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單

晨讀丨醉蝦

晨讀丨醉蝦

“百川”麵館是以製作“三粉”(山藥、茯苓、小麥)面見長的小店,偶爾也會炒幾隻醬爆螺螄、油渣青椒、香菇肉片之類的精緻小菜,供客人下酒。我是百川的常客,只要提前個把小時預約,總還有一盤醉蝦候著。

據說,豬頭肉、花生米和美女是男人最愛的三種下酒菜。百川“熟”我,更懂我。因為醉蝦雖說宜於下酒,但若不愛食生,真的還不如來一碟花生米更加受人歡迎。

蝦有淡水蝦、海蝦之分。淡水蝦,俗稱“河蝦”,雖說個頭沒有海蝦粗壯,但味道比海蝦鮮美。真正的食客,有河蝦在,就不會再點海蝦;基圍蝦都是人工養殖的,兩吃、三吃、白灼,怎麼做都是那個味兒。但河蝦就不同了,生吃的醉蝦非河蝦莫屬。

蟠溪是橫錦水庫的幹流——溪水清澈,魚蝦成群。春夏時節,山雨驟停,溪水猛漲。在被水淹沒的岸邊,找個茅草豐茂之處網一網,兜裡皆為活蹦亂跳的“花弓”。

溪蝦煮熟,無不色豔背弓,俗稱“花弓”。倘若將它靜養在臉盆裡,丟幾株水草進去,蝦便會一曲一伸地遊著,立馬讓人想起白石老人的水墨蝦來。蝦又生性好動,一旦受驚,可以跳出老遠。

橫錦水庫是東陽、義烏的“大水缸”,長在水缸之源的溪蝦品質非一般“河蝦”可比。但在四五十年前,它並不被人看好。因為較之其它魚鮮,溪蝦肉少,特別是焙乾之後,徒具鮮紅的外殼,蝦仁乾癟堅硬,一無是處。

山民不識溪蝦之美,蓋因村婦烹技有限,能做會烹的也就鹽水蝦──下薑片、料酒、鹽,滾水裡將蝦焯到紅熟,起鍋再撮一把蔥花,色香味全了。就算新手下廚,也不會被絆倒。

其實,蝦的味道中庸,是一種可以百搭百變的食材。鹽水蝦是懶人的做法,一盤上桌,父子對酌,須兒鉗兒眉毛鬍子一抓兩三隻,米醋蘸蘸,三杯兩盞淡酒,悉數入肚。這樣的蝦,入嘴的時候魂兒還在,要不鮮也難。不過,我總覺得,“熟食”遠不如“醉吃”妙趣橫生。

醉蝦又叫“熗蝦”或“嗆蝦”。“熗”與“嗆”,雖說都帶有酒香,但有厚薄之分,是兩種不同的醉法。

帶“火”之熗,熟食。就像清代《食憲鴻秘》中的“醉蝦”:“鮮蝦揀淨,入瓶,椒薑末拌勻,用好酒燉滾潑過。食時加鹽、醬。”作者朱彝尊系浙江嘉興人,估計他所記載的“醉蝦”正是杭嘉湖一帶的吃法。袁枚的《隨園食單》也有一款“醉蝦”:是帶殼用酒炙黃撈起,加清醬、米醋煨之,用碗悶之。臨食放盤中,其殼俱酥。

南方人恐怕都有嗆水的感受。河蝦“嗆”酒,醉得生生死死,但原物之鮮香得以保留。因此,無“火”之“嗆”更使被醉之物生輝。不過,因為生吃,必選個頭勻稱的鮮活河蝦;酒要用高度白酒或陳年花雕(酒量以蓋過蝦身為度),器皿則用有蓋的透明玻璃製品。佐料有薑末、白糖、鹽、醬油、醋等等。

江南是魚米之鄉,喜食醉蝦者甚多。俞平伯在《略談杭州北京的飲食》中說:“以活蝦酒醉,加醬油等作料拌之。鮮蝦的來源,或亦竹籠中物。及送上醉蝦來,一碟之上更覆一碟,且要待一會兒吃,不然,蝦就要蹦起來了,開蓋時亦不免。”

紹興是黃酒的故鄉。魯迅先生在《馬上支日記》和《答有恆先生》中均有“醉蝦”留痕──一盤醉蝦放在酒席上“活活的”,“蝦越鮮活,吃的人便越高興,越暢快”。

“南人多買蝦之細者,生切綽菜、蘭香蓼等,用濃醬醋先潑活蝦,蓋以生菜,然以熱餘復其上。就口跑之,亦有跳出醋碟者,謂之‘蝦生’。鄙俚重之,以為異饌也。”(唐·劉恂《嶺表錄異》)一千多年前的廣州,“醉蝦”又稱“蝦生”,製作精細,被視為奇珍異饌,極受普通老百姓的喜愛。而蘭溪鄉賢李笠翁則在《閒情偶寄》中說:“蝦唯醉者糟者,可供匕箸。”

大小餐館都把蝦歸入“生猛海鮮”之列,並陳列在最扎眼的櫥窗裡。殊不知,河蝦雖說是彈跳高手,但一點也不“猛”,甚至有些呆頭呆腦──這不,剛入“醉液”便以為重返江湖,躊躇滿志,一俟酒勁發作,才曉得騰挪跳躍。三兩分鐘後,動作漸顯無力,一隻只“玉體橫陳”,醉生夢死。

醉蝦滑爽,只需上下牙齒輕輕一擠,鮮嫩的蝦肉便滑到了舌尖,那瞬間的感覺實在是美妙之至。不過,更能引起人們興致的,還是那隻似“醉”不“醒”的蝦,稍不留神,就會從碗中蹦起,或從筷尖上“飛”走。

拿什麼考量吃貨的技巧?吮螺螄與吃醉蝦都是不錯的選項。因為取食醉蝦的技術要義,完全在於對蝦殼的破壞程度──狼藉一堆,有失儒雅,必為新手;老饕吃蝦,蝦形完整,幾乎不著牙痕。

吃醉蝦,最好是兩三好友,平分一瓶白酒──喝不起正宗茅臺,臺灣的金門高粱也不壞。要是人多,最好不點“醉蝦”,七手八腳,太亂。

醉蝦不宜多食。“多食發風動疾。生食尤甚,病人忌之。”(清·王士雄《隨息居飲食譜》)從生物學上說,吃醉蝦也有些殘忍,把貌似死去的醉蝦塞入口中,仍可感覺它的掙扎。正因如此,醉蝦是古代十大禁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