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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扇清風夏日涼

一扇清風夏日涼

一扇薰風入座涼。輕雲微雨弄晴光。

——宋·曾覿《浣溪沙》

在沒有電扇空調的夏天,蒲扇這鄉村的尋常之物,是納涼的首選工具。麥子入囤,鋤過幾茬地,鄉村便多了幾份清閒。月色如水,鋪滿清涼的夜晚,蟬聲已歇,夏蟲呢喃,大人孩子早早來到村口老柿子樹旁邊的空場裡。

蒲扇輕搖暑,蕉衫短受風。

——清代佚名詩句

朦朧月光下,一領蓑衣,一把蒲扇。扇搖風起,人們拉著桑麻豆菽,家長裡短……如今,我還時時懷念那歲月如斯、蒲扇慢搖的鄉村夏夜。

乘涼的人們喜歡聽讀過私塾的鄰居二爺爺“啦講話”(講故事)。二爺爺是個《三國》迷,他講三國故事,手裡搖的不是村裡人常握的那把大蒲扇,而是當時鄉間少見的一枚摺扇。我至今還記得這枚摺扇一面題了李白的《夏日山中》詩:

懶搖白羽扇,裸體青林中。

脫巾掛石壁,露頂灑松風。

另一面是一幅墨竹圖並題一聯不知何人的詩句:

清風隨意取,手動天地涼。

二爺爺刷的一聲抖開摺扇,那一定是講“火燒赤壁”;再刷的一聲聚起扇子,講的必定是“秋風五丈原”。當然孩子最喜歡他在摺扇開開合合之際,講秦瓊的“殺手鐧”,羅成的“回馬槍”,還有諸如“三箭定天山”,“馬上林沖,地下武松”之類的故事。

他的故事年年夏天講,我們是年年夏天聽,可謂百聽不厭。有時幾個與他年齡相仿、也識字的子侄們喜歡和他開玩笑,“二叔,記得詩裡說‘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宋·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諸葛亮搖的是‘羽毛扇’,你弄了把‘聚頭扇’,不對頭呀!”

一扇清風夏日涼

這時二爺爺便從蓑衣上站起來,赤著大腳丫,踱著方步,挺起肚子,擺出戲臺上諸葛亮扮相的那份悠閒氣度,拿摺扇敲著和他開玩笑者的腦袋說:“小子,你知道啥?‘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唐·杜牧《秋夕》);‘輕羅小扇’就是‘團扇’。團扇就像《詩經》寫的翩翩‘伊人’,“美人掩輕扇,含思歌春風”(南北朝·鮑照《中興歌》);女人手拿團扇,遮住了俏生生的腮,風生扇底,月上蕉窗,自自在在的夏夜良辰啊。‘開合清風紙半張,隨即舒捲豈尋常’(明·瞿佑《詠摺疊扇》);‘紙半張’就是‘摺扇’,也就是你狗嘴裡說的‘聚頭扇’,摺扇有唐詩宋詞的風韻。拿一把摺扇是男人的氣質,男人的風度!一把團扇為女人增添了一分‘俊’。一把摺扇也為男人平添了一分‘範’。‘羽毛扇’只有‘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諸葛亮才配有,普通人拿不得,不懂了吧!”

樹影婆娑的月光裡,二爺爺手拿摺扇的身影,與他一年四季推車握鋤的勞作形象很不一致,顯得很文雅。怕被再打第二下的說笑者,邊躲閃邊大喊“別打!別打!您老這文縐縐、酸掉牙的話,咱懂了,懂了!”月光下一片笑聲。

一扇清風夏日涼

露簟荻竹清,風扇蒲葵輕。

——唐·白居易《立秋夕有懷夢得》

相比於二爺爺喜歡摺扇,他的弟弟,也就是我們口中的三爺爺,他手裡拿的就是鄉里人家的普通大蒲扇。三爺爺雖粗通文墨,卻寫得一手漂亮小楷和顏體大字,方圓左右是出了名的。他還會畫兩筆蘭竹圖,二爺爺摺扇上李白的詩與畫,就是三爺爺的手筆。三爺爺那把大蒲扇也是一面有字,另一面有畫。不過蒲扇上的字與畫都是燻上的。

我見過三爺爺在蒲扇上燻字畫。他先把蒲扇面用溼布輕輕擦掉表面的光澤,防止寫字時不粘墨,然後手捏著一管細狼毫,飽蘸濃墨,凝神靜氣,把詩句一筆一畫寫在扇面上。三爺爺寫的蠅頭小楷,一起一頓,橫輕豎重,秀麗俊逸,真可謂“蠅頭小楷寫烏絲,字字鐘王儘可師”(元·丁鶴年《雨窗宴坐與表兄論作詩寫字之法各一首·其二》)。

畫是三爺爺用廢紙剪出一竿瘦竹或幾叢蘭花的剪紙圖。待字跡幹後,三爺爺用米湯把剪紙貼到蒲扇的另一面。然後再找來一張廢紙,剪成能框住字跡、剪紙的方形或圓形的空心紙框,也塗上米湯貼在字跡和剪紙的外圍,點一盞煤油燈,將蒲扇拿到煤油燈上燻烤紙框裡面。濃濃的煤油燈黑煙慢慢把紙框內部全部燻黑後,三爺爺小心翼翼地揭去剪紙和紙框,露出了扇面的原色。有字的一面,用溼布輕輕擦拭,燻烤的黑色滲透在扇面上成為底色,而字的墨跡會輕鬆擦掉,蒲扇上留下字的筆畫輪廓,畫與字在燈煙燻黑的底色襯托下,有碑刻拓片的效果,顯得古樸大氣,韻味雋永。

一扇清風夏日涼

前不久回到鄉下老屋裡,當時蓋房子的上樑對聯就是三爺爺寫的,可惜一聯脫落了,只剩下“棟起凌雲連北斗”這半聯了。儘管當年的紅對聯褪變成了灰白色,但三爺爺那一手雄渾圓厚,古拙大氣,蒼健有力的顏體字,力透紙背,依然清晰可辨。

當即就與發小在微信裡聊起這事,發小回我說,他曾跟三爺爺學臨帖。三爺爺告誡他寫字要心靜如水,耐住寂寞,急不得快不得。臨帖就得臨出古人那一筆一畫的文靜。十年寒窗,也不見得悟出帖裡的箇中滋味。我也說如今喜歡剪紙還是得益於三爺爺的引導。夏日乘涼時聽二爺爺講故事,欣賞三爺爺的蒲扇字畫,有如沐春風的感覺,是一段難得的鄉間傳統墨香和書卷文化浸染的歲月。

三爺爺給我們燻了字的蒲扇也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為愛紅芳滿砌階,教人扇上畫將來”(唐·羅隱《扇上畫牡丹》);這可是“純正”的民間“扇子藝術”,折射出農耕文化的豐富多彩呀,那時卻不懂,現在想來實在可惜了!

湘浦煙霞交翠,剡溪花雨生香。

掃卻人間炎暑,招回人間清涼。

——明宣宗《詠撒扇》

記憶深處鄉間父老這把大蒲扇,依然在夏夜的寧靜月光下不緊不慢地搖動,它搖走了歲月時光,搖出了一簾難以忘懷的清幽夢……

-作者-

朱少華,莒南縣人,中學高階教師。喜歡寫作。教學論文、散文隨筆、詩歌、剪紙等作品,散見多家報刊及網路平臺。在徵文及網路文學作品大賽中多次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