條路,我到底,到底怎麼看著自己,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我怎麼就不拉自己一把啊。
我明明曾經不蠢的呀,怎麼現在我鬍子都一大把了,我才反應過來。
蠢!到!悔!呀!
大哥整個人臉都紅了,在車裡撕心裂肺地喊了出來,他想像電視裡那樣揮拳砸向方向盤,但想了想又放下,靠在方向盤上,瘋狂打了自己幾嘴巴,又抓住了頭髮。
許久後,在聒噪的解說聲中,他平靜且扭頭看向我。
那你告訴我,我能怎麼辦?
車裡看球很蠢,我還能怎麼辦呢?
我不知道這個車裡不好嗎?我沒自己家嗎?我不想跟兄弟們找個房子或者酒吧,鬧鬧哄哄喝一宿嗎?
這車裡是能吃能喝,還是能跑能跳?
我想,但我能嗎?
我回家看,聲音一大,萬一我再一嗓子沒憋住,老婆半夜還睡不睡,第二天上不上班?
好,我帶耳機,孩子半夜起來上廁所,嚇著了怎麼辦?
看爸爸昏暗燈光中掙扎,他會不會以為自己看見了鬼?
我去外邊,外邊是哪兒?
酒吧,旅館,飯店,還是夜總會?
現在我還敢嗎?
誰要我?我還能去哪兒?
大半夜喝了酒不回來,老婆擔不擔心,她會不會害怕到崩潰?
她是我老婆,是我的愛人,她要是沒有我,夜裡也會怕的啊。
所以我無處可去,家不能歸,我沒辦法,我只能在這兒。
去哪裡,都要花錢,老婆都擔心身體,我只能大半夜像是個小丑一樣,偷偷的躲在車裡,盯著這麼小的個螢幕死看。
孩子哭了,老婆怕了,一個電話打來,我就要回家,就要做個不能逃避的好爸爸。
只是我也委屈啊。
怎麼所有人都有人疼,偏偏,偏偏我就沒有歸宿?
我真沒辦法啊。
我,沒,有,辦,法,啊。
他揉了揉眼睛。
我說你哭了?
他說我沒有哭,我很早以前就沒有淚水了,只是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眼睛已經開始花了。
明明年輕時踢球,兩雙鞋間那麼小的空當都看得清的。
怎麼就一眨眼,頭髮都開始白了。
我是個男人,老實了一輩子,黃賭毒我一個都不敢沾也沾不起,什麼都不敢玩兒,東亞人但凡有一點享受就都成了恥辱,我唯一的樂子,就是看個球,把所有窩囊氣喊出來。
我有錯嗎?
但,老婆想睡早一點,老實上班掙錢,跟我一起還房貸,我看球她也是怕我一身勞碌病,熬夜了再猝死。
她有錯嗎?
都沒有錯啊。
我問誰,誰都說沒錯,我想得太他媽久了,那就是命錯了。
是命,命把我趕進了車裡。
下了班,我不敢回家,就停在車庫裡,一條命,在公司是老闆的,在家裡是老婆孩子的,就在這熄火的十幾分鍾裡,我是我自己的。
我是誰啊,我誰都不是啊。
我脆弱,我脆弱的起嗎。
中年人,一覺起來,四面八方的人都在找你,沒有資格脆弱的。
老婆孩子都在背後,爹媽都在肩頭,都在伸手,我脆弱了,我倒下了,都完了。
那就是熬,站不住了,跪著都得熬,死熬。
我沒有辦法了。
這就是我的命。
我想透透氣,我想去他媽的工作我不幹了,我也只能在這一場球的功夫裡,做個男孩。
踢,踢他嘛的。
我忘了,全都忘了,我看著比我小十多歲的年輕人,在盡情地跑啊跳啊,就抽一腳球,把我那一份,都踢光吧。
我只能放肆這一場球的時間。
關上螢幕,寂靜像是海一樣,淹到我的脖子。
男孩會害怕,躲進媽媽的懷裡,可我媽媽都老了,我只能裝作大人,戴上面具,扮演一個刀槍不入水火不侵的好兒子,好爸爸。
多虧這輛車,讓我有處躲。
這蠢車,這蠢功能,拉了我一把。
我謝謝他這麼蠢,蠢的和我旗鼓相當。
螢幕小也好啊。
再大一點,不就能映出一個全面的,可笑的,脆弱的,我了。
你理解不了我。
你太幸運了。
所有不理解中年人在車裡看球的人,都太幸運了。
我只希望你們永遠這麼幸運,永遠不要理解。
罵我吧,罵車吧,你們享受幸運就好了。
祝你一輩子都幸福,我祝你一輩子都不要理解,一輩子都幸福。
我祝你幸福,祝你幸福,祝你幸福,祝你幸福,祝你幸福,祝你幸福,祝你幸福,祝你幸福,祝你幸福,祝你幸福,祝你幸福,祝你幸福,祝你幸福,祝你幸福,祝你幸福,祝你幸福,祝你幸福,祝你幸福,祝你幸福,祝你幸福,祝你幸福,祝你幸福,祝你幸福。
我慚愧的低下頭,不忍打擾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收拾好所有的垃圾,復原了座位。
我說,兄弟,早點回家。
他點了點頭。
關上車門,把這個中年男人,不,男孩,留給一個人的寂靜,
今晚,應該屬於他自己。
我看向停車場,一瞬間我也眼花了,這裡有無數的車,每輛鋼鐵猛獸都沉默在黑夜裡,似乎為每個螢幕配備了一個疲憊的中年人。
怕擾民,他沒有鳴笛為我送別,而是改成了雙閃。
車燈一閃,一閃,一閃。
祝你,幸福,幸福,幸福,永遠幸福。
整個車庫,恍惚間,突然成了寂靜的星海。
像是少年時,眺望無限球場時的那片應援海。
那時,我們在海里跳舞。
歡喜無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