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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晗:烏盆

黎晗:烏盆

黎晗,福建莆田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福建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在《十月》《大家》《作家》《山花》《天涯》《青年文學》等處發表作品,出版有小說集《硃紅與深藍》、散文集《流水圍莊》等。

黎晗是一位寫小說的老手,曾獲《十月》文學獎。作為一位在福建莆田流水圍莊安居的隱者,他每年出手的小說不過三兩篇。就像被經年的老普洱浸泡過的瓷杯一樣,他的小說敘述老到內斂,釅氣十足,在陽光下泛著含而不露的玉斑。在中篇小說《烏盆》裡,作者以宋代一樁公案為由頭,注入文字以新的情節、理念和機鋒,並以反諷和寓言的形式,隱藏著現代人的哲學取向和思考,昭示著廟堂和江湖的各不所屬,以及環境、權閥對正常的人性可能導致或必然導致的某種悲劇命運。莆田在中國歷史上,從來有“人文甲於八閩”之說,盛出數十位丞相與狀元,可謂香薰泉沐,文事浩蕩。由莆田的黎晗來書寫這麼一段歷史與現實的交錯盤根的文章,其思想內蘊的折服力應該是與作者的修為閱歷榫卯相合了。

烏盆

文/黎晗

仲夏的一個午後,開封府尹包拯剛從一場沉悶的酣睡中醒來,皇宮裡便來人宣他進宮面聖。包拯用溼布在臉上仔細擦過,穿了朝服、朝靴,戴了長翅官帽,腳步匆匆上了宮裡為他備下的轎子。一路上他直催轎伕加快腳步,偏偏前面領路的公公卻慢悠悠地晃,像是帶他在遊賞汴京景色。包拯心裡著急,這老傢伙有毛病啊,居然敢拿皇上的口諭開玩笑,這樣不緊不慢地,難道要讓皇上請老包吃晚飯不成?他揭開轎帷,直想呵斥一番,卻又轉念一想,把話頭嚥了下去。人家畢竟是皇上身邊的人,他要咋樣便咋樣,隨他去吧。

坐在悠悠作晃的轎子裡,包拯一會兒彷彿還在方才晦暗未明的夢裡,一會兒又猛地驚醒過來,街衢的過分寂靜讓他沒來由生出了莫名的緊張。他撩開轎帷一角,看見那老公公還是像一隻老龜那樣慢慢踱著,心裡便又是一陣煩躁,卻又不好發作,只好悄悄催促轎伕往前衝趕。那老太監發現了,忙一側身橫在轎前,神色詭異地對他擺了擺手。包拯拿他沒辦法,嘆了口氣把身子縮了回去。不一會兒,轎子卻突然停了下來。包拯又撩了轎帷來看,這下他火了:那老傢伙自顧自蹲在地上,屁股高高翹起,眼珠子像被啥東西鉤住了,老半天不肯起來。

黎晗:烏盆

“公公,何事牽掛?”包拯耐著性子問。

“可憐這隻小鳥,熱得從樹上掉下來,舌頭都烤焦了。”老太監絮叨著。

“趕緊啊公公,皇上一定在等咱們了!”

“不忙不忙,”老太監很有把握地打著手勢,“皇上召包大人進宮並無啥緊要事,喚你一道吃茶則個。包大人,吃茶得有吃茶的心情,一路上小的故意放慢腳步,過橋是過橋的步子,平路是平路的樣兒,如此再三繁瑣,便是要讓大人把心氣兒調到吃茶這個事上來。大人你也明白,咱們皇上吃茶,是不喜慌張的。你這副樣子像是要到宮裡去升堂,哪有吃茶的模樣?小的這般思慮,是為了包大人好,說得不對的地方,望乞大人見諒。”

“原來如此,難為公公有心,謝公公。”包拯嘴上這樣說著,心裡卻暗暗咒他:“你個死太監,懂個屁,你以為皇上的茶那麼好吃!”

這邊廂,包拯一味怪老太監不懂事,恨得咬牙切齒的,可也奈何他不得:路是人家帶的,要不咋走得到皇上跟前?那邊廂,老太監卻在笑包黑子瞎緊張,皇上特意交代,在御林苑請他吃茶,還吩咐他傳話,“穿個常服便是了”,可這個包黑子卻是個死腦筋,非得囉裡囉嗦上下收拾齊整了才肯出門。你看他可笑不可笑,給他舒服不要,偏偏自個兒要找罪受。

好不容易到了御林苑,遠遠望見仁宗皇帝坐在亭子裡,包拯忙一路跌跌撞撞奔過去,納頭便拜,嘴裡喊著“吾皇萬歲”,朝服裡卻像有個水罐漏了一般,襟口袖口唰地淌出了汗水。

仁宗奇怪道:“包愛卿,大熱天的為何穿這麼厚?”

包拯應道:“回皇上,臣子面君,理當齊整方正。”

仁宗微笑著擺擺手:“愛卿不必如此繁冗。朕多次說過,午後進宮,自可輕鬆隨便。朕並非與你商談朝政,只是請你吃個清茶,閒談一番罷了。你如此謹慎,弄得朕也不自在起來。”

仁宗話音未落,包拯再次撲通跪在了他跟前,嘴裡不住說著:“皇上恕罪!包拯該死!”

仁宗哈哈大笑起來,親自過去,雙手將他扶了起來。“包愛卿啊,你怎麼說著說著又起勁了!趕緊把這一身皮囊脫了,你看你,一身的臭汗!”

包拯扭捏了半天,才把溼漉漉的朝服下了。

“這才像個吃茶的樣子。”仁宗說著,揮揮手把兩旁的宮女、太監趕走了。那些個皇上身邊的奴才都知曉,皇上召包大人來吃茶,是容不得身邊有第三隻耳朵的。

“這熱死人的天,”仁宗隨口說道,“包卿,方才在作甚?”

“回皇上,讀點文書而已。”包拯答道,“天熱,也讀不出什麼來,腦袋裡就是一片混,恨不得整個人泡進水裡。”

仁宗道:“天熱難忍,那樹上的野蟬卻叫得人心煩。前旁卻知呀知呀,知呀知呀,到底知個啥呢。方才管事的公公還被朕責罵了一番,你看他們傻不傻,朕說野蟬吵人,他便招呼克量內一幫人去樹上亂打一氣。野蟬一隻沒打著,反倒把樹上新結的幾個金木瓜打落了。那些個金木瓜是大理妙香國送的種,河待七年才結出果子來。這些不懂事的奴才,野蟬長到吱吱亂叫了,才曉得去打!”

包拯接著仁宗的話頭道:“野蟬是要趁三更打,那時一隻只嫩蟲還在樹頭上。”

仁宗道:“唉,天底下每個人都似包卿這般上心,那野蟬也就煩不得朕了。”

包拯抬頭望向那高高的樹梢,密密麻麻的枝葉遮擋了他的視線,午後的日光穿過葉片晃得他兩眼發酸。

仁宗停了停,沉吟道:“包卿不必費勁,那些小野蟬鬼得很,這時節早躲葉子背後去了。我們且不說這些了,你給朕說說最近審了什麼蹊蹺有趣的案子吧。包愛卿斷案都斷出聲名來了,朕聽說有人還把開封府的事體編成戲文來唱了。”

包拯忙道:“微臣不才,倚賴的都是浩蕩皇恩,哪敢在皇上面前貪功呢?”

“愛卿不必客套,”仁宗擦了擦額頭的汗,“朕熱得難受,你且說個好玩的給朕解解悶吧。”

“要說好玩,年前辦結之‘烏盆案’可算一個。”包拯略作斟酌道。

仁宗道:“勿囉嗦,挑好玩的講便是了。”

包拯道:“烏盆一案說來曲折,實則無非圖財害命。話說齊州有個陶瓷商,姓劉名世昌。那日劉世昌備了些銀兩到汴京來採買,看看天色向晚,便就近借宿在了一個叫趙大的製陶匠家裡。趙大夫婦見錢眼開,半夜以繩子絞殺劉世昌,奪了性命和錢財,再把他的屍首切碎了,天亮時分,拌進泥土燒成了一隻烏盆。”

仁宗皺著眉頭道:“如此狠毒,趙大該殺!只是不知劉世昌連片指甲都不見了,包卿如何解其迷蹤?”

包拯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此案告破非因微臣有何妙算,全賴了一個叫歐陽春的江湖義士。那歐陽小俠年歲雖小,卻是個重情尚義的好少年。其先父歐陽平錄,京兆府長安城外人氏,曾受恩於劉世昌,於危難之際得劉世昌三兩救命銀子。歐陽平錄作古後,歐陽春專程赴齊州謝恩,不料劉世昌卻來了汴京。歐陽小俠一路追到汴京,四處打聽,始終不見劉世昌。他便又折回齊州,誰知劉妻卻道,‘夫君出門多日,不知何故尚未歸家。’好個歐陽小俠,一口氣又跑到了汴京,一個一個陶肆問尋,卻依然毫無劉世昌蹤影。”

聽到這兒,仁宗嘆道:“哎,那時節,劉世昌早被燒成烏盆了。著實難為了這個歐陽春,如此耗神勞頓。可是包卿,方才你稱歐陽春為‘小俠’,朕卻是不解,咱們大宋也有俠客嗎?朕聽說江湖上那些耍槍弄棒的,在大唐都被剿殺光了,那救過唐王的少林寺裡,如今連個挑水的小和尚都找不到了。”

包拯一愣,想了想道:“少林寺沒人挑水的事微臣也聽說了,臣思慮,如此未必是壞事。如今吾皇英明,天下太平,少年人各有如意去處,自然便無人去少林出家了。然那俠客還是有的,上蒼度人,各各不同。同樣一張嘴,張三用來詛咒放蠱,李四卻學得鳥語傳天音。同樣一雙手,王五能穿針引線做女紅,蔡六卻喜歡把骨頭弄得嘎巴嘎巴響。好動的人,你用鐵鏈都鎖不住他。你用鐵鏈鎖了,他也要把自個的骨頭弄得嘎巴嘎巴響。”

仁宗聽了,呵呵一笑,道:“似那樹梢枝頭的野蟬,天生喜歡叫鬧。”

包拯再道:“所謂俠客,好動者也。古之荊軻高漸離,今之小俠歐陽春,都是一些好動的人。這個歐陽春,你看他七折騰八折騰,為了三兩銀子之恩跑上千把裡也不嫌累。換上那些個儒生,別說是缺那份恆心,便是身子骨兒也吃不消。”

仁宗道:“自古俠客多好動,包卿這個說法有趣。那他們哪天會不會像野蟬一樣跑過來煩朕呀?”

包拯聞之色變,忙道:“聖上勿念,雖說俠客好動,然我大宋之俠異於荊軻高漸離。古代之俠多為流民遊俠,生於憂患之時,養於王公門下,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氣短,看起來重信守義,實則是人家養的狗,王公叫咬誰便咬誰,咬自個都樂意。然我大宋之俠非如此也,大宋之俠,打鐵的打鐵,製陶的製陶,種菜的種菜,放牧的放牧,個個安居樂業,人人順心知足,誰個還有非分之念,逆反之心?至於他們平日操練拳腳,無非圖個以武會友的樂趣罷了。因之微臣歸結古代之俠為‘搗蛋俠’,大宋之俠為‘和氣俠’。大宋之‘和氣俠’,生於盛世,受恩朝廷,斷然已無古代‘搗蛋俠’那樣的違逆亂舉。”

仁宗聽罷大笑,道:“包卿胡言!世上何來‘和氣俠’一說?俠便是俠,便是要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既然是俠,哪有喝酒不大口、殺人不大膽的?倘若是一團和氣,如何又稱得上是俠?你說有‘和氣俠’,便會有‘好人俠’‘不偷不搶俠’‘同舟共濟俠’,那還不鬧出大笑話!”

包拯凜然道:“聖上,恕微臣直言,日月經天,時序兜轉,今日論‘俠’,應因時而變,不可囹於前人之定論。臣以為,‘俠’與‘俠’本就殊異,譬如春秋俠善工,有那墨子造得飛鳥滿天飄;戰國俠重義,荊軻高漸離捨命刺秦王;大唐俠好色,李靖情迷紅拂女成傳奇。吾大宋之俠,亦工亦農,亦商亦牧,看似平淡無奇,實有大俠之氣。所謂俠,臣以為並非一定要做出驚天動地的事體,而在乎有無匡扶正義之心。因之,這世上之俠皆為‘和氣俠’‘好人俠’‘不偷不搶俠’‘同舟共濟俠’,豈不更好!況且,臣以為,歷朝歷代有俠,我堂堂大宋斷不可低人一等。一朝之興,既在安民攘外,亦在不落前人。唐有唐三彩,宋有龍泉窯;唐有詩,宋有詞;唐有李靖大將軍,宋有歐陽熱心俠。我大宋本不弱於前朝,為何要甘心無俠,為後世輕視怠慢!聖上,微臣懇請準旨,舉國之內評俠,發現新人,彰顯正氣,一可揚大宋之威,二可鼓時代風氣,三也好讓後世敬仰傳誦!”

“包愛卿你做事太認真了,”仁宗朗聲笑道,“不是說好要吃茶閒談嗎?咋又論起朝政來了?評俠之事日後再議,你且把那‘烏盆案’講完吧。”

“聖上,臣討口水喝……”包拯咕咚灌了一大盅茶水,抹抹嘴角,又講了開來。

話說那歐陽春汴京尋劉世昌不得,心中鬱悶,半夜裡上酒肆喝了幾壺悶酒。醉眼迷離之際,忽聽耳畔有人喊道,“歐陽老兄,別來無恙?”抬頭看時,酒樓裡卻是空無一人,客官們早已走光了,那酒倌正把自個歪脖子樹一般栽在板凳上。歐陽春心下疑惑,以為是自個的幻覺,卻聽那聲音又道,“呀,認錯人了!”歐陽春把兩顆圓圓的眼珠子轉了幾圈,四下裡還是一隻貓也沒有。“我別不是遇見鬼了吧?”歐陽春嘟囔道,搖晃著到那牆根下小解。

“小子你不長眼睛啊!”忽然一個聲音自那牆角響起。歐陽春嚇了一跳,定睛看時,那牆角除了一隻烏黑髮亮的盆兒,別無他物。“媽呀,我真是撞鬼了,往尿盆裡撒尿也冒犯人。”歐陽春嚷道。

“臭小子,你睜大眼睛仔細看,我是尿盆嗎,尿盆會說話?”那烏盆兀自說起了話。

小小烏盆會說話,不是鬼又是什麼?好在歐陽春年少膽大,換上別人早就嚇了個半死。歐陽春心中煩悶,正想找個人說話,見那烏盆有趣,便蹲下身子跟它聊了起來。

不待歐陽春把來汴緣由說完,那烏盆已經嚎啕大哭起來。“原來你是世侄啊,難怪你跟平錄兄那麼像!我是劉世昌啊,世侄你曉得不?”

“如何你會是劉叔?”歐陽春吃驚道。

“世侄啊——”烏盆如此這般把自個被趙大夫婦謀害的遭遇道了一遍。那歐陽春不聽則已,一聽熱血徑衝胸口,把自個逼得直在酒肆裡打轉。

“世侄休憂慮休莽撞!如今天下已是大宋,是非曲折自有官府決斷。你且把我帶到開封府找包拯,我自個向他老人家喊冤叫屈去。”

“可是劉叔,你只是個烏盆,到了公堂咋跟包大人說話?”歐陽春疑惑道。

烏盆道:“我現在怎麼跟你說,到時候也怎麼說。”

歐陽春心想有理,便抱起烏盆,直奔開封府去,咚咚咚擂響了鳴冤鼓。

黎晗:烏盆

“誰個膽大包天,夜半擂鼓,擾官驚民!快快與本府如實道來,若是搗亂,棍棒伺候!”包拯揉著發紅的雙眼掌燈升了堂。

歐陽春懷裡抱著那個烏盆,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通。

“真是癲人說癲話!哪有烏盆會講話的?”包拯訓道。

“哈,千古奇聞,烏盆說話!”公堂上的衙役們聽了都鬨笑起來。

“大人,這烏盆真的會說話!不信你自個問他。”歐陽春梗著脖子道。

“那好,你讓它說吧。”包拯道。

“說!”衙役們喝道。

“世叔啊,開封府包青天在上,你有啥冤屈跟他老人家說吧!”歐陽春對懷裡的烏盆道。

那烏盆卻是一聲不吭。

“說!”兩旁的衙役大聲喝道。

“世叔啊,不是你要來見包大人嗎?現在包大人就在你跟前,咋不言語了呢?”歐陽春拍了拍烏盆。

那烏盆嗡嗡響了兩聲,又沒聲音了。

“重棒打出!”包拯板起了黑臉。

衙役們夜半起來站公堂,本來就惱火,手下的棍子自然比白晝重了幾分。

可憐那歐陽春,人被打著,身子卻緊護著懷裡的那個怪盆。

歐陽春出了衙門,因手被衙門裡的小哥們一頓好打,一發酸,不小心讓那烏盆掉了下來。“哎喲,世侄,你摔疼我了!”烏盆叫道。

“現在咋又會說話了?”歐陽春嗔道,“方才讓你說你卻不說!”

“誰叫你往我身上撒尿的,我滿身臭氣咋跟包大人說話?”烏盆道。

“那我再去擂一次鼓?”歐陽春問。

“隨便你,”烏盆道,“反正我是死鬼一個,你替我鳴冤復仇我也活不過來了。”

“我再試一次吧,這回你一定要言語,我看那包大人脾氣不好。”

“好吧,你快把我裡裡外外好好洗幾遍。”

歐陽春到那水邊把烏盆仔細洗了,第二次到開封府擂鼓。包拯和拿棍子的小哥們又氣咻咻升堂。那烏盆在公堂上還是不說話,歐陽春又被打了屁股。

“世叔啊,這回是哪裡又不得勁?”

“哎呀,我忘了告訴你,那開封府的門神不讓我魂兒進。”

“那我去求門神放行?”

“只是可憐你屁股要變成碎陶片了。”

“反正已經被打了兩次,再多一次也無妨。”

歐陽春第三次擂鼓。這一回,他左手剛剛拿起鼓錘,手背便被打爛了。人家衙役們早拿了棍棒候在那裡呢。歐陽春換了右手再擂。咚咚咚咚,整個公堂野蜂飛過般嗡嗡叫了起來。

“小子你咋就不怕死呢?”包拯在公堂上斥道,“如此三番五次戲弄本官,究竟是何居心!你從哪打聽到本官不會砍你頭的,還是你自個已經多帶了一個頭來?”

“包大人明鑑,烏盆真的有冤要訴。”歐陽春雙手把烏盆高高舉了起來。

“你前面說它身上有臭味,去了臭味它還是不說。你不是成心蔑視公堂又是作甚?”包拯繼續斥道。

“包大人,烏盆說,門口有門神擋著,它的魂兒跟不進來說不出話。”

“過分過分,氣死我老包也!”包拯嘴裡這麼說著,手裡卻捏起筆來,畫了個符,差人去外面貼了。“這回它再不說,我要把你的腦袋摘下來!”

“說說說!”衙役們折騰一番,都醒了過來,聲音比前兩次高昂了許多。

整個公堂的人都豎直了耳朵,可那烏盆還是不說。

“打!”包拯氣得臉都歪了。

“包大人息怒,烏盆方才在我懷裡說,它赤身露體於大人不敬。”歐陽春忙道。

“也罷,本官再寬待你一回。這回烏盆再不說話,我便連它一併打個粉碎!”包拯掏出自個手巾扔了過去。

“青天包大人,小的冤屈啊!”烏盆在手巾裡喊了起來。

“好你個古靈精怪的破烏盆!好你個有情有義的歐陽春!好你個愛打人家屁股的包大人!”聽到這兒,仁宗哈哈大笑了起來。

包拯不好意思地跟著笑了。

仁宗拊掌讚道:“朕喜歡這個歐陽春。趙大該死,歐陽春便是殺了他也無妨,然他寧願自個屁股捱打,也要到開封府去擂鼓。這樣守規矩重綱常的少年,他做不得俠客誰又做得?朕要嘉獎這個歐陽春,讓他進宮來做侍衛。”

包拯忙跪下,口中道:“包拯替歐陽小俠謝主隆恩!”

仁宗欣然道:“也罷,就趁了包愛卿的興吧!朕準你選俠之議,那封賞天下俠客的名冊,便由愛卿操辦去吧。”

包拯聞言忙道:“皇上,此事當由禮部操辦……”

“事事循舊例,人間無新意。”仁宗打斷了他,“開封乃首善之府,理當破例拓新,以鑑典型。包卿不必拘謹,大膽操持去吧!”

包拯身子向前撲倒,伏地不起,口中呼道:“聖上英明,聖上萬歲!”

仁宗道:“起來吧。包卿你給朕說說,那個叫歐陽春的耿小子,他樂意到朕這來嗎?朕這裡可是不許他隨意吃酒的!”

“聖上勿慮,”包拯挺了挺胸脯,道:“別說是皇宮,便是開封府招個小官差也會被擠破門檻。若干年前微臣進京趕考在土龍崗遭劫,幸虧一個叫馬漢的好漢相助,當時臣對馬漢說,日後若有機會效忠朝廷,希望也來幫忙。這是臣當年感激之際的一番話語,事隔多年,竟已忘了。一日,微臣那裡忽然來了四條大漢,一路嚷嚷著要見‘黑哥哥’。臣仔細一瞧,原來是故人馬漢來訪。他們來作甚?說出來皇上會見笑,他們說要到開封府來吃肉。微臣聽了大笑,開封府哪來那麼多肉給他們吃啊!微臣便跟馬漢悄悄講,要吃肉你一個人來,你把他們都拉來,開封府還不給吃垮掉!馬漢道,‘不是我叫他們來的,他們聽說我要來見哥哥,便死活要跟來。其實吃不吃肉無所謂,如今天下太平,朝廷放水養魚,我們這些年做陶的做陶,養鵝的養鵝,銀子多有積蓄,吃肉真是已無需哥哥費心。’微臣道,你們銀子多,不在家好好吃肉,跑哥哥這來作甚?誰知那馬漢卻道,‘黑哥哥有所不知,一樣的肉,在這裡吃和在家裡吃不一樣。坐在開封府門檻上,吃塊豬耳朵也威風。換是在家裡,便是天鵝肉也吃不出滋味來。我們要跟著哥哥做事,好在江湖上混個好聲名。哥哥隨便為我們謀個差吧,便是到廚房砍柴、去豬圈養豬我等也樂意。’

“如此云云,微臣聽了真是又氣又樂,開封府哪來那麼多柴給他們砍,哪來豬呀鴨呀給他們養啊?天下哪有這樣的憨哥兒,要自個貼錢到官府來當差?臣便跟馬漢說,你們別把開封府當廟會,什麼人都跑來湊熱鬧。開封府規矩多,不收豬倌和樵夫。那馬漢一聽急了,直嚷嚷,哥哥休誤會,哥哥休誤會,我們除了養豬砍柴,還有一身好武藝!

“微臣一試,馬漢所言果真不虛。四個小哥,張龍趙虎王朝馬漢,個個武功高強,微臣便留了他們做捕快。自從得了這四個小哥,微臣做起事來順手多了。”

仁宗聽了有些訝然,問道:“果真如此,都不要俸祿?”

包拯微微笑道:“不僅不要俸祿,還賣命幹活。微臣多次說,你們是捕快,逮人稽案才是正事。不要去砍柴,更不要幹掃地那樣的髒活,那是雜役做的。他們卻愣是不聽,還說如今天下太平,哪有那麼多歹人可抓,他們有的是力氣,不幹活心裡難受手腳癢。這樣下來,開封府的柴木天天被大家搶著砍,地板磚被刷洗得比尋常人家的灶臺還乾淨。最好玩的是馬漢,看燕子在屋簷下築巢,嫌人家髒,硬是跳上屋頂揪住它們的尾巴扮鬼臉,把鳥兒給嚇得吱吱叫,再也不敢到開封府來築巢了。說到這,微臣想起來了,皇上這裡的野蟬叫得讓人厭煩,明日我命馬漢來趕,那些野蟬保準不敢再來。”

仁宗聽了哈哈大笑,連道“甚好,甚好”。停了停,仁宗又問道:“那個替烏盆鳴冤的歐陽春又是作何營生的?”

“呀,那歐陽春更是個富貴人家。”包拯捋了捋長鬚道,“烏盆案審後,微臣與歐陽小俠曾有一敘,方知那歐陽平錄生前是長安城外有名的牧場主,長安城內牛羊鮮肉,大半是由歐陽一家供應的。”

“如此,歐陽春怕是不情願來宮裡了……”仁宗沉吟道。

“皇上勿須牽掛,依微臣看,這些個俠客勿論作何營生,只要朝廷召喚,都樂意放下手中活計,忙不迭跑來為朝廷效勞。微臣心想,這便是聖上英明、國家昌盛的表現。”

“速速將那歐陽春招來!朕想瞅瞅,那個耿小子是副啥面貌。馬漢就不要來了,朕很快便有自個的‘俠侍衛’,朕不怕後花園野蟬叫破膽了。”仁宗大笑著,揮手招來了遠處候著的公公們。

話說開封府快腳馬漢得包拯密令,前往京兆府尋訪歐陽春,自是一路好山好水無暇觀賞,好酒好菜不敢大口吞嚥,只顧得將脖子像只大鵝一般向前伸著,雙腿夾了馬肚皮,駕駕駕直往前奔。半月後到得靜北山莊,天色剛好暗了下來。馬漢入得村來,向迎面走來的一個老漢打聽歐陽春的住處。那老頭正扛著一架長長的雲梯趕路,聽到問話,頭也不抬,肩膀一轉,將長長的梯梢擺向一個燈火明亮之處,說了句“戲臺上正忙乎著呢”,一路小跑向那裡趕去。馬漢跟著長長的梯子走,離戲臺還有幾十丈遠便被黑壓壓的人群擋住了。回頭尋那老漢,那雲梯已經靠在一株高大的槐樹上,一張笑吟吟的臉正從枝葉間露出來,招呼他一道上去。馬漢心想,我上去幹嘛,我是來找歐陽春的,又不是來看戲的。可歐陽春人在高高的戲臺上,他縱然有輕功,也不便從人群頭上飛過去。馬漢只好順著老漢的雲梯唰唰唰上到了高樹上,身子尚未坐穩,梯子卻忽地一閃,梯梢把樹葉攪得亂飛了起來。

“別上來了啦,上頭沒地方了!”那老漢嚷道。馬漢這才看清,原來地上那些人看老漢和他在樹上逍遙,便一窩蜂順著梯子往上爬。看看樹上地方逼仄,那些人便都趴倒在梯子上,一個格子粘了兩三個人,黑糊糊攪到一塊,活像一群螞蚱串到了一條繩子上。

戲臺上正鬧成一鍋粥,人來人往,吆喝著,爭吵著,舞槍弄棒的打成一團。一會兒有人出來翻跟斗,有人在幾條色彩豔麗的綵綢中跳舞,還有人在戲臺兩側扎馬步,怪模怪樣,鬼裡鬼氣的,看得人眼花繚亂。馬漢定睛細看,卻盡是些花拳繡腿。一幕過後,再一幕開演,出來一群女人,啊啊啊,呀呀呀,不喘氣地吼,好像她們心中有著無限的悲苦和憤恨,好像她們的腸子都絞成了一團亂麻,非得要靠這樣不歇氣的窮吼,才能將悲苦吐乾淨,把腸子捋透直。

“大叔,你說歐陽春在戲臺上,我咋瞧不見?”馬漢問。

“那不正唱著嗎,哎呀,好聽死了!”老漢嘖嘖讚道。

馬漢打眼望去,左瞧右瞧,愣是沒認出哪一個是皇上青睞的俠侍衛:戲臺上正唱著的是個頭扎方巾、身佩長劍的女子,其餘相陪著走來走去的也盡是女人,唯一一個男性卻是個小矮人。那女俠客嘴裡正撕心裂膽高喊著,小矮人卻拿個鏡子,不住朝臺下照。馬漢心下疑惑,這歐陽春他是見過的,他還親手打過人家的屁股,如何未過幾日卻變成了個母的?

馬漢再問樹上老漢:“請教大叔,歐陽春到底是男是女?”

“你這客官真奇怪,大名鼎鼎的歐陽春咋會是女的?你愛說他是女的便說吧,反正不是我說的。你說他是女的,回頭他跟你過不去我可管不了。”

“怪哉,怪哉。”馬漢嘟囔著。

聽馬漢這麼嘟嘟囔囔,老漢有點不耐煩。“你這客官著實囉嗦,誰個規戒男子不能演女戲的?這是秦腔,曉得不?你聽這出《聶隱娘照鏡》,‘嘆可嘆,奴身本為嬌娥娘,古鏡難見三青絲;惜可惜,奴魂自證古荊軻,長劍卻指百冤身’。這戲文的意思你聽明白了嗎?”

“歐陽春咋好意思男扮女妝來演戲,你瞧他在戲臺上的樣,還將個腰肢扭來扭去的,憋個嗓門唱得人毛髮直立。這事傳出去,還不被人笑死掉?包大人還要帶他進宮裡去面聖,真是冤枉我老馬,這麼多日奔波活受罪。”馬漢暗自嘀咕著。正愣怔間,忽聽得那歐陽春在戲臺上高聲喊道:“呔!對面高樹上坐著的是何方神聖?”

馬漢聽著一愣,那傢伙咋不唱了,他喊誰呢?

“喊你呀,客官!”身邊的老漢提醒他。

“喂!”歐陽春又喊。

“你啞巴啊?”樹下看戲的人跟著大喊起來。

馬漢看看架勢不對,趕緊應道:“我乃開封府包拯包大人派來訪你的馬漢,歐陽老弟把戲演完吧,老馬在此恭候。”

“人生如戲,日日上演,哪有完了的時候,老馬有話在這裡便說了吧。”歐陽春又喊道。

“老馬你說吧!”“有話快說,有屁快放!”“他沒力氣,怕聲音低了丟臉!”樹下的喊叫聲一浪高過一浪,亂成了一團。

“老馬公務在身,歐陽兄一邊面議吧。”馬漢想,歐陽春耍什麼派頭啊,我堂堂一個開封府官差,站在這高樹上當著這麼多人喊叫,成何體統?

“馬大哥你糊塗了,此地離長安百里,去汴京千里,還不夠僻靜?”歐陽春道,“包大人讓你帶了什麼話,且儘管抖落吧!”

“歐陽兄見諒,官府有規矩,不便在此喧囂。”

“馬大哥,你是有名的爽快人,今日咋這麼彆扭呢!”

“歐陽兄,如今我已是官府裡的人,人在江湖邁江湖的道兒,身在官府守官府的規矩,兄乃明理之人,切望體諒為是。”

“這人心裡有鬼!歐陽少爺,別理他!”“便是一萬個屁也放完了,繞了半天不說,這個馬漢非好漢!”“我們要看戲,甭搭理他!”戲臺下的那些看客又吵鬧了起來。

“馬大哥啊,在下並非故意為難你,我們靜北山莊素來不藏事,有話都要一嗓子喊出來。老兄你便是跟我躲到茅房裡去說,回頭我也要爬到樹上對著山莊喊一通。鄉規如此,兄且屈尊隨俗吧!”歐陽春在戲臺上遙遙做了一個長揖。

“既然如此,老馬入鄉隨俗便是。”馬漢道。

“好哇!好哇!”戲臺下掌聲雷動。

馬漢便把仁宗皇帝要召他進宮做侍衛的事,對著看戲的看客喊了一遍。因為前面有人嘲笑他不敢大聲說話,他便調動了丹田之氣,嗷嗷嗷嗷亂叫了一通。馬漢這麼一喊,自己心裡解氣舒暢,戲臺下的那些看客可亂了套,幾百人七嘴八舌立馬吵得不可開交。馬漢在樹上聽得清楚,吵架的人吵來吵去,吵成了兩派。一派力主歐陽春進宮,其理由千奇百怪。有的從歐陽春個人前程著想,說是歐陽家幾代無人入仕,這回皇上招他入宮,是少爺的榮幸,也是整個靜北山莊的榮耀;有的說,長安城自大宋建都汴京,已是風光不再,如今朝廷挑中歐陽春,也是京兆重新被看重的吉徵,或許皇上不日將親駕舊都,帶來久違的榮光;還有的說,此事無須爭辯,皇上召見少爺,少爺豈敢抗旨?反對的一方說不出大道理,只是不斷質問:少爺走了,誰來主持山莊的秦腔表演,誰來表演那個大唐女俠聶隱娘?少爺是山莊羊場總舵主,掌管著幾萬只肉羊的飼養、屠宰、燒烤,幾萬萬桶羊奶的派送,幾萬萬萬根羊毛的挑揀、紡織,少爺是山莊的領路羊,少爺去了,羊咋辦,羊毛咋辦,羊奶咋辦,山莊人的魂兒咋辦?如此一說,他們便恨起了馬漢,都是這個臭官差,攪亂了大家的心情。於是紛紛抬頭,對樹上的馬漢吐起了口水。馬漢站得高,幾百人的口水吐不到他身上,紛紛飄落下來,剛好把支援歐陽春入宮的那一方淋到了,弄得那一方大為光火。“自家人唾自家人,太過份了!”“又不是唾你們,是唾那個傻馬漢的!”“福星馬漢,誰都不能唾!”“偏要唾!”“你唾吧,你有能耐你往樹上唾!”“你們有能耐?你們有能耐,何不唾一下給我們看!”“我們便唾給你們看!”

馬漢笑得差點從樹上翻下來,忽聽戲臺上“鐺鐺”兩聲脆響,四下裡安靜下來,吵架的人們不約而同閉緊了方才聒噪的嘴巴。一眨眼的工夫,身邊方才扛梯子的老漢不見了,臺上那些紅紅綠綠的女人、醜陋的小矮人、後臺上吹吹打打的老頭們也不見了。戲臺中央只剩下一個歐陽春,脫了聶隱孃的女戲裝,懷裡抱個物件坐著,神情怪異莫測。

“鐺鐺”,歐陽春又往懷裡那物件上敲了兩聲,戲臺下的那些人都低下了頭。馬漢甚是驚詫,歐陽春敲什麼呢,大家那麼懼怕?

“馬大哥請到臺上來吧。”歐陽春遙遙抱拳喊道。

馬漢看看場上氣氛詭異,再也不敢推脫,唰地從樹上跳下,在空中做了個鷂子翻身,穩穩立在地上,一口氣不喘,又在原地起了身子,口中道“借兩顆頭用用”,直奔戲臺之上。好個馬漢,不愧“快腳”雅號,在空中只輕輕點了兩個人頭,便如一片葉子飄到了歐陽春身邊。

“馬大哥請坐。”歐陽春也不起身,指了指身邊的空地。馬漢席地坐了,偷眼望向他懷裡。這一望讓他大吃一驚,你道歐陽春懷裡抱的是什麼?原來是包大人審過的那個冤鬼烏盆!

“有請烏盆爺。”歐陽春輕聲道。

那烏盆沉默著。

歐陽春眉毛輕輕一揚,目光如炬朝臺下掃去。臺下那些人把頭埋得更低了。歐陽春四處搜尋著,最後把目光停在了馬漢腰間的佩刀上。馬漢曉得這個烏盆忌諱多,便立馬解了佩刀,藏到了戲臺後方。

“再請烏盆爺。”歐陽春道,神情更為恭敬。

那烏盆還是不說。

歐陽春眉頭悄悄一皺,目光唰唰射向戲臺下的人群。俄頃,緊一緊臉,大聲道,“爾等且散去吧,烏盆爺要跟馬大哥私話。”那些人聽歐陽春這麼說,也不爭辯,保持著下跪的姿勢,向後匍匐著去了。一時間,天好像變得更黑起來,戲臺四角的松明燃燒得更烈,畢畢剝剝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嚇人。馬漢不覺心頭緊了起來,轉眼去看歐陽春懷裡的烏盆,心裡既盼著烏盆早點說話,又擔心他說出什麼讓人驚駭的話來。烏盆還是那個烏盆,歐陽春還是那個歐陽春,可不知咋的,馬漢的心境完全與在開封府夜審烏盆時大異。“我是來請歐陽春進宮的,他們應該好好款待我,可我咋變得像在受審一般?”馬漢不明白自個為何會變得如此心虛。

“啊——”烏盆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真麻煩,深更半夜也不讓人好好歇息。”

馬漢聽到這聲音嚇了一大跳,這聲音太熟了,一時卻想不起來。他搖搖腦袋,看到風吹亂了戲臺四周的樹木。

“烏盆爺來啦,給烏盆爺請安。”歐陽春柔聲道,“這位是開封府官差馬漢馬大哥……”

“哈哈馬漢,那回在開封府他打你屁股最用力,適才爺還跟他一起聊過呢!”烏盆道。

原來方才在樹上一起看戲的老頭便是烏盆鬼,馬漢背上的汗毛直立起來。

“馬漢大哥說要帶我去汴京,小侄當去不當去?”歐陽春問。

“天上掉金條到尿壺裡,此等好事哪裡找。”烏盆道。

“可我真不曉得去了能做什麼。”歐陽春小聲道。

“你以為皇帝爺當真要你腰裡別一把刀到他門口去值夜?你這個侍衛,聽起來威風,實則只是掛個空名。要不天下俠客都到皇宮裡去,那皇宮還不變成了江湖?”

“照烏盆爺這麼說,我這皇宮侍衛便是當上了也沒啥意思?”歐陽春再問。

“沒啥意思也要當,”烏盆道,“皇帝爺叫你作甚你便作甚,要不皇子們為啥爭破頭都要做皇帝?”

“皇上到底要我去幹啥呢,他又不要我守皇宮。”歐陽春嘟囔道。

“你去了陪他老人家說說話,給他老人家磕磕頭嘛。”烏盆道。

“這些事包大人他們可以做,皇上還怕沒人給他磕頭?”

“包拯磕頭和你磕頭豈是一回事?包拯是包拯,他是朝廷命官,本來便是要給皇帝爺磕頭的。本來該磕的再磕便沒啥意思,本來沒想磕的來磕,皇帝爺他老人家才格外高興。包拯說你是俠客,俠客給皇帝爺磕頭,千古都沒有的事,你說那皇帝爺能不高興?馬漢你是朝廷裡的人,你說老漢我說得對不對?”

馬漢心裡想,你個烏盆死鬼胡說八道,這話皇上聽到了,不把你扔到火裡再燒一遍才怪。皇上是誰?皇上是天之驕子,天的兒子會那麼小心眼,你個俠客給他磕頭他便那麼在乎,你不磕頭他會肚子疼?連三山五嶽都給他磕頭,連長江黃河都給他磕頭,他還稀罕你個歐陽春給他磕頭?馬漢想自個的這些想法便是回去講給包大人聽,他也會同意的。可現在他不能跟烏盆鬼和歐陽春這麼說,這麼說了他們也不信。管他烏盆鬼說什麼昏話呢,我且把歐陽春帶回開封府覆命便是。想到這,馬漢便道:“歐陽兄弟,烏盆爺說得在理。難得皇上和包大人器重你,不要拂了他們的一番好意。”

“可是馬大哥,實不相瞞,在下只會養羊和唱戲,和那俠客的名號差得十萬八千里。平日我在靜北山莊管著幾萬只羊是不難,可讓我去給朝廷效力,真的不曉得能做個啥。”歐陽春道。

馬漢道:“歐陽兄弟過謙了,你是真人不露相。要說你沒本事,那我是連只蚊子都拍不死了。”

不待歐陽春再說什麼,烏盆斷然道:“少爺無需牽掛,一切自有爺照應。皇帝爺召見,你從命便是。趕緊叫方才那些愛嚼舌頭的給馬漢兄弟擠奶喝吧,你看人家馬兄弟,跑了半個月的路,好漢不累,馬兒也拐了後腿彎。——好了好了,爺不跟你們少年人攪和了。爺困了,且讓我歇息吧。”

“烏盆爺慢走!”歐陽春恭恭敬敬抱起了烏盆。

“烏盆爺走好呀!”馬漢在旁作揖,偷偷喘了一口氣。

“皇上一定是在戒備森嚴的宮殿裡,坐在高高的龍椅上召見我。”為了給皇上一個好印象,在隨快腳馬漢奔赴汴京的路上,歐陽春一直恭敬地侍候著他,向他討教有關皇宮的禮儀。宮裡的規矩,馬漢其實一無所知,可他不想在歐陽春麵前丟掉開封府官差的面子,便信馬由韁胡編亂造一番,對歐陽春吹噓起來。

“給皇上磕頭跟給包大人磕頭可不一樣,給包大人磕頭,你只要隨便找塊地把頭磕下去便是,給皇上磕頭可不能那樣。你想你是個俠客,你的頭比皇宮的地板還要硬,你一不小心磕破了皇宮裡的玉石地板,便是把你們山莊滿山坡的羊賣了也賠他不起。”自從得知歐陽春是京兆府頭號牧場主後,馬漢一路上沒少拿這打趣,“你知道那些玉石哪來的?那可是喀喇汗國人從雪山頂上搬來的。”

“那我到了皇宮不用磕頭了?”歐陽春問。

“不用磕頭?那哪成!烏盆爺不是說過嗎,皇上召你進宮,便是讓你磕頭去的。總不能因為你頭硬便不叫你磕吧,便是因為你頭硬,皇上才非得要你給他磕。皇上可不怕你把他的地板磕破,皇上英明,他早料到這天下有些人的頭顱比雪山上採來的玉石還硬,他老人家早做了安排:文官叩見直接磕地板,武官在龍椅前面一塊特製的銅板上磕。這樣你和皇上都可以安心了,你不怕把皇宮的地板磕破,皇上也不用掛念你沒地方向他表忠心。你看,皇上想得多細緻多周到。”馬漢越說越起勁,不知不覺把下巴高高地仰了起來。

“可是……”歐陽春猶豫道。

“歐陽兄弟,別顧慮太多了,照馬大哥說的做便是。到了皇宮,你眼睛要長個鉤子,別東瞧西望的光顧著看熱鬧,你得趕緊找那塊被百官磨得光溜溜的磕頭銅。你瞧準了,一頭磕下去,咚,咚,咚,萬歲,萬歲,萬萬歲!哈,皇上看你頭磕得好聽好看,把不定龍顏大悅,啥事都能準你。你說要留在他老人家身邊,便留你在他老人家身邊,你說要回去帶你的小羊羔,演你的聶隱娘,他老人家也準會允你。”

“可我的頭不比你的頭,我又不會武功。別說是銅板,便是那玉石,我都要磕出毛病來的。”歐陽春擔心道。

馬漢聽了,心中不由冷笑。誰叫皇上看中的是你呢,若是換上我馬漢,哪來這麼多囉嗦。別說是那銅板,便是在刀尖上,也能磕出它個花樣來!

歐陽春一路擔心著,他有點後悔太輕率答應下來。他已經習慣了長安城外的生活,整個山莊的人都是親戚,滿山坡的羊都跟兄弟姐妹一樣,高興的時候唱唱信天游,不高興的時候吹吹陶壎,閒下來還可以把山莊的少年人召集起來排戲演秦腔。這日子過得舒舒坦坦的,為何要去皇宮裡做事呢?聽馬漢兄弟一路說下來,皇宮也是沒啥好玩的,侯門深似海,皇宮更是深不見底的海,一個放羊的咋適宜呢?還好把烏盆爺帶上了,凡事多討教,總不至於太狼狽。自從汴京邂逅烏盆,歐陽春便跟烏盆爺成了莫逆之交。烏盆爺也真是神奇,他本是個冤死鬼,可後來包大人為他主持公道,趙大狗夫妻被開封府的狗鍘刀斬了首,他的魂魄卻沒有迴歸地府,一直都留在那烏盆裡。烏盆爺陰陽二界皆通,跟個神仙一樣靈智。只是比過去更容易睏倦,動不動便哈欠連天。歐陽春有時擔心烏盆爺睡過去了便不會醒來,總要時不時地敲敲盆沿,問候上一兩句。“小子,你又來吵人了!”每回歐陽春一敲盆,烏盆爺總這樣罵他。

“愣啥怔呢?”馬漢忽然從馬背上傾身過來,拍了拍歐陽春的肩膀。

歐陽春指了指自個懷裡,輕輕擺了擺手。

馬漢一看樂了,打趣道:“還真是要當心,別把那烏盆摔破了。”

“馬漢小子,你留心自個,別把一雙快腳摔成了四條驢腿!”烏盆在歐陽春懷裡甕聲甕氣道。

馬漢和歐陽春四目相對,哈哈大笑起來。

且說歐陽春馬漢二人,快馬加鞭,日夜兼程,終於到了開封府。見到包拯,歐陽春跪下便拜,把頭敲得暈乎乎的,眼前直冒金星。這也是馬漢一路調教的結果,原來歐陽春哪是這樣的人呢,原來歐陽春雖不是個俠客,卻也是長安有名的牧場主。上回到得開封府,說擂鼓便擂鼓,說打屁股也不怕,把個屁股撅得高高的,任人家打左邊便左邊,打右邊便右邊,他眼皮子何曾眨動一下?可這回卻是不同,你想那包拯包大人,就像馬漢說的,多少人想見他,多少人求他薦舉,他們連包家的門朝哪個方向開都不曉得。歐陽春算個啥呢,不就是個羊倌嗎,人家包大人跟你非親非故,卻把你一下推到了皇上面前。你不給人家磕個響頭,你歐陽春還是個人嗎?人家包大人也沒叫你那麼死勁磕啊,這都是自個的願望。自個甘願的事,怨不得別人。

包拯見歐陽春如此恭敬,心中甚是受用,一邊哈哈笑著,一邊將他扶了起來,拉到椅子上壓著坐了,道:“歐陽小俠,本官薦舉你到皇上身邊,看中的是你小小年紀卻有一番古道熱腸。烏盆一案,震動四方,那些個毛賊小人,縱有作奸犯科之念,卻也多了不少禁忌。他們怕的是啥?還不是怕小俠你身上的這股正氣!便是把人殺了剮了,拌進泥巴做成烏盆,也有人站出來替他申冤昭雪。若是人人似你,這往後誰個還敢藐視王法?如今大宋江山穩固,人民安居樂業,實為千古罕有萬世不再。歐陽小俠正逢青春年少,當為朝廷效力才是。”

歐陽春忙道:“謝包大人提攜,小的自當努力,不負大人重望。”

“少年人好學上進,自有前程可期。進宮之後,勿論皇上叫你幹啥,切勿挑三揀四,你在宮裡得到褒獎,本官臉上也有光彩。日後人家提起你歐陽春,也會說我包拯著實為朝廷薦了一個好人才。”包拯藹然道。

歐陽春忙道:“一切聽從包大人教誨。”

包拯看歐陽春一表人才,言語謙恭周到,心中甚是喜愛。“來,介紹同道與你相識。”包拯揮揮手,張龍趙虎王朝馬漢們,一起跨步擁來。這些小哥,有的虎背熊腰、氣宇軒昂、有的卻貌不驚人,與街頭炸油條燒羊排的無異。小哥們面生,卻都豪爽直率,一個個撲到歐陽春身上,勾肩搭背,甚是親熱。最親暱的是馬漢,這些日相處本已熟絡,加之明白歐陽春的底細,便笑吟吟過去握緊了他的手,暗中發力,歐陽春疼得眼淚都要淌下來。“過些天歐陽兄弟便要進宮,往後人家便是皇上身邊的人了。現在不好好親熱一番,莫非要等以後衝撞規矩?”馬漢邊眨巴眼睛邊朗聲大笑。“馬大哥此言有理,眾哥兒一道上前親熱吧!”眾人嚷著又要上來調笑,嚇得歐陽春趕緊把雙手藏到了身後。

這時,人群中踱步出來一個高瘦儒生,擋在了歐陽春跟前,抱拳道:“眾哥兒莫鬧!歐陽兄弟是新人,理應格外照應才是。”眾人對這位先生甚是恭敬,呱呱笑著散開了。歐陽春心想,這便是鼎鼎有名的公孫策先生了,趕忙長長鞠了一躬。公孫先生拉著他的手,詢問了家境、牧場、婚配等家常,言語甚是和氣溫厚。歐陽春知道公孫先生是開封府主簿,智慧過人,深得包大人信賴,開封府那三口銅鍘便是他設計的,此番見過,果然舉止優雅,談吐不凡。與公孫先生一番交談,歐陽春有種站錯隊的感覺,心裡老晃著一個念頭:“我該與公孫先生對坐飲茶,而不是和馬漢他們比手勁呀。”

這一夜,開封府設宴迎接歐陽春。王朝、馬漢一班兄弟乘機大快朵頤,歡鬧至深夜方才散去。歐陽春原來酒力尚可,卻禁不了馬漢等人輪番夾擊,終於招架不住,連連吐了幾番,由著人家抬起,扔到廂房裡,棉絮一般蜷縮著死睡了過去。

半夜,歐陽春正在酒氣裡騰雲駕霧,忽聽身邊包袱裡烏盆一個勁叫喚,“小子快醒,小子快快醒來!”歐陽春一個激靈,從雲端掉了下來,酒醒了大半。

“不好啦,出大事了!”烏盆爺嚷道。

“出啥事了?”歐陽春急道。

“包大人府尹的官印兒丟了!”

歐陽春聞言大驚,誰個膽大包天,開封府是什麼地兒,別說是盜取官印,便是往門口的石獅上摁把鼻涕,也跟摸到老虎的鬍鬚一般危險。

“哎,”烏盆嘆道,“便是你醒著也不頂事,論武藝你不及馬漢一根手指,論謀略你給公孫先生做書童也不夠格。可愣是這麼多能人,也奈何不了那詭計多端的‘錦毛鼠’!”

“啊,這開封府裡藏著老鼠?”歐陽春把烏盆小心翼翼端到了案上。

“你啊,江湖上的事知曉得太少了。爺本想等你安頓下來,再跟你絮叨絮叨,不料江湖這麼快便起了風波。這隻老鼠並非真的老鼠,而是那陷空島上大名鼎鼎的‘錦毛鼠’白玉堂。‘錦毛鼠’膽大包天,偷走了包大人的官印……也罷,現在開封府亂成一團,你過去了也是添亂,爺趕緊將此事幫你理理,也好讓你有個應對。你過幾日便要進宮面聖,冊封四品帶刀侍衛,雅號‘北俠’。這一切都是包拯從中薦舉的結果,現在開封府出了這麼大的事,你也該好好表現一番,一來報答包大人,二來也讓馬漢他們瞧瞧,你這個‘北俠’並非銀樣鑞槍頭。”

“烏盆爺快教我!”歐陽春著急道。

“所謂打席子看茅草,娶媳婦看姥姥,要說今夜風波,還得從‘狸貓換太子’一案說起。此案牽涉人事過多,爺不便一一道來,爺只說個大概。許多年前,先帝二妃李妃和劉妃剛好前後腳有了身孕。這件事放在咱老百姓那,跟公雞打鳴母雞抱窩一般稀鬆平常,可在宮裡卻非等閒小事。宮裡的人都明白,先帝尚未有後,這二妃肚子裡懷著的可不是一般人物,他們可都是將來有望坐天下的太子啊!一時間,宮裡流言蜚語滿天飛,所有人都加入了對二妃生男生女的猜測。天性歹毒的劉妃把李妃的肚子算計上了,李妃先於劉妃臨盆,一看李妃生下一個帶把兒的,劉妃便派人用一隻剝了皮的狸貓換走了新皇兒。先帝爺看到李妃生下一隻怪貓,氣得哇哇大叫,立馬將李妃扔進了地牢。那個被怪貓換走的娃兒,便是當今坐天下的咱皇帝爺。咱皇帝爺可真是真龍福命,那一夜他並未被扔到野外喂野狼,因了一批公公宮女捨命相救,那可憐的新生兒逃過大劫,躲進了好心的八千歲家裡。一直到十三年後,先帝爺駕崩前,看看皇族裡沒啥中意的子嗣,便把皇位傳給了他。不知曉的說,這龍椅本就歸他坐,知曉的便替‘狸貓案’一干人等唏噓:那劉妃,最後也沒生下太子當上太后,反倒落了個五馬分屍。那李妃蒙受不白之冤,打入冷宮多年,後又流落民間雙目失明。更別提當年那些捨命救太子的公公宮女了,哪一個死得算是明白的?

所以我說啊,咱萬歲爺做皇帝,貌似曲折動盪,實則有驚無險。你說那十三年裡,別人替他挨板子丟性命,他自個卻是啥事都懵懂,躲在八千歲府裡,養得像只白蠶兒。咱皇帝爺的福分,便是那皇太祖也比不上。你看太祖他老人家,半輩子紅著臉硬著頭皮跟人家幹架,好不容易得天下坐龍椅,以為可以好生享受一番。可那些血水裡泡大的弟兄們卻一個個不肯體諒他,動不動跟他鬧脾氣,這個嫌封的官不夠大,那個怨賜的地不夠寬,把個太祖氣得不知折了多少壽。咱那皇帝爺呢,他在那張大龍椅上坐得可自在,不必像太祖那樣挖空心思對付小兄弟,也不必裝出明君的樣子,天天受那些鼻涕亂淌的老臣糾纏。那些雞零狗碎的麻煩,從不需要咱皇帝爺操心。後宮裡的人總是嘮叨,皇上要注意龍體,不可操勞過度。咱皇帝爺聽了直笑,朕操心個屁!天下是朕的,社稷是朕的,可朕偏偏卻是不用操心。——咱皇帝爺何以如此逍遙,還不是因他有了包拯那樣的一堆能臣良吏?”

“這包拯也是苦命的主,小時候的事咱不說了,戲臺上都在演著。單說這回評薦大宋俠客的事,他盡是自尋煩惱。咱大宋有俠客嗎?別人不知,你這個‘北俠’還不曉?”

歐陽春聽得耳根發熱,嘟囔道:“我並不想做俠的……”

烏盆道:“世間萬事正是如此朦朧,到手的茫然,失手的彷徨,非得要上下鬧將一番,這事兒才得入得體統。按說‘陷空五鼠’,個個才藝超強,膽識過人,那俠客榜上咋樣排,也該有他們的份,可偏偏包拯卻遺漏了他們。”

歐陽春問:“好端端的五個好漢,何以謂之‘五鼠’?”

烏盆道:“‘五鼠’是他們的綽號,分別是‘鑽天鼠’盧方,‘徹地鼠’韓彰,‘穿山鼠’徐慶,‘翻江鼠’蔣平,‘錦毛鼠’白玉堂。你聽這些綽號,便知他們的本事:‘鑽天鼠’盧方善登高;‘徹地鼠’韓彰諳入地術;‘穿山鼠’徐慶,得天竺高人指點,懂縮骨秘道,偌大身子躲得進一個花瓶;‘翻江鼠’蔣平,水中行走如平地,能在水面下跪翻筋斗。唯一不以本事得名的是白玉堂,白玉堂在‘五鼠’中排行最小,本事卻最是了得。因他長得標緻風流,江湖人稱‘錦毛鼠’。‘錦毛鼠’精通易容秘術,便是他那四個結拜兄弟,也不定見過他的真實面貌。”

歐陽春點頭道:“呀,他們這才叫俠啊。”

“非也,”烏盆道,“‘俠’者何謂?以武犯忌也,多少是要跟朝廷作對的。咱大宋的老祖宗太祖或可稱俠,然太祖成了太祖,便做不得俠了,他總不至於跟自個過不去吧。”

“難怪太祖要‘杯酒釋兵權’。”歐陽春道。

“人總是這樣,自個做過什麼不計較,別人學他過去的樣子,便絲毫不能容忍。”烏盆繼續道,“大宋無俠是實情,便是‘陷空五鼠’,雖個個武藝高強,每日也只是在島上捕魚為生,閒來切磋技藝,以此取樂。那‘錦毛鼠’白玉堂天生好動,喜好漂游,平日不常在島上,或混跡於市井之中,或嬉戲於勾欄之間,放浪形骸,行蹤不定,卻也不曾作過什麼冒犯王法的逆舉,這便算不得俠了。然大宋無俠又何妨,誰個非要咱大宋有俠的?咱大宋無俠,那皇帝爺該歡喜才是。偏偏那包拯多事,說是歷朝歷代都有俠,大宋無俠會遭後人笑話。”

“包大人是個清官好官,若不是包大人相邀,我等也不會千里迢迢來這汴京。”歐陽春嘟囔道。

“包拯對我恩重如山,爺今生今世是沒得做人的機會了,要是能重新做人,便是給他砍柴燒火倒尿壺也樂意。這是爺鼓動你來給他報恩的緣故。可報恩歸報恩,倒尿壺歸倒尿壺,說事理又得歸說事理。爺說的事理是,今夜之事,鬧事在白玉堂,起事卻是在包拯。”

“明明是那白玉堂肇的事,為何又要歸罪於包大人?”歐陽春不解。

烏盆道:“莫急,且聽爺慢慢敘來。你說包拯是清官,清官便不會惹災禍起風波?咱皇帝爺,本就喜歡鬧熱,到泰山祭天地,掛燈籠慶元宵,送龍泉青瓷給波斯人,這些都是咱皇帝爺愛做的事。皇帝爺幹嘛喜歡搭這些空架子?無非是為了朝廷的面子。大宋有沒有俠客,那皇帝爺能不知曉?大宋的俠客,便是讓皇帝爺們剿滅光的。偏偏包拯要攛掇皇帝爺四處收攬俠客,這不是為了面子,又是為了什麼?可評薦俠客卻跟鬧元宵不同,江湖上的事,肩膀拍不得,腳後跟踩不得。江湖,本來便是和朝廷對著幹的。朝廷大則江湖小,朝廷小則江湖大,歷朝歷代莫不如是。江湖是個啥地兒,江湖便是個馬蜂窩,大就大吧,小就小吧,都是江湖自個的事,你別去招惹。你不攪和,那些個馬蜂便不會出來叮人。我們大宋是大朝廷小江湖,那馬蜂窩小著呢,可皇帝爺和包拯偏偏卻要去捅它們。這不,你歐陽春尚未進宮,‘北俠’的高帽尚未戴上,那麻煩便馬蜂一般飛了出來。”

“那‘錦毛鼠’,因何要來偷竊官印?”歐陽春接著問道。

“白玉堂夜襲開封府,明著是對付包大人和那個展昭,實則也是為了‘面子’二字。”烏盆道。

“展昭,莫非是那個會飛的奇人?”歐陽春問。

“咦,你如何知曉?”烏盆奇道。

“書上說,南蠻人能似大鳥翔於天際,愛去哪便去哪,不像我們北人靠牛馬趕腳。我先前不相信,以為是寫書的誆人。那一回我赴齊州尋你,路遇一人,頭戴竹笠,雙足赤裸,行跡詭秘。夜裡在客棧,他一個人在角落裡用個大碗喝水,神情落寞,一看便是個口袋外翻沒得一文錢的主。我便過去邀他共飲,那真是個死要面子的人,人都坐到酒桌前了,抓起筷子卻復放下,拿拿放放,放放拿拿的,看了讓人難受。末了,跟我講,‘我不白喝你的酒白吃你的菜,明日天亮你我比快,我若先到得齊州,這酒我便白喝。’我道,‘本來便是請你的。’那人道,‘我若比你快,還要你銀子十兩。若輸,便予你二十兩。你既敢請我喝酒,還怕與我一賭!’我從未見過這麼死要面子的人,他們南方人或許都這樣。我便勸他,‘銀子是小事,我立取予你,打賭便免了。我的坐騎乃一等神駒,你必輸無疑。’那人不依不饒,非得要跟我比,還說,若不答應,便把方才已經下肚之酒菜當即吐出來。如此這般,我只好答應了。”

“你一定輸了。”烏盆道。

“原來他頭上那個斗笠奇妙,人掛在斗笠下面便順著風飄,風有多快,他便有多快,我的神駒跑斷腿也趕不上。烏盆爺說的展昭定是那個奇人,他如何也到汴京來了?”

“也是江湖該起風波,這個會飛的展昭幾日前在包拯薦舉下先進了宮。皇帝爺問他有何絕活,他戴上斗笠飛上了皇宮的屋頂。皇帝爺看著高興,讚道,展昭好身手,實乃‘羽毛’也!還當場冊封他為四品帶刀侍衛,外加雅稱‘南俠’。”

“好呀,展昭兄弟封了‘南俠’,宮裡也有朋友了。”

“好個屁,展昭有何本事,會點奇門異術便可得‘南俠’封號?明日你見到皇帝爺,也給爺討個俠當吧。爺不當東俠西俠,佔個方位遭人妒,爺就當‘鬼俠’吧,哈哈!”

“烏盆爺,你不是人,當不得俠的。”

“哎呀呀,爾等便是人了?爾等乃人中人、人上人啊!一個‘北俠’唱大戲,一個‘南俠’天上飛,咱大宋真是英雄輩出,項背相望啊!”

“烏盆爺取笑我了。”歐陽春的臉暗暗紅了。

烏盆不接他的話,兀自說道:“展昭當個信史倒蠻般配,皇帝爺想吃個荔枝枇杷啥的,可令展昭飛取,順風而去,御風而來,便是那天涯海角的奇珍異果,也保準新鮮。可皇帝爺偏偏不叫他去南方採水果,偏偏要他做俠,且要贊他‘羽毛’也。”

“這個‘羽毛’倒不過分。”歐陽春嘀咕道。

烏盆道:“按說是不過分。展昭的輕功雖借了外力,卻也算是一門本事。白玉堂武功再高,也沒他飛得高。可那白玉堂不服展昭,白玉堂說,展昭你飛便飛吧,沒人會將你的斗笠射出窟窿,讓你掉下來屁股開花。你當‘南俠’便當‘南俠’吧,白玉堂也不羨慕你,你要叫我去宮裡我還不樂意呢。可你為何要叫‘羽毛’!”

“‘羽毛’有何不妥?”歐陽春問。

“‘羽毛’音同‘御貓’,白玉堂一聽大怒,‘御貓’一現,‘五鼠’何存?”

“原來如此,”歐陽春嘆道,“白玉堂是故意找茬了。”

“真隱士是連名字都不要的,歷朝歷代這個士那個士,誰個不是假假的?”烏盆嗤笑道。

“小的明白了,那白玉堂也想入俠客名冊。”歐陽春在窗前站住了,一輪滿月掛在枝頭上,風吹動了樹梢,枝葉擺動,快把明月戳破了。

“是啊,白玉堂的藉口太荒唐,‘狸貓’一案,天下盡知,皇帝爺當年為一隻剝皮怪貓所害,如今痛恨那個‘貓’字都來不及,咋會誇展昭是‘御貓’?那白玉堂為何別的不偷,偏偏偷官印?他是在逼包拯,讓他什麼法子都使不出來。你看他給包拯留的條子,‘欲得官印,御貓下跪’。展昭是個什麼樣的人你也曉得,要他給白玉堂下跪,索性把他殺了,何況他已經得了‘南俠’封號。白玉堂大鬧開封府,包拯還不能張揚。此事若是傳到皇帝爺那,包拯必定受責,連你們那個俠客榜單,恐怕也要拿去做燈芯紙了。”

“展昭不肯下跪,官印無從追尋,包大人還不愁死掉?當初直接薦舉‘陷空五鼠’便好了。”

“人人仔細,事事周全,後世便沒得故事聽了。爺不是說過嗎,朝廷是朝廷,江湖是江湖。那朝廷命官若是懂江湖,好漢們便是連半寸的藏身之地都沒了。”烏盆嘆道。

“這可咋辦呀!”歐陽春著急道。

“爺倒是突然想到了一個法子,就看歐陽少俠肯不肯為你的包大人謀劃了。”烏盆悠悠然道。

“我能替包大人謀劃啥?”

“你有面子啊。”

“我何來面子?”

“無即有,有即無。”烏盆沉吟道,“一個不要面子的人在一群要面子的人裡頭,可能最有面子。——公孫先生,老朽說得在理不?”

公孫先生來了?歐陽春大吃一驚,慌忙打開了門。

門外空無一人。過道上死一般靜,月光白晃晃照在那裡,看起來有些嚇人。

“烏盆爺,烏盆爺!”歐陽春喊道。

烏盆不吭聲了。

公孫先生何時來了,方才的談話公孫先生都聽到了?帶著一連串的疑問,歐陽春迎來了開封府第的第一縷霞光。在接二連三越來越熱鬧的鳥叫聲中,歐陽春終於明白了烏盆爺的話意。他從自己的行李裡取出了唱戲用的變臉道具。

歐陽春在包拯帶領下進宮面聖。出乎他意料的是,皇上並未坐在高高的龍椅上。更讓他意外的是,皇上長了一副麻子臉。靜北山莊的昆滷、顧螟、胍瘋樂也是麻子臉,可皇上的麻臉和昆滷、顧螟、胍瘋樂不一樣,昆滷他們的麻臉就是麻臉,除了醜陋還是醜陋,而皇上臉上那些麻坑裡透著的是皇家無言的威嚴。這是他還沒說話時的樣子,等到皇上一開金口,歐陽春心裡又是好一陣意外:皇上的聲音好聽極了,軟軟的,綿綿的,嘴裡好像含了一朵棉花。皇上的年輕也出乎歐陽春的意料,在馬漢、公孫先生他們的描述裡,皇上應該是個父親那樣威嚴的長輩,可眼前的皇上看起來比馬漢還年輕。因為是在御林苑見的面,所以馬漢提過的那塊磕頭用的銅板他也沒看到。跪拜、平身、賜坐之後,歐陽春心裡暗暗笑了:原來馬漢他們壓根沒見過皇上,原來他們盡是瞎猜亂說呢!

歐陽春為仁宗皇帝獻上長安二寶,九萬九千根羊毛編織的羊絨披風和上等羊骨雕刻的《大宋千秋萬代》。仁宗對這兩樣禮物愛不釋手,柔聲問:“歐陽春,朕知曉這件羊絨披風要耗去好多隻羊呢!”

歐陽春趕緊把自個山莊的情況向仁宗稟報了一番。

“歐陽小俠算得上是長安首富了!”仁宗笑道。

“皇上英明,百姓有福,小的在長安只能算箇中等人家。”歐陽春躬身道。

仁宗聽了,臉上再次浮滿笑意。

包拯在旁道:“陛下聖德,天下合歡,何止是汴京一片歌飛,大宋處處已是繁花似錦啊!”

仁宗笑得更開了,滿臉的麻子星星一般閃爍出了光芒。

歐陽春見狀再道:“皇上,小的要獻演一門才藝。”

“才藝?”仁宗似乎有些不解。

“稟皇上,那是用幼羊羊皮製成的臉譜。歐陽春有一門絕活,可以用它變臉。”包拯搶著道。

“變臉?”仁宗很吃驚的樣子,臉上的麻子悄悄暗一下,很快又亮了起來,“為何要為朕表演‘變臉’?”

包拯道:“皇上,表演‘變臉’無他用意,只是讓歐陽小俠獻演一下他的才藝。俠客嘛,總要有一門絕活的。”

“哦,”仁宗沉吟道。

“皇上,小的獻醜了。”歐陽春跪在了仁宗跟前。

“不必下跪,就站著吧。”仁宗話音未落,歐陽春已經抬起了頭。

仁宗看到的是一張“南俠”展昭的臉。“好啊,歐陽少俠果真身懷絕技!”仁宗讚道。

“吾皇萬歲,‘展昭’給皇上磕頭了!”歐陽春埋頭再跪了下去,等到他再次抬起頭來時,仁宗看到方才的“展昭”變成了“包拯”。

“這真是個怪事,朕明明看著是歐陽春,為何一轉眼變成展昭,一轉眼又變成包愛卿呢?”仁宗驚訝道。他臉上的麻子一會明一會暗的,歐陽春在面具後一一看在了眼裡。

歐陽春接著為仁宗變出了陷空島“五鼠”,“五鼠”也一一向仁宗磕了頭。

“這些好漢又都是誰呢?”仁宗問。

“皇上,方才歐陽春變出的這些少年俊彥,個個武藝高強,一身俠氣,對朝廷更是忠心耿耿,他們便是微臣要薦舉給皇上硃批為大宋名俠的。”包拯把陷空島“五鼠”和開封府“四義”向仁宗做了介紹。

“哈哈,原來我們大宋真的有俠呢。包愛卿啊,難得你一番費心發掘栽培。”仁宗朗聲笑道,臉上的麻子更亮了,“歐陽春,你且變回自個吧,朕有禮物賞你。”

“謝主隆恩。”歐陽春再次跪倒磕頭,可等他抬起頭來時,仁宗和包拯看到的並非歐陽春,卻是那個俊秀風流的“錦毛鼠”白玉堂。

“不用變了,皇上要賞賜的是你!”包拯急道。

“歐陽春謝主隆恩。”歐陽春又跪下去。可他還是沒能變回自個,這回仁宗和包拯看到的是“徹地鼠”韓彰。

歐陽春曉得自個的臉出了差錯,只好一次又一次跪倒,一次又一次抬頭,可任他咋變,卻始終無法變回自個。

“歐陽春,你索性把那些別人的臉撕下來吧!”包拯喝道。

歐陽春只好背過身去,把貼在自個臉上的臉譜一張張揭了下來。最後一張“白玉堂”最難去掉,歐陽春將自個的臉扯得出了血,才勉強撕了下來。

手裡捧著那幾張別人的臉譜,歐陽春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包拯在旁看了,也是滿臉的著急。

“且平身吧,”仁宗微微一笑,悠悠然道,“自古人言,變鬼容易變神難,變人容易變己難,也真是難為你了……”

“皇上恕罪,小的出醜了。”歐陽春喃喃著,把頭壓得更低了。

“皇上寬容,往後不變了吧。”包拯說著,悄悄吁了一口氣。

“非也,包卿,朕喜歡呢。這絕活可不能在咱大宋斷了,說不定將來,後人還更喜歡呢……歐陽春聽旨,朕賜你為四品侍衛,外加封號‘北俠’,平日裡,便在御林苑走動吧。”皇上說完,踱步下了涼亭。

“吾皇萬歲萬萬歲!”包拯忙道,“歐陽春,你還愣著幹嘛,趕緊謝皇上啊!”

歐陽春呆呆地望著皇上的背影,他突然被自個不經意的發現驚呆了:皇上的背影裡好像藏著另一個人。那個人不在皇上的臉上,皇上是麻臉,那個人清秀俊朗;那個人也不在皇上的聲音裡,皇上的聲音酥軟,溫和,那個人卻是個公雞嗓子。那個人躲在皇上的背影裡,在他的肩膀上,他們走路的樣子太像了,左肩比右肩高,身體微微向右傾斜……

那個人正是鬼魅一般的“錦毛鼠”白玉堂。

歐陽春跪倒了,一股寒氣瞬間遍佈全身。

深秋時節,落葉飄零,天地間一片蕭索寂寥。皇宮侍衛歐陽春和開封府主簿公孫策在一家酒肆對坐飲酒。

歐陽春問:“敢問公孫先生,野蟬為何喜歡亂叫?”

公孫策答:“野蟬叫了嗎?我未曾耳聞。”

“我說的是仲夏。在仲夏,整個皇宮的御林苑裡,野蟬叫得翻了天。”歐陽春道,“皇上不喜歡野蟬叫,整個夏天我都在趕野蟬。”

公孫策微微一笑,道:“我聽包大人提過,說你勤勉盡心,把御林苑裡的野蟬趕得一隻不剩了,萬歲爺為這還褒獎了你。”

“可我為了趕野蟬,把烏盆敲破了。野蟬啥都不怕,只怕烏盆叫。野蟬一批一批飛來,我只好不停敲擊烏盆。野蟬嚇得紛紛掉在地上死了,我卻把烏盆敲破了……”

“可惜了。”公孫先生端起了酒杯。

“明年野蟬再來,我該如何應對才是……”歐陽春皺眉道。

公孫先生一口飲盡杯中之酒,眯著眼悠悠然道:“要不……你也變成一隻烏盆?”

責編:黃鳳珍

編審:楊美欽

監製:林雙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