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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巢老人“碰瓷”裝修工:炎涼世界更要深情相擁慧

空巢老人“碰瓷”裝修工:炎涼世界更要深情相擁慧

北漂不易,可生活艱難的同時,還被房主大爺拿價值百萬的“名畫”碰瓷,裝修工張勇簡直欲哭無淚。以下為張勇的自述——

飛來橫禍:北漂裝修工被索賠百萬

我叫張勇,85後,山東省泰安市人。高中畢業後,我去了北京做裝修小工。2013年,在家人催促下,我回老家與同鄉丁珊結婚,並掏出全部積蓄在泰安按揭買了套75平方米的小兩居,每月房貸3000多元。

婚後,我留在家幹老本行。泰安是個小縣城,一個月累死累活就掙4000多元。丁珊在商場做售貨員,工資也很低。女兒妞妞出生後,她全職在家。裡裡外外都要錢,我不得不拋下妻女,又來了北京。

2014年,我應聘到一家網際網路家裝企業。一年後,我升任家裝部的工長。幾年風裡來雨裡去,我幫家裡還清貸款,買了車。雖說工作穩定,收入也不錯,但我心裡總覺得缺點啥。公司的黃金單身漢吳徵一語中的道:“缺的那塊叫家。你把家人接過來就好了。”

也是。所以這兩年,丁珊總是抱怨,再好的感情也經不住牛郎織女般的消磨。在我看來,一個人無牽無掛,才是最理想的拼命方式。

2018年10月,一年沒回家的我,收到丁珊的喊話:“要麼你回老家,要麼帶我們去北京,否則我們過不到頭了。”我就是在這最後通牒的焦慮中,去給吳大伯家施工的。生意是吳徵介紹的,他與我年齡相仿,是公司的專案經理。吳大伯是他的老街坊。

10月11日,我帶著瓦工王師傅、電工小劉來到吳大伯家。他家在昌平區外的一處城中村,破敗不堪。吳大伯住在60多平方米的小兩居里,客廳被20世紀的傢俱堆得滿滿當當,透著一股子黴味,一間臥室大門緊閉,更顯逼仄狹小。客廳角落處摞著一些紙盒,明顯是攢著賣破爛的。“這屋子30年沒動過了吧?”小劉皺眉道。

“所以這次要大動啊。廚房廁所臥室全拆,重新裝修,改頭換面。”吳大伯說得神采奕奕。這樣的舊房改造,至少得10萬。我想起當初徵哥派活兒時說:“我這大伯一貫摳門,居然現在要裝修房子,還包工包料!”看起來,老爺子真不差錢。

裝修期間,吳大伯還要繼續住。為裝修方便,免不了要將傢俱騰挪一番。輪到改造次臥時,吳大伯打開了門。屋子不大,一張雙人床緊靠著牆,幾乎佔滿了大半個屋子。我和小劉剛要挪床,吳大伯大叫一聲:“別動!”他從床底一抽,打抽屜裡拿出一幅畫軸和一對瓷瓶,抱進另一間臥室,像抱嬰兒似的放在床上,“這你們可不能動。”我和小劉面面相覷。老房子管道盤根錯節,老化嚴重,改造難度很大。吳大伯時而幫我們搭把手,時而給我們“指點下江山”。只是電視上一放鑑寶或收藏節目,他就啥都顧不上,看得目不轉睛,儼然一個收藏行家。

半個多月後,前期的拆除、水電改造等工序順利完成。剩下五金和木作安裝,暖氣片過幾天也運來了,只等吳大伯支付尾款完工。他顯得也很滿意。

2018年11月16日早上,我接到電話,讓我馬上回公司。我馬不停蹄趕到,只見徵哥辦公室門口聚集了一小撮人。我扒開人群,看見一個白髮瘦小的老人在跟吳徵激動地理論。那不是吳大伯嗎?

吳大伯見到我,撲過來一把揪住我的脖領,照我胸口就是一記猛捶。我搞不清狀況,猛吃這一打,火騰地一下上來:“你幹什麼?”掄起拳頭就要打回去。

幾個工友連忙上前拉架,讓吳大伯把話說清楚。吳大伯臉色鐵青,嘴唇哆哆嗦嗦,語無倫次。好在吳徵從旁解釋,我才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由於暫停施工,吳大伯家的暖氣片還未安裝。11月15日那天,小區統一暖氣試水,吳大伯恰好不在家,結果管道里的水漏到床的抽屜裡,竟然泡溼了他藏在抽屜裡的一幅畫。

“這可是李苦禪的真跡啊!我賣了老家的房子才買下來的,是我的棺材本啊,讓你這小子給泡了,你得給我賠100萬,一分不能少!100萬!”吳大伯指著桌子上發皺的畫軸,聲淚俱下地吼道。

碰瓷背後:收藏騙局壓倒獨居老人

工友們聽完,紛紛為我發聲。有說裝修流程沒問題,不該賠;也有說是老人自己的疏忽,怨不著別人。吳大伯被群口圍攻,氣得轉向我:“你是工長,管道跑水,就是你的責任。你要不賠,就要你公司賠!”

和我一起施工的小劉冷嘲熱諷他:“嘿!碰瓷的見多了,沒見過拿畫碰瓷的。”吳大伯轉向他,神色猙獰道:“什麼叫碰瓷?瞧你們這些沒文化沒見識的!你們要是把我的瓷瓶碰壞了,300萬你都賠不起!”

吳徵小心翼翼地展開泡皺了的畫,問:“大伯,您這畫是從哪來的?”只見上面的墨大片暈染,分辨不出是一隻貓,還是一棵樹。

吳大伯斜了我一眼,說:“這畫是從文化公司買的,我賣了老家房子花了20萬,人連根都沒了。在手裡拿了小半年,就等著年底拍賣,價格翻番呢。”

吳徵雙手托起畫,仔細端詳了一會兒,說:“我剛上網查了下,這李苦禪可是大師,他一幅畫都夠在北京買一處房子了。您確定這畫只值100萬嗎?”

我一聽來氣了,100萬我都要砸鍋賣鐵了,再貴不是要我的命嗎?吳徵衝我使了個眼色,接著說:“這麼著,大伯,咱們去找一家鑑定公司,如果鑑定這畫確實是李苦禪的真跡,您要賠多少錢,我賠給您。”

當天,吳徵驅車帶著吳大伯和我,直奔東博古玩字畫鑑定中心。經鑑定,吳大伯的畫竟然是贗品!專家說,這充其量就是估值300塊錢的地攤貨。

我心裡踏實了,吳大伯卻說啥也不信。我們只能由他找了另一家機構重新鑑定,結果依然如此。在我們追問下,吳大伯說出了自己買畫的經過。

那是半年前,吳大伯遛彎時,碰到一個叫小張的女孩發傳單。小張嘴甜,一口一個大爺叫得他心花怒放。小張說她在一家文化公司工作,公司專門從事文物鑑定和拍賣。吳大伯想起自己結婚時,曾在潘家園買了對景泰藍的瓷瓶當擺件,問她這算不算古董。很快,“技術顧問部”打來電話,說專家鑑定出花瓶是稀有藏品,讓他儘快來公司進行實物鑑定。

第二天,吳大伯帶著花瓶來到位於北京建外SOHO的一處大廈。他被小張引到首席專家餘老師的鑑寶室。餘老師給出結論:“這是清乾隆時期的景泰藍瓷瓶,保守估價360萬。”他讓吳大伯在公司拍賣。公司規定,拍賣品需先交納估價1%的拍賣費。按360萬的估價計算,需3。6萬拍賣費。吳大伯嫌貴,很猶豫。

此後,小張多次上門拜訪,說與吳大伯有緣,3。6萬她可以幫忙承擔一半,等瓷瓶拍賣後,再把這筆錢還她就好。吳大伯最終交了2萬元,與公司簽訂秋季拍賣合同。公司在11月告訴他花瓶流拍了,讓他取回花瓶,等待年底拍賣,這次不收取任何費用。

其間,吳大伯多次到公司參加活動,先後入手了兩套貴金屬紀念幣、一套紀念郵票、一幅齊白石後人的畫。後來在小張“入手就升值”“公司負責回收和拍賣”的承諾下,他又買了這幅“李苦禪名畫”……

聽到這裡,吳徵脫口而出:“大伯,您這是遇到騙子了啊!”我們將他送回了家。

“這幫騙子可惡,但您也不能來訛我啊。”我罵道。扭頭一看吳徵,他眼圈都紅了。

隨後幾天,吳徵沒來上班。沒錯,他和吳大伯去找了那家文化公司,發現早已人去樓空,小張也下落不明。吳大伯不死心,又將家裡藏品都拿去鑑定。結果除了那對景泰藍花瓶有些年頭,是20世紀70年代出口創匯時期的產品,市價2000多元之外,其他藏品全是贗品。吳大伯站都站不穩了。吳徵幫他報了警。

警察調查發現,這個公司在南方多個城市都曾實施過詐騙,涉案金額逾幾千萬,受害者清一色是缺少子女關愛的獨居老人。吳大伯哭得差點不省人事,吳徵被警察教育,說他做子女的,太不關愛老人。吳徵有口難辯,只得替老人上上下下忙活,就誤了工。

老無所依:餘生別把自己活成孤島

一個月後,北京下了入冬的第一場雪。這天,吳徵帶著兩瓶酒來找我:“天這麼冷,咱去幫大伯把暖氣片裝上吧。”我賭氣道:“我可不敢去了!弄溼一幅畫就要賠100萬,要是打翻一花瓶,可不得讓我拿命來抵啊。”吳徵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我知道話說得有點兒過,緩了口氣問:“吳大伯的兒女呢?他吃這麼大一個虧,怎麼都沒人管他?”吳徵長嘆一聲:“說起我這個大伯,也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吳徵告訴我,過去他和吳大伯家相隔不到300米,小時候他常和大伯家女兒小欣玩耍。年輕時,吳大伯敢想敢做,成了村裡最早一批萬元戶。手裡有了錢,他漸漸在外邊結識了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吳伯母一心想跟他到城裡過好日子,哪想他染上賭癮,要債的人追到家門口。吳伯母跟孃家借錢還了債,可他死性不改,又跟一個女人私奔去了深圳。

過了兩年,女人嫌他窮離開了他。走投無路的大伯,一路乞討回家,發現母親被他氣死,父親也臥病在床,妻子帶著女兒改了嫁。他輾轉流浪了幾年,與一個寡婦結婚。寡婦有個5歲兒子,12歲才來北京與他們住在一起。兩人開飯店賺了些錢,買下這套小產權兩居室。後來,兒子大了,寡婦把飯店盤出去,又添上所有積蓄,給兒子在北四環買了婚房。

前幾年,寡婦去世。眼看自己越來越老,生了病連端茶倒水的人都沒有,吳大伯難免生出老無所養的恐懼和心酸。特別有次看到新聞,說獨居老人死了一個月屍體都臭了,才被鄰居發現,他一宿沒閉眼。之後,他給女兒小欣打過幾次電話,小欣沒好氣地懟了他。對繼子,他又缺少感情基礎,開不了口。

這幾年,據傳城中村這片區域要拆遷,拆遷費高達500萬。繼子和女兒一擁而上,噓寒問暖,吳大伯當時身子骨還硬朗,脾氣也倔,將他們罵走了,想著等拆遷款到手,就找一個養老院待著,了此殘生。

誰知,拆遷風一過,小區紋絲未動,而且吳大伯打聽到小產權房即便是拆遷,也補助不了幾個錢。他多次跟吳徵提過,說當初真不該轟走女兒和繼子。

後來,吳大伯厚著臉皮找過兩個孩子,兒女不是推諉就是各種嫌棄,讓他徹底心灰意冷……

出事後,吳徵託家人給小欣打過電話。小欣聽說了吳大伯的遭遇,只是罵吳大伯笨,不值得可憐。

吳徵說,吳大伯原本手裡有些閒錢,省著些花,養老夠了。現在買收藏品不光敗光了所有積蓄,還把養老錢都搭了進去,真不知道他以後怎麼活!

在酒精催化下,他越說越動情:“你知道吳大伯為啥要買收藏品?他以為有了錢,孩子們就能來看看他。他以為給錢就能買到孝心。甚至,他裝修房子也是為了讓房子看著體面些、舒服些,孩子偶爾來了,住著方便。他不圖別的,就想有個送終的人。”他眼圈紅了,“我單身這麼多年,從沒想過老了會怎樣。現在我怕了……”我想起老家的妻女,脊背發涼。

第二天,我叫上王師傅和小劉來到吳大伯家。這次見面,吳大伯整個人像矮了好幾釐米,臉上籠著一層灰色,臉頰凹陷下去。屋裡經過翻新亮堂多了,但因為生活用品擺放雜亂,還是略顯簡陋狹小。吳大伯穿了件厚棉衣,戴著頂毛線帽,我掃視了一圈,整個屋子只靠一個風扇大小的電暖氣取暖。

吳大伯一言不發,坐在電暖氣旁邊的椅子上,看起來遲鈍木訥。我們小心翼翼地安裝,生怕弄出動靜驚到老人。水電、暖氣裝好後,我們又特意將暖氣放了水,加固密封了門窗,屋裡這才有了熱乎氣。

臨走時,天已經黑了,我看見吳大伯坐在放電暖氣的桌子邊,頭縮在大衣領裡,一個人就著一小盤醬黑的鹹菜,啃著冷饅頭……

2019年大年初二,我與妻子女兒在孩子姥姥家吃團圓飯,突然收到吳徵的一條資訊:“吳大伯去世了,說是電暖氣操作不當,引發了火災……”

吳大伯死了!我既震驚又悲痛,心裡交織著說不出的複雜情緒。家裡熱鬧喜慶,而我腦子裡一直盤旋著老人在冷冰冰的屋裡吃鹹菜、啃饅頭的畫面。

這年開春復工,我重新租了一套小兩居室,把妻子女兒正式接來北京。無論吃香的喝辣的,還是風餐露宿,我們都心甘情願共擔。畢竟,一家人在一起,那才叫做真正的家。半年後,吳徵給我們發了結婚請帖,萬年單身漢終於步入了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