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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哥哥同父異母,幾十年過去了,爸爸依然愛著哥哥的親媽

1

我是有個哥哥的,同父異母。 他是我爸爸跟前妻生的。

80年代末,他16歲,從浙江來到東北,跟我爸爸、我媽媽、我,生活在一起。那年我10歲。 哥哥跟我們生活了整一年,這一年,我刻骨銘心。

2

哥哥來那天,我還記得。漫長的冬天終於過去,太陽開始有點暖意。我站在院子裡,伸著脖子張望。終於,雪白蒼茫的背景上,走來兩個人,雖然揹著光,看不清長相,但從走路姿勢來看,左邊的是我爸爸。高高的個子,寬厚的脊背,小時候我可喜歡騎在爸爸脖子上兜來兜去了,俯視萬物,威風凜凜。

爸爸穿著一件嶄新的灰藍色毛衣,那是媽媽熬夜織成的,特意給爸爸去浙江接哥哥時穿的,但是爸爸還沒動身,就接到電報說,哥哥已經到了,第二天就可以去火車站接了。

跟爸爸並肩走著的,就是哥哥了吧。

都是身長肩寬,一看就是父子倆。不過,哥哥好像瘦一些,爸爸的棉襖穿在他身上,有點胖大,晃晃蕩蕩的。

陽光跳躍著,我也雀躍著。我終於有個哥哥了,從天而降一個哥哥,隔壁小賴子再也不敢欺負我了。哼。 我甩著兩個小辮子,一跳一跳地奔過去,甜甜地叫著爸爸,撲在他懷裡。爸爸撫摸著我的頭:“這就是你根寶哥,快叫哥哥。”

我怯生生地抬起頭,哥哥跟爸爸長得真像,瘦長臉,挺鼻樑,眼睛清澈,牙齒潔白,一臉少年氣。他明媚地笑著,像秋日高遠的天空,像後山上靜靜流淌的清溪。

血緣真是奇妙,第一面就完全沒有陌生感,他就是我的哥哥。 哥哥在我家西屋住下了。 媽媽好像並不喜歡哥哥。爸爸在的時候,她對哥哥有說有笑,說被子是不是有點薄啊,晚上可不能凍著;說你身上這身衣裳都穿好幾年了吧,趕明兒我去集上扯幾尺布,給你做件新衣裳。

吧嗒吧嗒密度很大。哥哥每次都咧開嘴笑著:嬸兒,我不冷。嬸兒,我這衣服還夠穿,給妹妹多買幾件衣服吧,小姑娘家,愛漂亮。 爸爸不在家的時候,媽媽似乎並沒有跟哥哥說過話,哥哥笑著,努力地叫著嬸兒。

媽媽從鼻孔裡哼出一個音兒,作為迴應。 我不知道大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不明白媽媽為什麼這樣對哥哥,媽媽對人一向不錯的。這讓我很難過,因為哥哥對我很好。他會給我摺紙船,還會給我講故事,在講花木蘭的故事時,會說,花木蘭不屈服命運,妹妹也是女孩子,也不能逆來順受。

就是這句話,讓我第一次對著小賴子的髒話揮了拳頭。

我和哥哥同父異母,幾十年過去了,爸爸依然愛著哥哥的親媽

3

爸爸平時給木材廠拉木頭。我們東北有像礦藏一樣的山,山上全是寶。有蘑菇,有松子,更有很多古老的木頭。這裡林場很多,依山而建。爸爸的工作就是用馬拉著平板車,把木頭放在平板車上,從林場拉到木材廠,拉一趟得一趟的錢。

拉木頭不費勁,把木頭扛到平板車上,才費勁。爸爸身體拔尖,力氣最大,那種一人抱粗細的木頭,爸爸能一個人扛起一根,工友望塵莫及。嘩嘩譁,五六根裝一車,這一趟的錢就能全歸爸爸了。

爸爸掙的錢,變成了媽媽的新衣,我的頭花兒,家裡的好物件兒。

哥哥來沒多久,也跟著爸爸一起拉木頭,早出晚歸。木材廠有早中飯提供,所以爸爸和哥哥只在家吃晚飯。

媽媽做好飯,給大家挨個兒盛稀飯。爺爺奶奶姥姥姥爺都是土生土長的山東人,山東人很喜歡喝稀飯,晚飯被稱作“喝湯”。爸爸媽媽都是十歲上下才跟著父母從山東來的,自然也喜歡喝稀飯。媽媽盛了一碗,放到爸爸面前,再盛一碗,放到自己面前,最後盛一碗,放到我面前。

之後歉疚地笑笑:“呦,又做少了,沒稀飯了。”哥哥每次都會笑笑:“沒關係嬸兒,我吃別的。”可,這個“別的”也慢慢沒有了,饅頭只有三個,菜也只有一點。什麼都沒有哥哥的。 這時,爸爸會把媽媽手裡的饅頭奪過來塞在哥哥手裡,命令他吃掉。哥哥總是說自己不餓,再塞回媽媽手裡。

我知道哥哥很餓,因為拉木頭是苦力活兒,爸爸平時一般吃三個。

每次晚飯都這樣推來推去。直到我哇哇大哭,爸爸壓抑的憤怒媽媽恨恨的眼淚才會告一段落。

爸爸媽媽半夜吵起來,越吵越兇。 “那你當初怎麼就說讓他來,怎麼還往浙江捎信兒催著他來。” 爸爸坐在自己床邊抽著煙,看不清表情。

媽媽坐在我的床沿,哭著:“我也就是虛讓一下,誰知道他這麼快就來了。親媽養了十五六年,說撇開就撇開,也是個白眼狼。” “你自己睜眼看看,根寶是那樣的人嗎?!”爸爸哽咽了一下,狠狠地抽了幾口煙。

我從來沒見過爸爸哭,趕緊把頭縮排被窩,眼淚跟著爸爸一起流下來,頭痛欲裂。 “他舅嫌他娘倆累贅,明著暗著給過多少擠兌。孩子大了,他娘也同意,他來投靠親爹不是理所當然嗎?!”

爸爸語氣中透著無奈:“讓他來是你挑起的,現在你又這樣。” “合著是我沒良心了!我最孬,我最壞!你們一家一起過多好啊,我就是個多餘的!”媽媽咬牙切齒地恨著。 接著,門被摔得震天響,院子裡的狗叫了起來。爸爸出去了,一夜未歸。

爸爸和哥哥在幹活時,出了點小意外。扛木頭是苦力活,也是男人的遊戲。

爸爸是佼佼者,小賴子的爸爸也數一數二,他倆一直較著勁。

五人合抬一根大木,爸爸和哥哥一頭,小賴子的爸爸和另兩人一頭,前面三人使著暗勁兒搖晃,爸爸和哥哥屏住勁兒接著。

能接住,就會得到對面三人無奈的眼神和內心不得不服的讚歎。這一次,他們沒接住,木頭落在地上,砸下一個大坑。 爸爸和哥哥晚飯跟不上,力氣自然虧。爸爸被擦傷,哥哥的肩膀和手臂腫得老高。

二嬸兒坐不住了,衝到我家院子裡,拉著我哥哥讓以後去她家吃飯,跺著腳恨恨地說:“現在又不是吃不飽的年代,好好的日子不過,費這種心眼子!” 媽媽從屋裡躥出來,拽住二嬸的手,一屁股砸到地上,哭喊著:“你打死我啊,打死我他就是你兒子。”

哥哥想去拉媽媽起來,媽媽一把推過去:“都是你,喪門星,一出生就攪和得一個家散掉,現在又跑來把我家害得家宅不寧。”

媽媽終於明明白白地說出了她的真心話。 夏天正午的陽光,毒辣又恣肆。我站在陽光下,靜靜地看著媽媽的委屈、恐懼、憤恨,靜靜地看著哥哥的錯愕、尷尬、惱怒、隱忍。

這喧騰的世界,每個人都在熱騰騰地活著,有的人聲嘶力竭想要讓別人看到自己,有的人翻江倒海卻只能默默隱忍偷生,有的人無從傾訴委屈,有的人找不清委屈的源頭。 他們一鬧我的頭就痛,巨大的無力感襲來,天地旋轉。

那天他們吵得太兇,我的頭痛,骨子虛,不知怎麼就意識不清,重重地栽在地上。 媽媽嚇壞了,再也不敢吵鬧。她把所有的情感硬生生吞下。哥哥能吃上飯了,爸爸也有了笑容。

以我10歲的心智,我覺得我家的好日子,又回來了。

我和哥哥同父異母,幾十年過去了,爸爸依然愛著哥哥的親媽

4

我二嬸兒的兒子,和我同齡,叫根生。我和根生最愛跟著哥哥玩了。哥哥每天上工,極少休息,但休息時都會帶我和根生去後山上的小溪邊玩。哥哥特別喜歡水,只要小溪不結冰,他就脫了鞋襪,踩水奔跑,還會跟我們打水仗,水花四濺,激起一陣陣歡笑。

我特別喜歡跟哥哥肩並肩坐在小溪邊,伴著溪水叮咚,聽他唱越劇。哥哥最愛唱《黛玉葬花》那一段,悠悠揚揚,綿綿不絕。“人說道,大觀園,四季如春。我眼中,卻只是,一座愁城。看風過處,落紅成陣。牡丹謝,芍藥怕,海棠驚。

楊柳帶愁,桃花含恨。這花朵兒與人一般受逼凌。”我雖聽不懂,但哥哥虔誠真摯的眼神,和他百般婉轉的曲調,每次都能把我的眼淚惹下來。 哥哥說他的越劇是跟他的媽媽學的,他的媽媽什麼都會,笑起來一雙酒窩,很好看的。

我問哥哥想不想他的媽媽,哥哥總會笑笑摸摸我的頭,不說話。

我知道哥哥想他的媽媽,但我也知道,好像他的媽媽不能來我家,否則我媽媽就會跟以前一樣生氣。 哥哥說他是在長江邊上長大的。長江邊上不種小麥,種稻谷。哥哥說他吃饅頭不太習慣,他最喜歡吃米飯了,前幾天做夢都在吃米飯,吃著吃著,餓醒了。

說完,我們三個哈哈大笑起來。

秋日的風,雖凜冽,但不刺骨,吹在人臉上,癢癢的;秋日的陽光,雖清冷,但還留有少許溫度,照在人身上,懶洋洋的。日子是彩色的。

我腦中的畫筆早已將這些美好定格,多年後,再拿出來把玩,依然能帶給我滿滿的幸福。

上一輩的恩怨,爸爸很少說,我是從二嬸口中知道的。

我爸爸跟他的前妻,就是哥哥的媽媽,青梅竹馬,郎才女貌。我爸爸是誰見了都會多看一眼的美男子,濃眉大眼,國字臉,挺鼻樑,身材高大,身板壯實,為人正派又寬厚,打小就是孩子王,長大了更是家族裡主事兒的。

哥哥的媽媽極為聰慧,任何款式的衣裳、鞋、繡花樣式,只要看一眼,琢磨一下,就能馬上做出來,精巧合身,沒有人不稱讚。

哥哥的姥爺是浙江來的,所以她還會唱越劇,聲音優美,感情真切,身段典雅婉轉。

據說有一次一個豫劇團來我們這裡演出,無意間聽到她唱越劇,叮囑她一定要吃這行飯。

兩人的日子過得甜蜜,但在哥哥出生後,兩人開始不斷爭吵,原因是哥哥的媽媽總是懷疑我爸爸跟別的女人不清不楚。二嬸兒說她是產後抑鬱。小兩口年輕氣盛,大吵之後的一氣之下,她帶著孩子去了浙江,投奔到那邊的父母了。

爸爸提起過,他曾去浙江挽回,但雙方一語不合,又大吵。人的感情就是這樣,越是極在乎,越是放不開,越說我不想要。爸爸在一次醉酒後,在小酒館裡大喊:“我離了她還過不下去了,有多少人等著找我呢,有的是黃花大閨女!”

媽媽住在離爸爸家十幾裡的屯子裡。

爸爸的一個親戚,媽媽屯上的,去世了。

爸爸去“站靈堂”,就是站在靈堂的兩側,別人來弔唁時,靈堂兩側的親屬給別人鞠躬回禮。媽媽路過,不經意間看到了爸爸,一見傾心,回去一打聽,發現他馬上要結婚,只能作罷。

爸爸在小酒館的醉言醉語傳到了媽媽耳朵裡,媽媽跑去爸爸家裡,問他:“你不是要娶黃花大閨女嗎,我就是,你娶不娶?” 可爸爸跟媽媽真的不太合適。

爸爸雖沒有上過幾天學,但愛讀書愛看報,天文地理時事,沒有他不知道的,爸爸手還巧,鋸一鋸,釘一釘,有時是一隻小鳥,有時是一把椅子,很精妙。

爸爸是可以當木匠的,活兒輕鬆,賺錢又多,但不知道爸爸為什麼不做,我想跟哥哥的媽媽有關,但二嬸兒腦袋簡單直接,這些彎彎繞的情感,她體會不到,所以她給不出我答案。

媽媽也沒有上過幾天學,也是幹農活的一把好手,但要提起寫字和繡花,手就不會打彎。

她經常說,會唱戲有什麼了不起,能當飯吃啊!

再說舊社會戲子可是下九流。媽媽靠貶低掩飾心裡的虧空。

媽媽應該從沒有真正得到過爸爸的心吧,所以才如此自卑。跟前任比才學,她自卑,跟前任比溫柔,她自卑,跟前任比傳宗接代,她更自卑。這種自卑在這麼多年夫妻生活的細節裡,早已化作恨,恨丈夫,恨自己,恨前任,恨前任的兒子。

這其中,恨前任的兒子是隱蔽在最表面的。巧的是,根寶哥自己送上門來了。

她隱藏的恨,被一下戳破,一發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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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和杏花姐戀愛了。“戀愛”這個詞是根生從班裡的大孩子那裡學來的,他還跟我解釋,就是男的喜歡女的,女的也喜歡男的。

杏花姐是旁邊屯子的,長得很水靈,眉毛黑黑的,眼睛圓圓的,還很愛笑,總是跟哥哥說著話就咯咯笑起來。

她對我和根生也很好,經常給我們帶東西吃,自己烙的餅啊,炒的麵疙瘩啊,還有糖果和小餅乾。

我們很喜歡她。清溪邊的三人身影,變成了四個人的。 哥哥是真的高興起來。

眼神裡的興奮和喜悅,藏也藏不住。舊舊的衣服換成了整潔的新衣,頭髮梳得一絲不苟,還經常不自覺地吹起歡快的口哨,搖頭晃腦的,甚是有趣。

哥哥打心眼裡開心,哥哥開心我也開心。 但,歲月是一場有去無回的旅行,好的,壞的,都是行囊。 快放寒假了,放學時,天已經大黑。

我揹著書包往家走,想著哥哥要是知道我又考了第一名,一定會誇我,然後帶我到集上買下學期包書皮的紙,這次,我要買粉色的。

我還要告訴哥哥,我跟小賴子變成了好朋友,他以後不用再去囑咐小賴子不許欺負我了。

前面一陣喧鬧,一堆人圍在一起,在看什麼熱鬧。我擠進去,看到是媽媽。她披頭散髮地跪在地上,捶打著胸口大喊著:“皇天在上,你睜開眼睛看看,誰家養的閨女都浪蕩成什麼樣子了,賴在我們家不走啊。”

我逃也似地奔回家。

爸爸和哥哥下工回來,媽媽也被二嬸兒拉回了家。“罵街,這是你幹出來的事兒!”爸爸拿起桌上的碗,狠狠地摔在地上,碎成了渣渣:“孩子也十六七了,早該說親了。你不就是怕孩子成了親就永遠不走了麼,好,這事兒我之前不知道,現在我知道了,怎麼樣我都得把這門親說成!”

爸爸憤怒的臉在燈下扭曲得可怕。

哥哥坐在門外,頭仰靠在牆上,眼睛盯著天上稀稀拉拉的星星。像個石像。 原來,媽媽聽別人說見到哥哥和杏花姐在一起,就去找杏花姐的爸媽,讓他們棒打鴛鴦。她爸媽一看原來這家庭這麼複雜,不想讓女兒嫁,可架不住杏花姐願意,也就默許了這門親。

媽媽看對方家庭出爾反爾,於是就上演了罵街這一出。

這一罵,極為奏效。

杏花姐的爸媽把她囚禁在家裡,不許她再跟我哥哥來往。畢竟,“浪蕩女”這三個字,足以毀掉一個清白女孩的名聲,讓她終身承受那些看不見摸不著聽不到但又切切實實存在的風霜刀劍。

哥哥眼裡的光,消失了。

像是被抽掉了魂魄,整個人從挺拔的白楊,變成了枯老的樹枝。哥哥當天搬著自己的鋪蓋,去了屯東頭的老廟,再也沒有回過我的家,我們的家。 7,“哥哥。”我站在哥哥炕前,確切的說,是一個破門板前。

東北的冬天,這間廟冷得像冰窖,我不知道哥哥是怎麼過夜的。“我幫你把杏花姐救出來,你們一起回浙江吧,她的父母找不到你們的。”小賴子的姐姐就是因為父母阻撓,後來跟著情郎跑走了。

哥哥坐起來,對著我擠出一個笑容:“你個小屁孩別摻和,好好學習,以後考上大學。”哥哥長出一口氣:“妹妹,你杏花姐是真的好,她值得更好的人,過更好的人生。”我知道,哥哥剛才停頓了一下,其實是想說,她值得更好的“人家”。

我們家確實不值得。 杏花姐要嫁人的訊息,是在我寒假要結束時傳來的。那天是正月十五,家家戶戶燃起煙花,掛起燈籠,點上紅蠟燭,以喜氣洋洋來結束這個闔家團圓的年。 我家過年沒團圓,爸爸跟哥哥在老廟裡過,我和媽媽在家裡過。

哥哥聽到我帶來的杏花姐的訊息,眼皮閃了閃,沒說話。這應該是他早預料到的。“妹妹,我要回浙江了,爸爸也同意了。”哥哥把從浙江帶來的揹包開啟,抽出一疊粉色的書皮:“馬上開學了,把書包起來,好好唸書啊!”我抱著哥哥的胳膊,放聲大哭起來,我要把這段時間的委屈全都哭出來。

哥哥必須要走了,可我捨不得。

哥哥用另一隻手摸著我的頭,同樣淚如雨下。

我和哥哥同父異母,幾十年過去了,爸爸依然愛著哥哥的親媽

正月十六,年後第一天上工,也是哥哥最後一次陪爸爸拉木頭。明天,哥哥就會坐上綠皮火車,回到遙遠的浙江,回到自己媽媽身邊,再也不回來了。一大早,我就去老廟門口等著,爸爸和哥哥沒有推辭,帶著我一起去上工。

一上午,從林場到木材廠,馬車來回兩趟,出奇順利。

林場的老闆聽說哥哥明天就回浙江了,還給了哥哥一個紅包,也給了我一大包糖。中午,我跟爸爸和哥哥一起吃了午飯,離上次出現在同一餐桌,已有月餘。一個寒假,兩個年頭,天差地別。 下午,爸爸說不拉木頭了,咱們去逛大集,買點好吃的,路上吃。

說東北不比浙江,也沒什麼好玩的地方,但好吃的挺多。說王二麻子家的果子,噴香流油,吃一口就忘不掉。哥哥笑著拒絕了,說自己已經蒸好了白米飯帶著路上吃。說以前你給我買過他家的果子的,但我吃不習慣,也太貴了。

說咱們還是繼續拉吧,快下雪了,一下雪,馬就走得慢。 我蹲在馬車邊,撥弄著這一大包糖果,各式各樣,有酥糖,有軟糖,有硬糖。我多想讓天上的神仙也來嘗一嘗這些美味,祈求他們能讓時光慢一些,讓哥哥在我身邊的時間長一些。

爸爸和哥哥扛著一根大圓木,一前一後走來。哥哥臉上的肉都在用勁,堅實寬闊的肩膀微微顫抖,難以承受的重量讓他步履艱難。一個,兩個……爸爸和哥哥共抬了六根木頭放在平板車上。最下層三根,中間層兩根,最上層一根。

他們照例各拿一根鐵繩,一個捆前面,一個捆後面。一切就緒後,爸爸坐前面趕車,我和哥哥坐在木頭上。馬車晃晃悠悠往前走。 冰雪覆蓋的鄉間小路依舊坑坑窪窪的,車子雖重但一直在晃動。我靠在哥哥身上,讓身體保持平衡。

哥哥把我手裡的一把狗尾草折成小雞小鴨小鳥,惹出我的聲聲讚歎,也惹來爸爸輕輕嘆息。 快到木材廠了,廠裡的空氣中全是細小木屑,哥哥跟前兩趟一樣,讓我在門外下車,在外面玩。我輕巧地跳下車,驚訝地看到居然有一隻黃色的蝴蝶在這寒冷中踽踽獨行,纖薄的翅膀逆風翩躚,閃爍著生命的力量。

我看呆了,全身心跟著蝴蝶左邊走走,右邊耍耍。 哥哥第一次出現在我面前時,是比這稍暖一點的時節,不像現在,寒意刺骨,周圍一片蒼茫。路邊的蝴蝶,我不是經常見嗎,為什麼我還會被它吸引,為什麼我沒有留意到那根本來粗大結實的鐵繩子在木頭的掙扎中,居然斷掉了。

我只聽到幾聲沉沉的悶響,和一聲隨之而來的人的喉嚨裡發生的氣流撞擊。 圓木滾落,哥哥滑落到地上,被巨木砸中了心口。

原來,人在巨大的打擊面前,是沒有眼淚沒有聲音的。

爸爸衝過去,死命把木頭掀開,把哥哥摟在懷裡。我看到哥哥鼻子裡嘴巴里在汩汩冒血,之後就感覺到爸爸好像在幫哥哥捂住那些四濺奔流的血,但血實在太多了,按也按不住。

哥哥當時在想什麼,是生活的磨難嗎,是稀薄的美好嗎,是恍惚的未來嗎?哥哥一定很痛吧?

爸爸的臉猙獰著,是在喊人來救命嗎,可他嘴巴在動,根本沒發出聲音啊,我也好想喊救命啊,誰能來救救我哥哥啊,可是我喉嚨裡也發不出聲響。

這個世界啞火了,失聰了。 我的哥哥,沒了。 天上積攢已久的雪花,終於“嘩啦”一下大片大片地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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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按照習俗,哥哥要在三天後下葬。電報發出去,他的媽媽和姥爺在他下葬前趕到。他的媽媽哭著扒開棺材,伸出手不停地撫摸著哥哥,嘴裡輕聲說著什麼。我聽不懂浙江話,但我聽得懂為人母的深情。她跟我媽媽真的是兩類人啊,到這個時候也沒有嚎啕,只是不間斷地流著眼淚,流啊流。

她瘋了。 她在我家住了四天。

這四天裡,她每天抱著哥哥的枕頭,手臂輕輕環繞,悠悠地搖晃著,我知道她在抱著她的兒子。

她哀怨婉轉地唱著:繞綠堤,拂柳絲,穿過花徑。聽何處,哀怨笛,風送聲聲。

人說道,大觀園,四季如春。我眼中,卻只是,一座愁城……聲音清麗,如泣如訴,唱盡了世間所有的哀愁,又訴不完這世間的真情。

這世間,辜負了真情。 哥哥出事後,我媽媽躲去了孃家,沒有出面。我想媽媽是不知道如何面對爸爸,如何面對他們的未來,她也知道,她和爸爸已經沒有未來了。 爸爸一雙眼睛血紅,半邊臉腫得不成樣子,一身蕁麻疹,這是應對悲傷的應激反應。但爸爸一滴眼淚沒掉。

第五天,爸爸陪著哥哥的媽媽和姥爺,一起回了浙江。爸爸讓我自己選擇,我選擇跟媽媽在一起,媽媽除了我,一無所有了。

我和哥哥同父異母,幾十年過去了,爸爸依然愛著哥哥的親媽

30多年過去,我已進入不惑之年,可依然常常困惑。生命的無力感時時襲來,我無能為力。媽媽身體越來越不好,打針吃藥沒有斷過。

媽媽近些年開始頻繁提起爸爸,不恨不怒,語氣很平和。有時候她也喃喃地說,自己當年有不對的地方,不過已經無關緊要了,都這麼大歲數了。

我知道她開始放過自己了。 我會在每年的清明和正月十六去看望哥哥,也會在節假日,帶上兒子去浙江看爸爸,和哥哥的媽媽。他們生活得還不錯,爸爸照顧哥哥的媽媽時,臉上總掛著平靜的溫柔,而哥哥的媽媽雖不能與人正常交流,但也能平靜地聽人聊天,電視裡有好笑的地方還無聲笑。

幾十年的相處,爸爸還會像哄小孩一樣哄著她,這份感情,彌足珍貴。

今年,我又去看爸爸。75歲了,一根白髮都沒有,身板硬朗,健步如飛,我很是欣慰。他主動提出要帶哥哥的媽媽跟我一起回東北看哥哥,我答應了。

哥哥墳頭的那顆小樹,早已長大,挺拔地站在那,給人結實的安全感。爸爸蹲下來,燒紙。緊繃的肩膀直直垂下,一剎那,刺痛的衰老直白地攤在我面前。“兒啊,爸爸來看你了,是爸爸沒有照顧好你啊。”爸爸痛哭失聲。

哥哥的媽媽輕輕地蹲下來,細細地撫摸著墳腳澀澀的土塊,輕靈地唱起:“願儂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質本潔還潔去,不叫汙淖陷渠溝。” 曲調蒼涼又空茫地迴盪在天地間。

時光是天下最厲害的東西吧,曾經愛與恨、歡與痛都那麼濃烈,而今,那些能和解的、不能和解的,全部被稀釋、承受和接納了。被定格的,只有那年少時純潔的依戀。曠野裡,它帶著青木的氣息,那麼熟悉地刮在我們臉上。

(圖片來源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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