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林秀的漂亮，是出了名的。
一雙杏眼清亮亮的，笑起來白皙的臉上梨窩盪漾，兩條大辮子垂在胸前，走起路來有一種莫名的風韻。雖然沒上過什麼學，但卻喜歡讀書，翻著字典也要看書。
為此，喜歡她的小夥子都能從村頭排到村尾，這其中就有他們村村書記的兒子王強，可林秀偏偏和家境一般的李彥東好上了。
李彥東整個人高高大大，站起來像棵松樹般挺拔，笑起來憨態可掬，讓人一看就覺得很有安全感。
他家兄妹四個，他是老大。
在農村，長子的婚姻是非常重要的，這關係到一個家庭的興衰和榮辱。為此，他母親求媒人幫他找了個結實的，能幹活的姑娘，給他當媳婦兒。
李彥東死活不肯，他心裡早已有了林秀，再也容不下別的女人。
可他母親堅決不同意他和林秀來往。
撇開從前跟林秀家的過節不說，她壓根就看不上林秀，在那個年代農村是要靠力氣掙飯吃的，可林秀這丫頭雖然長得標緻，但是細皮瘦腰的，一看就不是好的勞動力。
這樣的姑娘娶進門，除了有面子，什麼用都沒有。
更何況她家境還不如他們家，因為林秀父親早在她母親生下她那年就生病走了，他母親身體也不太好，這種人家的姑娘她哪敢讓兒子娶進門，所以哪怕李彥東下跪撞牆，也不為所動。
鬧到最後，彥東母親索性往門口地上一躺，你想要她是吧？行，除非你從我身上踩過去，否則這輩子你都甭想。
哪怕母親已做到了這個份上，李彥東仍不為所動，他已做好與母親長期抗爭下去的打算。
可沒想到，此時卻傳來了林秀要與王強訂婚的訊息，李彥東頓覺氣血翻湧，整個人都呆住了。
他連夜去找林秀，她卻不見他。
只說，這樣對他們都好。
02
心灰意冷的李彥東，許久之後終於妥協了。
不久之後，就答應了母親的要求，與那個他壓根不喜歡的女人結了婚，並且婚後不到半年，在得知老婆已懷上身孕後，他便把老婆交給母親照顧，一個人去了城裡闖蕩了。
他之所以不願留在家裡，除了與妻子呆在一起令他感到彆扭外，還有個重要原因。
王強家離他家並不遠，也就十幾分鐘的腳程，中間隔了七八戶人家，還有幾塊菜地。
這王強跟人炫耀似的，每次出門都非得讓林秀陪著，哪怕去小賣部買包煙的工夫他也要讓林秀陪他一塊兒去。
其實從他家到小賣部，根本無需繞到李彥東門口這裡，可王強偏喜歡多繞點路，只要一看見他坐門口，他立馬會抽出一根菸親熱地丟過去，“兄弟，來上一根。”
李彥東黑著臉，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畢竟他是村書記的兒子，得罪不起。
這天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李彥東便受不了，索性眼不見心不煩，加上家裡到了農閒的時候，將來又要養育孩子，所以就去了城裡找機會。
其實王強這麼做並不是為了氣他，而是有幾分敬重。
他和林秀成親那晚才知她竟是處子之身，這倒是讓他挺意外的，想不到她跟李彥東處了那麼多年物件，他竟然沒碰過她。
他不禁佩服起李彥東的自控力，同時對林秀也有了更多的尊重。
也不枉，他惦記了她這麼多年。
03
李彥東去了城裡後，開始四處打零工。
後來無意進了一個裝修隊，那幾年城裡剛興起裝修，他又學過泥瓦匠，腦子也好使，幹過幾回後，摸清了門路，他就索性拉了幾個人，四處籌了點錢自己單幹起來。
沒想到折騰了七八年，竟也給他折騰出了名堂，他的裝修隊很快壯大，還成立了裝修公司，並在多處成立了分公司，縣城裡人們只要一想到家裝，第一個考慮的便是他李彥東的家裝公司。
繁忙的業務也為他帶來了豐厚的收益，他不僅在城裡買了房，還買了車，還把幾個弟弟妹妹都培養成了大學生。
妹妹畢業後在他公司當了財務，而大弟從小美術基礎好，他讓他去學了室內裝修設計，畢業後也進公司當了設計師。小弟更是有出息，已研究生畢業，準備考博。
當然，他也沒虧待當年嫁他的女人，他在城裡買了房後，就把他們娘倆接到了城裡，讓她過上了富足平穩的生活。
不久後，又生了兩個孩子。
李彥東母親這下成了全村最受矚目的人，有空就到城裡住幾天。
那天，她看著兒子的大別墅，不禁感慨：“還是我的眼光不錯吧，我給你挑的這個老婆，一看就旺夫，哪像那個林秀，是個災星……”
母親頓覺自己說漏了嘴，趕緊閉了嘴。
李彥東心裡忽而一沉，“你說，林秀她怎麼了？”
04
原來，自從那年林秀突然嫁了王強後，他們再沒單獨處過，李彥東多少次想去找林秀，林秀都不肯見，或者看見他轉身就走。
她說，是我對不起你，你就當我嫌貧愛富吧。
李彥東當然不會這麼想，他了解林秀，知道她一定是不想讓他為難，所以才嫁給了王強。
那年他從村裡走出去後就極少回去過，特別是家人全部接出來之後，他就更少回去了。
可他的內心深處，終是意難平。多少個夜晚，他想起林秀，都覺得心裡陣陣酸澀。
愛到極致便是痛，她是他這輩子最刻骨的愛。他刻意不去打聽林秀的任何訊息，怕知道了會忍不住去想起她，對一直照顧他的妻子也不公平。
所以，家裡人一直把老家的訊息捂得死死的。
林秀她到底怎麼了？聽母親剛才的話，她好似過得並不好，或許應該很艱難。
李彥東的心如長了毛邊的太陽，漿黃一片。
05
其實，林秀剛和王強結婚那幾年，日子還是不錯的。
公公是村書記，再怎麼樣也是個官，還是村裡最大的官，因此也算吃穿不愁。
婚後不久她便有了身孕，來年開春時生下了個兒子，雖面黃肌瘦的，但公公婆婆還是高興壞了。
哪知養到一歲時，才發現孩子患有心臟病，好在醫生檢查了後說病情不算嚴重，等孩子長大了就可以動手術，應該沒啥大問題，一家人才鬆了口氣。
三年後林秀又懷上了，是個女孩，長得粉雕玉琢的很是惹人喜愛，公婆心裡樂開了花。
兒女雙全，夫家條件也不錯，如果不發生意外，林秀的日子也可以這麼安安穩穩地過下去。
可惜，天不遂人願。
在女兒滿月酒上，她公公在酒席上喝多了，一人跑去茅房，沒想到因嘔吐物堵住了氣管，當時又無人在場，被人發現的時候，已經窒息而死了。
喜宴變成了喪宴，林秀婆婆哭天喊地，一家人陷入了悲痛之中。
因父親身份的緣故，王強從小就沒好好幹過莊稼活，每天穿得光鮮亮麗的，跟村幹部一樣揹著手東家逛西家串，與一幫狐朋好友天天胡吃海喝，終日不倦。
如今他父親這麼一走，家裡的頂樑柱沒了，王強哪受得住田間勞作的苦，就把地裡的活兒全推給了林秀幹，自己卻跑去麻將館打發日子。
婆婆開始待她還好，可不久後村子裡就有人傳了林秀的話，說她在家克父，在夫家克公公，到時會把她老公也剋死。
婆婆從此在心裡膈應上了，怕林秀真的哪天把她兒子給剋死了，開始慫恿他們離婚。
王強當然捨不得林秀，現在他那當支書的父親已走了，他們家已經大不如前，哪還有誰家姑娘媳婦願意嫁他？
但是，也架不住他母親天天給他洗腦，“傻兒子，你的命重要還是老婆重要？媽之前存了十多萬，本來是想給你兒子看病用的，不過最近我聽人說以後心臟病可以免費治療了，這筆錢就留給你娶媳婦用。有這錢，還怕娶不上媳婦？”
王強聽得多了，心也鬆動了，終於答應了離婚。
離婚後，女兒歸林秀，因王強要撫養生病的兒子，所以不用付女兒的生活費。
離了婚的林秀孃家也回不去了，因為嫂子說離婚女人晦氣，會影響她的婚姻。
自從嫂子嫁進門，就一人獨大，母親不敢說什麼。
林秀也不想讓母親為難，只好租了同村村民閒置的舊房，承包了一畝菜地，靠種菜賣菜為生，日子過得艱難而困苦。
當李彥東透過老家朋友探得林秀的這些訊息時，他的內心五味雜陳，痛了又痛。
他實在忍不住，想回去看看她。
06
不久後，李彥東借老家有事，回去了一趟。
家鄉這些年已變化不少，通向村子的路早澆成了水泥路，許多村民都蓋了新房，倒是那個當年他與林秀常常偷偷偷幽會的打麥場，因離村中心較遠，又在山腳下，所以這十多年來倒沒怎麼變化。
李彥東把車停在了打麥場上，往事如潮水般湧來。
當年，正當青春的一對男女如膠似漆的畫面猶在眼前，如今早已物是人非，李彥東喉間一哽，眼眶瞬間就紅了。
一直坐到夕陽西下他才離開，地上扔了一地的菸頭。
順著打聽到的地址，李彥東很快就找到了林秀租住的地方。
這間房孤零零地立在一田埂邊，門口有個小院子，用籬笆圍著，籬笆裡面種了花，此刻盛開著，映著院子裡的燈，有一種微光的燦爛。
李彥東輕輕推開籬笆而入。
小屋的窗戶，從裡面發出桔黃色的光，格外溫柔。
有孩子的讀書聲傳入耳中，“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媽媽，這古人怎麼寫的？一會兒雎鳩一會兒淑女的，是不是跑題了？”女孩清脆的聲音。
“那是比興，懂嗎？”女人溫柔的聲音響起。
還是那細細柔柔的嗓音，不過略帶沙啞，添了幾分蒼老。
聽著熟悉的聲音，李彥東不禁鼻子一酸，心頭似乎被什麼給堵住了。他也知道這是《詩經》裡的一首詩，林秀給他讀過。
07
當李彥東敲門進入時，林秀有一瞬間的呆愣。待看清眼前的男人後，她慌慌地站起，卻帶翻了腳邊的小椅子，趕緊扶起，用身上的圍裙擦了又擦。
招呼他坐下，又給他倒了杯水。
“這些年，你還好嗎？”李彥東打破了沉悶的氣氛。
“還……好吧。”林秀扯著一邊的衣角，輕聲說道。
這個動作李彥東再熟悉不過了，當年他跟林秀說他母親不同意他倆的事時，林秀就是這樣，雙眼低垂，一雙手不停地撕扯著衣角，他看著心都快要碎了。
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暗暗下了決心，要和母親抗爭到底。
可沒想到，是她先放棄了。
兩人聊了一會兒，林秀緩緩提起了當年的往事，其實，她也沒想過要與李彥東分開。
她的出身已經沒辦法改變，也改變不了李彥東母親對她的厭惡，加上秦家跟李家還有曾經有小過節，以及那時候母親和嫂子都希望她嫁給王強，讓王家的人也給她哥哥謀個差事，嫂子也快生孩子了，哥哥需要賺錢的機會。
儘管心裡有萬分痛，她也還是答應了。
一切看似無奈，其實也是命運。
08
李彥東大概料到會是這樣。
他雙唇囁嚅著，還想說什麼，林秀卻擺了擺手，說這些都已過去了，再不提了。
她說起了這些年的生活，她承包的菜園每年收入也不錯，年成好的時候也能掙個三五萬，母女倆人的生活足以保障。
李彥東聽了心裡稍稍寬慰，但依然心疼她一個人帶孩子太辛苦。
林秀又說再等兩三年她就可以帶兒子去動手術了，她已攢夠兒子的醫藥費，雖說現在心臟病已經免費治療，但好多雜七雜八的費用還得自個兒掏。
她準備把兒子接到身邊來，因王強早娶了個新媳婦，還生下了兒子，所以對她這個兒子也就沒之前那麼上心了。
聽著林秀這些年的遭遇，李彥東的心疼了又疼，但卻不知道說什麼好。
他掏出一個信封塞到林秀手裡，說這是他的一番心意，希望她能收下。
林秀慌忙拉住他，把信封重新塞回他手裡，“謝謝你的心意，我領了，但我真不需要。”
李彥東內心一陣悸動，林秀剛拉他手時，他明顯感到她的手立刻潮溼了。以前就是這樣，每次他一拉她，她就緊張，一緊張就出汗。
他下意識攥緊她的手，很多話都湧到了嘴邊，但還沒說出來，就被林秀輕輕卻又堅決地掙脫開了。
她低著頭說：“你以後別再來了，咱倆都已經過去了。你老婆我見過是個好人，我們不能做對不起她的事。”
李彥東聽了不由愣住，臉上一陣尷尬。是啊，這些年他賺了很多錢，在生意場上見慣了那些花天酒地的男人，但他從未對不起妻子。
昏黃的燈亮在頭頂，他們的影子挨在一起，但兩人都保持著距離。
他今天過來，也只是想看看她過得怎麼樣，見她如此堅強，也算放心了。
李彥東嘆了口氣，推門走了出去。
09
自那次之後，李彥東果真沒再去找過林秀，就如她所說的，從此各自安好，互不打擾。
其實，李彥東走後，林秀一夜沒睡，眼淚打溼了枕頭。
嫁給王強後，她是決心好好過日子，所以才一直不肯見李彥東，但他卻在她的心裡盤亙不去，這次他能專程跑來看她，說即說明了他心裡也還有她，對他們的過去仍有感情。
只是，他要對得住妻子，而她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時間一晃，過了八年，李彥東的老婆得了肝腹水，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年。他把公司全盤給了弟妹和兒女們，衣不解帶地自己一人一直照顧她離世那一天，又風光地給她舉行了葬禮。
又過了好幾年，他七十歲的老母生病去世。母親臨終那天滿眼含淚，一直緊緊攥住他手不放，“阿東，媽知道你心裡苦，你恨過我，是媽對不住你。她也是個苦命的女人，你去找她吧。”
李彥東一下就捂住了臉，淚水順著指縫間流下。
此時的他已是五十好幾的半老頭子，等母親這句話他整整等了四十年。
對妻子雖然沒有真心愛過，但也算相敬如賓，從未做過對不起她的事，就連她孃家，他也妥善安置。
但他的心裡一直空空的，雖然再沒有見過林秀，但她卻偶然會出現在他的夢裡。
妻子去世後，他也想過去找林秀，但又怕她改嫁了，或者有了新的生活，不敢去問。
母親這句話，給了他去找林秀的勇氣。
他們已經錯過了大半輩子，如果還有機會，他不想再錯過了。
10
林秀早在多年前就已搬到小鎮上居住，兒女們早已成家，都住在城裡，他們不知幾次邀請她上他們家住去，可林秀還是喜歡自己一人住在鎮上。
她覺得這裡住得安心、踏實。
她有個自己的菜園子，每年都會種上許多菜和盆栽，看著那一片流淌的綠色，她有說不出的歡喜。
她常讓孩子們回來拿菜，也送鄰居，偶爾也拿到集市上去賣。
似有心靈感應般，這天才下床，她一直心跳不已，彷彿回到了四十年前的那一晚。
當門開啟，那個滿頭銀髮的男人出現在她面前時，她竟一點都不感到意外，彷彿她知道他會來找她一樣。
而她，好像專門為他留著門。
兩人的手立刻交握在了一起。這一次，林秀的手心沒有潮溼，眼淚卻落了一臉。
她早就聽說了李彥東妻子病逝的事情，她不敢去找他，不敢確定他對她是否還有心意，但是心裡卻對他還是懷揣了小小的期待。
前兩年，有人給她介紹物件，條件再好她也統統拒絕了。她怕李彥東真的來找她的時候，她已經不能站在他身邊。
但是從今往後，這個男人已完完全全屬於她了。
他們將攜手走完這餘下的人生。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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