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有點年代感的故事,相信我,一定要看到最後:
01
許志剛第一次擺地攤,是在1985年。
他20歲。高中畢業後,一直閒在家裡,成了光榮的“無業遊民”。後來,朋友說能進一批香瓜,拉他入了夥。
第一次做生意,沒什麼經驗,瓜賣了三天就開始爛了。
最後不但賠了5塊錢,還得到了“二道販子”的美譽。
是的,那時候擺地攤還帶著些不太光彩的味道。
有門路的朋友都進了國營商場做售貨員,進鋼廠做工人,進鐵路做列車員,再不濟,進賣包子的老字號做服務員,也算端起半個鐵飯碗。
不過對於許志剛來說,這次擺攤兒的經歷也不是一無是處。
因為他在擺攤的這一個星期裡,認識了丁愛團。
02
丁愛團的爸爸是裁縫,做得一手好衣服。
他們家把臨街的一面,開了扇門,掛了牌子“老丁裁縫店”。丁愛團初中畢業就在家裡幫忙。
別看丁愛團年紀不大,手巧得很,針腳兒又細,又密,又整齊。
那一年夏天,門口來了兩個賣香瓜的男孩。一個穿紅背心,扯著脖子喊,又甜又脆的香瓜便宜了。一個穿著喇叭褲,抱著吉他唱著歌。
什麼“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什麼“愛你在心口難開”……
穿喇叭褲的,就是時髦的許志剛了。
丁爸爸站在門口罵,快走快走,在這兒唱什麼流氓歌曲!
丁愛團卻躲在爸爸身後,偷偷地笑。
沒辦法,那些“流氓”字眼兒多美好啊,什麼愛啊,情啊,想想都會臉熱,可許志剛坐在那裡大言不慚地唱了又唱。
丁爸爸說,快進屋,不許聽。
可是那些跑了調的歌聲,還是懶懶閒閒地,穿堂入室,飛進了丁愛團的心裡。
03
人都是這樣吧,越是不讓聽,就越想聽。越是不讓愛,就越想愛。
丁愛團再見到許志剛,是許媽媽來做裙子。
料子是託人從廣州買回來“的確良”,黑色的底,上面有大朵大朵的金色鬱金香。
丁爸爸讚不絕口,說這花色真洋氣。許志剛躲在後面悄悄問丁愛團去不去看露天電影。
那天晚上,老爸的廠子組織消夏活動,片子是看過一百遍還想看的《少林寺》。
丁愛團欣然答應。那是她第一次約會,回家,捱了老爸一頓打。
可想而知,爸爸極力反對。但再嚴厲的父親,也攔不住想飛的女兒。
丁愛團總是想著法兒的跑出去和許志剛約會。
看電影,溜旱冰。如果兩個人都沒錢,就乾脆坐在公園的湖邊,聽許志剛捧著吉他唱歌。
愛情就那麼一點一點的滋長起來,變得牢不可破。
1986年,許志剛他爸託人讓他去學車。
那時候,開車還不是必備技能,而是一門職業。許志剛出發前,丁愛團送了他一件白色的襯衫。
許志剛喜滋滋地問:你做的?
丁愛團點頭說,去學東西,穿得正經點。
許志剛樂了,說,媳婦兒送我的,我得供起來。
丁愛團給了他一拳,臉羞得通紅。
04
那時候,丁愛團一門心思地想嫁許志剛。
父母也看出了她的心思。國家都提倡自由戀愛了,他們也管不了太多。
再說,許家都在皮件廠上班,也是正經人家。
許家原本等著許志剛找上工作,就把婚事辦了。
然而許志剛學車的第二個月,就出了事。
當時和他一起學車的,有個女孩。她把車停在一個小坡上,忘了拉手剎。
車倒下來的時候,她整個人都嚇傻了。
許志剛反應快,一個飛撲把她推開了,但自己的腿被車子軋到,骨折了。
丁愛團趕去醫院時,許志剛已經做完手術,出來了。
病床邊,除了許家父母,還有一個女孩哭得梨花帶雨。
許志剛是這麼和丁愛團介紹的,她是何春麗同志,我們一起學車的。
何春麗忽然就拉住許志剛的胳膊,哭著說,多虧你救了我,要不然我就完了。
丁愛團看著,心裡咯噔一下。
05
何春麗同志的父親,是皮件廠廠長。
單這一個身份,就讓丁愛團緊張。
而且何春麗長得漂亮,又會打扮。一頭長髮,燙著時髦的大波浪卷。
丁愛團一共見過她兩次,就感受到她要以身相許的架勢。
事實上,那個時候許志剛也多少受到了一些壓力。
何家兩個兒子,就這麼一個女兒,從小備受寵愛,想要什麼給什麼。
許志剛的爸媽是想他和何家攀親的,至少工作就解決了。
但許志剛說,我喜歡愛團,別人不考慮。
後來,許志剛傷養好了,考下了駕照。
何廠長雖然沒招成女婿,但覺得他是好小夥,招他做了司機。
許志剛參加工作後的第三個月,擺了八桌酒,風風光光地把丁愛團娶進了門。
那時已經是1987年了。
丁愛團給自己做紅色西服裙,笑得像朵花。
那天何春麗也來了。
她拉著丁愛團的手,羨慕地說,嫂子真好命,嫁了個好男人。
06
1990年,丁愛團生下了女兒,取名小茹。
許志剛被何廠長提拔,做了秘書。
丁愛團心裡高興,也不高興。
許志剛當司機那兩年,街坊鄰居經常傳來一些風言風語。
因為何春麗沒少公車私用,讓許志剛接她辦事。
那時候,丁愛團自己開了小裁縫店。一邊帶孩子,一邊做零活,全部的時間都栓在了家裡。
而許志剛,這個曾經唱著“流氓歌曲”的無業遊民,活得越來越體面。
白襯衫,黑皮鞋。
丁愛團每天笑盈盈地送他出門上班,轉過身,就要暗自擔心。
怎麼看,他都和何春麗更般配了。
然而許志剛乾了一年就辭職了,說要去跑長途大貨。
親戚朋友都說他傻,跟著許廠長,那不是前途無量嗎?
許爸氣得在家裡跳著腳地罵。可是許志剛倔起來,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被罵得那天晚上,丁愛團問許志剛,你到底為啥不幹了?
心裡暗戳戳的小喜悅,忍不住浮在臉上。
許志剛刮她的鼻子說,你看看,猜你就一堆小心眼兒。
真是因為何春麗啊?
許志剛摟過丁愛團說,也算有一點吧。好多事兒,你也不懂。
丁愛團靠在許志剛,心裡有種說不出的安心。
其實她也不想懂外面的事,只要許志剛在身邊就足夠了。
07
許志剛跑車的日子真的很辛苦。
但也算歪打正著,趕上了時代的契機。
九十年代,全中國都是一片大工地。只要車子跑起來,就有錢賺回來。
1995年,許志剛買了房子,300一平米的新樓房。
以前的朋友,下崗的下崗,再就業的再就業。大家都改口說他有眼光了。
那一年,皮件廠倒了,何廠長因為貪汙,鋃鐺入獄。
丁愛團這才明白許志剛當初為什麼要辭職了。他那個性子,幹不了髒事。
許志剛買了東西,帶著丁愛團一起去探監。
何廠長看見他們,眼淚都下來了。他說,除了家人,你是唯一來看我的人。
回父母家吃飯的時候,許爸說他,何廠長犯事, 誰都怕粘邊,你怎麼還跑去看他啊?
許志剛說,他對我有知遇之恩。現在他落難了,我得去瞧瞧。能幫得幫一把。
那是丁愛團第一次覺得自己嫁對人了。
從前,她只覺得自己嫁了一個喜歡的男孩。如今才有了託付感。
男人終是要有情有義,才能過一生。
08
1998年,許志剛開起運輸公司。
曾經一起賣香瓜的朋友,也入了夥。
那幾年,生意是真順。但錢沒賺多少,畢竟許志剛不是個會管理的人。
親戚朋友想來蹭口閒飯,他都不好意思拒絕。
時間轉進2002年,賣香瓜的朋友跑去澳門賭博,欠了賭場幾十萬。許志剛籌了錢去救他。
人回來之後,許志剛才發現,香瓜朋友以公司名義貸了好多款。
不久,東窗事發,牽連許志剛吃了官司。
那時候,說許志剛一家都是法盲也不過分。
家族小公司,財務關係亂成一團。後來,有位律師主動來幫忙。
她就是何春麗了。
那幾年,父親倒了,何春麗看遍了人間的世態炎涼。人也在一夜間成熟了。
她讀了夜大,考下律師證。奮鬥了幾年,也打過不少的官司。
收集材料的那段日子,何麗春整日整夜都在許志剛的辦公室。
於是,丁愛團的心病又犯了。
09
丁愛團不想承認,何春麗這個女人,永遠都是她的威脅。
也許生來的眼界就不一樣,沒有了家勢背景助力,依然活得精彩。
有一天傍晚,丁愛團包了餃子送過去。許志剛狼吞虎嚥吃了兩盒,跑去蹲廁所了。
丁愛團坐過去找何春麗閒聊。她說,這麼多年不見,你咋想起幫我們家志剛呢?
何春麗真的不是從前那個傲慢任性的女孩了,聞一知十,心思通透的很。
她說,嫂子,你信不過我,還信不過許志剛嗎?
被說破了心事,丁愛團的臉一下紅了。
何春麗笑說,你知道不?我結過婚的。可我爸被抓起來的第二個月,我男人就和我離了。時代真是變了,重情義的人越來越少。我幫你老公,是因為他是個難得的好人。你放心好了,我不會做壞他好人名頭的事。
丁愛團聽著,心裡一陣酸。
女人有天生的同理心,何春麗看起來,堅強能幹,可骨子裡卻透著暗暗地傷。
丁愛團拉起何春麗說,以後有時間多來找我們玩。嫂子幫你物色個好男人。包你滿意。
何春麗哈哈地笑了。她說,我啊,這輩子不準備結婚了。又不是沒有男人不能活。我就羨慕羨慕你和許志剛就行了。
丁愛團不好意思地笑了。
10
許志剛的官司拖拖拉拉打了一年。許志剛只賠了些錢,就算萬幸。
結案那天,許志剛請何春麗吃飯。
何春麗和他說,開公司不能他這樣,招一堆親戚朋友在裡面混。改革開放都這麼多年了,能不能學點先進的管理方法。
許志剛說,那我請你吧。
何春麗咯咯笑,我剛說不讓你請朋友,你就請我,你這是不把我當朋友啊。
其實,何春麗怎麼不想幫著許志剛創業呢?
可是看著丁愛團一邊錘許志剛亂說話,一邊拉著自己說,大家都是親人。
何春麗心裡知道,她必須遠離這兩個人。
因為他們的日子過得普普通通,但默契溫暖的愛意,卻耀眼刺目。
她在他們的光芒下,只會顯得更孤獨。
後來,何春麗去了北京,許志剛幾乎再無聯絡。
只是每隔一段時間,給寄一些剛出的,有關運營管理的書籍。
許志剛認認真真讀了幾本,長了不少見識,有了啟發。
他和何春麗商量著重振旗鼓,把公司又做了起來。
11
2009年,女兒小茹考上東京的大學。
到北京辦簽證的時候,許志剛和丁愛團才又見到了何春麗。
時光荏苒,轉眼就都是中年人了。
那時何春麗也算是京城小有名氣的律師。她請他們一家吃飯,席間自然說起了往事。
何春麗和小茹說,你不知道吧,你媽手藝可好了,結婚的禮服都是她自己做的。
小茹這可來勁兒,說,我當然知道了。她揪著許志剛的襯衫說,你看你看,我爸到現在還磨著我媽給他襯衫,說多高階的牌子都不如我媽做的穿著舒服。
丁愛團敲她的頭,嫌她多嘴。
何春麗卻忍不住地感慨,你爸媽真是神仙般的愛情啊。每一次見面,我都要受刺激。
那一年,何春麗43歲,有過幾個男朋友,但依然獨身。
她不是獨身主義者,只是心裡有一個榜樣。
12
2011年,許志剛體驗查出了高血壓。而丁愛團查出了高血糖。
許志剛吃了藥,血壓就下來了。可丁愛團血糖總是忽高忽低的,控制得不好。
也因為丁愛團不太當回事。隨飯吃的藥,想起來吃,想不起來就不吃。
畢竟還不到50歲,關愛健康什麼的,好像還離得很遠。
是2013年的一天,許志剛晚上從公司回來,進門發現燈是黑的。
他一開燈,就看見丁愛團躺在客廳的地上。
許志剛嚇壞了,叫了救護車。
醫生懷疑可能降糖吃了兩次,又沒有吃早飯,導致血糖過低,引起了昏迷。
人最後還是搶救回來了,只是昏迷的時間太久,對大腦產生了不可逆的傷害。智力減退到只有5、6歲的水平。
許志剛反覆問了好幾遍,能不能治好?
醫生委婉地勸他不要抱有太大的希望。
48歲的許志剛啪啪,抽了自己兩個嘴巴,當場淚崩。
丁愛團身體恢復得很好,只是變得像個小孩子了。
一輩子沒任性過的她,現在常常耍賴皮。
她時刻都要看到許志剛,一見不到就會煩躁。有時會摔東西,有時不吃不喝的哭。請來的護工,被氣走兩個。
許志剛想了一個晚上,決定把公司賣掉。
朋友都說你瘋了!治病也要錢的。
許志剛只說了一句話,她照顧了我一輩子,現在該我照顧她了。
小茹假期回來,看到媽媽的情況,不想回日本了。許志剛把她罵了一頓,趕去上學了。
這個家,他不想有別人,只有他和丁愛團,最好。
14
2018年,何春麗回來看望父母,才知道丁愛團的事。
她帶了禮物去看她。
許志剛減了肥,人精神了許多。
丁愛團變得更愛粘著許志剛了,吃飯要喂,喝水要喂,連上廁所都必須拉著許志剛的手。
直到晚上,丁愛團睡著了,許志剛才有時間和何春麗坐下說會兒話。
何春麗問他有沒有煙,她忘了帶。
許志剛搖頭說,菸酒全戒了。
何春麗說,你現在活得可真健康。
許志剛笑了,說,這輩子,我必須比愛團活得久。
何春麗有些心酸,接不下去話。她空了半晌才說,志剛,這個家,需要一個女人……
許志剛嘴角一抽,說,開什麼玩笑。
何春麗說,我都50歲了,就讓我不要臉一回吧。我願意伺候她,伺候你。我做了一輩子女強人,想做幾天女人。
丁愛團就在那一刻醒了,躺在床上鬧起來。
許志剛什麼都沒說,當即起身走了。
他打開臺燈,抱住丁愛團,左手拍著她的胳膊,唱起了他們年輕時候的歌。
不是什麼“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也不是什麼“愛你在心口難開”。
而是《少林寺》裡的《牧羊曲》。
那是他和她第一次看電影的插曲。
丁愛團忘掉了許多事,惟獨記著這首歌。不論她多麼煩躁,只要聽見,就會安靜下來。
莫道女兒嬌,無暇有奇巧,冬去春來十六載,黃花正年少。
客廳裡的何春麗,默默聽著老去而溫柔的聲音,黯然退了場。
因為她忽然想起自己曾經許下的,決不壞他好人名頭的諾言,從此再也沒有回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