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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固只批評了司馬遷三句,千古文人為何都站司馬遷,排隊罵班固?

評司馬遷的人,結局很慘,比如班固。

班固只批評了司馬遷三句,千古文人為何都站司馬遷,排隊罵班固?

01

以千古文章而論,司馬遷的《史記》是被人罵得最少的。即便愛懟人的魯迅,遇到《史記》,也嘆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

但也不是沒人罵。批評司馬遷的人,主要在漢。以《漢書》作者班固為代表。

馬、班向來為世人作比較。明代張輔言:“世人論司馬遷班固才之優劣,多以固為勝。”

可見至明時亦有很多人將司馬遷、班固作比較,並以為班固之“才”勝於司馬遷。

當然,張輔不以為然。他以為司馬遷之著述,“辭約而事舉,敘三千年事唯五十萬言”,即司馬遷善於抓重點,行文不作老太婆的裹腳布之事。五十萬言說三千年事,確實是個大本事。

班固則不然。班固之《漢書》,所敘之事,不過漢初至王莽篡政時,約二百多年事,以至於八十萬言。

煩省之別,一目瞭然。

班固只批評了司馬遷三句,千古文人為何都站司馬遷,排隊罵班固?

因史書於中國來說,以“用”為主,“良史述事,善足以獎勸,惡足以監戒,人道之常”,所謂“以史為鑑,可以知興替”。

歷史如煙,人多事繁,不能提綱挈領,中流小事皆取,則史書一無可觀,讀之寡然無味。所以自來讀《史記》者常能擊節讚歎、熱血澎湃,其他史書則遜之。

實則司馬遷行文,很有創造,常有飛來之筆,項羽不為帝王、呂后亦非帝王且是女子,司馬遷亦堂皇而入“本紀”,即為明證。

且司馬體例,班固因循。班固很死板。

司馬遷作史,是中國史家中唯一一位非作魯迅所謂“帝王家譜”者。蘇秦、張儀、范雎、蔡澤等,雖然以利害辭鋒流離天下,司馬遷亦能為之作傳,“亦足以明其大才”。

此類事,班固是萬萬不會做的。

即便班固,為司馬遷作傳,甚至不敢多為之文,一反敘事之詳的態度,只把司馬遷的《報任安書》《史記·太史公自序》等抄了個遍。

順便譏諷司馬遷“博物洽聞,而不能以知(智)自全,既陷極刑”,意思是,司馬遷懂那麼多,智商超高,為何讓自己身陷極刑不能自救。再推論司馬遷“幽而發憤,書亦信矣”,其《報任安書》自傷悼,猶如“《小雅》巷伯之倫”。

《小雅》巷伯,乃指《詩經·小雅》中之《巷伯》,為西周寺人(宦官)孟子(不是儒家的孟子)因遭人讒毀而發洩怨憤之詩,寺人孟子所做之官,即巷伯。

也就是,班固推論司馬遷寫《報任安書》就是為了發牢騷。

這多少有些人身攻擊,或以己之心度人之腹。

班固只批評了司馬遷三句,千古文人為何都站司馬遷,排隊罵班固?

有趣處在於,班固譏刺司馬遷“博物洽聞,而不能以知自全”,而班固的結局,卻也恰恰如他所譏刺的那樣。班固曾從竇憲北征匈奴,並有“燕然勒石”之功。

竇憲帶兵擊破匈奴,單于敗走,竇憲追擊,一直追到私渠比鞮海(今烏布蘇諾爾湖),而後登燕然山(今蒙古境內杭愛山),去塞三千餘里,刻石勒功,紀漢威德。

這作紀的人,便是班固,當時為竇憲之中護軍。班固於是大筆一揮,作《封燕然山銘》,其辭曰:

“鑠王師兮徵荒裔,剿兇虐兮截海外,夐其邈兮亙地界,封神丘兮建隆嵑,熙帝載兮振萬世。”

班固只批評了司馬遷三句,千古文人為何都站司馬遷,排隊罵班固?

燕然刻石勒功,為後世傳頌。宋范仲淹《漁家傲·秋思》詞中“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即指此事。

而後,班固遇到了跟司馬遷一樣的事,竇憲之亂後,班固亦受株連,被捕入獄,同樣不能自救,死於獄中。

笑人者,亦為人笑矣。

02

至於班固批評《史記》,主要認為司馬遷寫了一些不該寫的人和事——

“又其是非頗繆於聖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後六經,序遊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此其所蔽也。”

即,司馬遷不分是非,是非觀跟聖人之是非觀不同。論天下大道總是黃老思想在前、儒家六經靠後,為遊俠作傳則愛寫奸雄,論經濟則崇尚勢利羞辱貧賤者。

其實此句是最胡說八道的。聖人的是非觀是什麼,這就說不清楚。

如果司馬遷論道以黃老為主,為何孔子在“世家”傳中,而老子韓非子皆在列傳?《史記》體例是本紀高於世家,世家高於列傳。

按班超所謂“先黃老而後六經”,那麼孔子該在列傳中,甚至像老子和韓非子一樣,跟別人合在一傳。

“先黃老而後六經”的,實際上是司馬遷之父司馬談之《論六家要指》,也就是班固《司馬遷傳》中也抄過的那本書。

司馬遷絕非“先黃老而後六經”。

再看司馬遷《史記》第一篇《五帝本紀贊》,司馬遷開口即論《尚書》,列傳之首篇《伯夷列傳》開言即是“學者載籍極博,尤考信於六藝”。

這能說是“後六經”?

“先黃老”也不對,如果司馬遷果真最尊崇黃老思想,那麼至少不應該把老子和韓非子、申不害三個人湊合成一篇文字——《老子韓非列傳》,該來個《老子世家》才對。

司馬遷《史記》中對孔子、老子的稱呼,有明顯不同。稱孔子,則曰“至聖”,稱老子,則曰“古之隱者”。

“至聖”之稱,司馬遷之後朝代,幾為孔子“廟號”。

在《孟子荀卿列傳》中,司馬遷先孟子,後荀子,以孟子為主。

清人王應奎《柳南文鈔》說得很有意思,他以為司馬遷如此推崇孔子,因為在司馬遷心中,孔子非徒為魯國一人,實天下一人也。

另外,此人還說,司馬遷之所以寫《史記》從《五帝本紀》開始,五帝之前的事情,一概不論,恰恰是因為孔子不道黃帝以前事。

班固只批評了司馬遷三句,千古文人為何都站司馬遷,排隊罵班固?

03

單單班固的這幾句批評,歷朝歷代都有人替司馬遷辯解,把班固駁得體無完膚。

元人盛如梓的說法也有另一種道理。

他倒是不駁斥班固的話,卻說司馬遷之所以“先黃老而後六經”,該怪漢武帝,因為漢武帝表彰儒術,罷黜百家,宜乎大治,然而窮奢極侈,海內凋敝,不如文景尚黃老清靜,天下饒給。

那麼為什麼“序遊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呢?

他的解釋是,漢武帝用法深刻,臣下當誅,得以貨免(可以用錢贖罪);而司馬遷遭李陵之禍,家貧無錢自贖,交遊莫救,卒陷腐刑。所以司馬遷“進奸雄”,正是感嘆沒有如朱家之倫,以救己困。

最後一句,也有解釋,“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

司馬遷之所以“羞賤貧”,是因為自傷自己貧窮而無以自救,所以才說“千金之子,不死於市”。

(按:“千金之子,不死於市”見司馬遷《越王勾踐世家》中范蠡事件。)

總之,他說班固一點不體察司馬遷的心,瞎起鬨譏諷人家,太過分了——“固不察其心而驟譏之,過矣!”

盛如梓為司馬遷辯解的前一句實際上有點沒抓住根本,後面兩句倒是不錯。

班固只批評了司馬遷三句,千古文人為何都站司馬遷,排隊罵班固?

但無論如何,歷朝歷代為司馬遷鳴不平的大有人在。

魏晉的傅玄,大有名頭,他的諡號是“剛”,評論文學時也很“剛”。他的反對意見,是直接罵班固。《全晉文》中有載,傅玄曰:

“吾觀班固《漢書》,論國體則飾主闕而抑忠臣,敘世教則貴取容而賤直節,述時務則謹詞章而略事實,非良史也。”

也是三句批評,總結起來就是,班固《漢書》論國體就拍馬屁說好話粉飾太平,談教化以貌取人不看本質,述時務文字虛美不顧事實。不是作史的好材料!

另一個版本中,除了這幾句,還加了一句:

“班固《漢書》,因父得成,遂沒不言彪,殊異馬遷也。”

這句就比較狠了,這是指責班固的人品了。

因為班固作史,恰恰也是受父親班彪的影響,這跟司馬遷有點相似。班固作史之前,班彪已在潛心續寫《史記》(不是司馬遷的《史記》,乃漢史),所以班固的《漢書》,有很多部分實際上就是在班彪的基礎上,要麼增加,要麼續寫。

應該說《漢書》至少一半功勞是班彪的,但是班固一生,到死都從未說過父親班彪的半點功勞,這就叫“遂沒不言彪”。

反觀司馬遷,心心念念是秉承父志,忍辱修史,雖然他的很多認知跟司馬談並不一樣,但總之對父親司馬談還是推崇備至的,甚至推功於父親。

班固罵司馬遷三句,是可以反駁的,傅玄罵班固那三句,幾乎無法反駁。

實際上,就連班固也是佩服司馬遷的本事的,只是不直說,而是借別人之口說出來的。

他在《司馬遷傳》中雖然批評了幾句,但依然說“然自劉向、揚雄博極群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

以劉向、揚雄的大才,尚且佩服司馬遷提綱挈領、清晰理事的本事,班固自然也佩服。要知道《史記》寫作時,尚用竹簡,司馬遷寫三千多年的事情,卻能理得清清楚楚,相互之間關聯緊密,偏能突出重點。

這本事,簡直驚世駭俗!現在即便給你電腦,這些資料也未必能理清楚。

班固只批評了司馬遷三句,千古文人為何都站司馬遷,排隊罵班固?

最關鍵的是,“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

人無完人,寫史的人,本就要秉著書寫事實的目的,一個人一生,好壞對錯,都是交織存在的。司馬遷是“不虛美,不隱惡”,有好的地方,一定寫出來,有不好的地方,也寫出來,這才是完整的人。漢高祖劉邦“好酒及色”,但一點也不影響他的豐功偉績。

事實上,自《史記》之後的史書,能做到這一點的,幾乎沒有。

班固其實也是不得已,漢明帝永平五年(公元62年),班固正撰《漢書》的時候,卻被人告發“私修國史”,班固立即被下獄,命都快保不住了,弟弟班超為他伸冤,這才保住了命。而後是漢明帝讓班固作史。

也就是說,班固作史,是奉王命的,目的是彰顯“漢德”,這就不允許他“不隱惡”。

班固沒頂住這壓力。

漢明帝甚至與班固、賈逵、郗萌等人討論過司馬遷,主要針對司馬遷所寫的《史記·秦始皇本紀》。班固第一個表示,司馬遷對秦的評價不對,因為司馬遷沒有說出秦滅亡的必然性。

同時,皇帝問到關於司馬遷寫《今上本紀》(指漢武帝本紀)而引起漢武帝大怒毀削文章的事情,班固等表示司馬遷隨意討論帝王是非,不是好人。

以此而觀,傅玄所謂班固“飾主闕而抑忠臣”,是一點也不錯的。

班固做不到司馬遷的“不虛美,不隱惡”,就乾脆三緘其口,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了。但這與劉向、楊雄等所謂的“實錄”,就差得遠了。

後世從漢到清再到魯迅錢鍾書,全為司馬遷說話,就不難理解了。連韓愈都認為司馬遷之文為漢之最;柳宗元甚至認為“渾然天成、滴水不漏,增一字不容;遣詞造句,煞費苦心,減一字不能”。

李太白、蘇東坡莫不仰之若神,司馬遷之偉,豈是班固三句批評能掩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