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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整起人來,也蠻狠的

唐朝講究門第,武氏就是門庭顯赫的大姓。武則天登臺,更加大力提拔孃家人,以抗衡李唐宗室。到了晚年,她不得不謝幕,李氏返場坐上皇位,反攻倒算,武家就走了下坡路。

畢竟是望族,到了中唐時期,武氏又出了一位俊傑,就是後來被刺客暗算的武元衡。(刺殺經過參見本號歷史文章“相面的說大凶,會餓死,怎麼破?”)

武元衡出身名門,但靠自我奮鬥踏入仕途。他進士及第,兩度拜相,更兼詩名卓著。宋人評價說:唐朝寫詩一流且位至高官的唯有高適,高官中寫詩一流的唯有武元衡。官場縱橫,詩壇亦有一席之地,在名家輩出的唐代,絕非易事。

武元衡曾任御史中丞(監察系統負責人),唐德宗在一次召見之後,望著他的背影,由衷地對左右稱讚:“真乃宰相之器啊!”

這是要大用的節奏。可惜第二年正月,德宗駕崩,順宗繼位。

一朝天子一朝臣,順宗身邊早已有了影子內閣,帶頭大哥名叫王叔文,劉禹錫、柳宗元是中堅力量。

隨著順宗上臺,王叔文、劉禹錫、柳宗元等人大展拳腳,掃除積弊、推行新政,史稱“永貞革新”,在我們的歷史教科書裡,是受到肯定的進步力量。劉禹錫有“詩豪”的美稱,柳宗元名列“唐宋八大家”,都是一代翹楚、千古名人。

順宗的這個班底,與武元衡過節頗深。因為劉、柳屬於正面的革新派別,按照“好人的敵人是壞人”之原則,現在很多人站隊劉、柳,指責武元衡。

這是有欠公允的。

好人整起人來,也蠻狠的

雙方在某些治國方針上相同,比如打擊藩鎮。不過,革新派大多起自寒微,一朝權在手,態度激進;名門出身、位高望重的武元衡則是遵循傳統,持重謹慎。故而分歧難免。

王叔文起先授意黨人(可能就是劉禹錫、柳宗元,他們當時擔任監察御史,正是武元衡這個御史中丞的下屬),以權利招攬武元衡入夥。武元衡的理念與他們並不一致,道不同不相為謀,斷然拒絕了橄欖枝,老王很生氣。

德宗去世後,武元衡作為先朝重臣,有個山陵(皇帝陵墓)儀仗使的頭銜。雖然是臨時的禮儀性差事,但為先皇治喪,屬於很高的榮譽。劉禹錫積極要求進步,向武元衡請求擔任儀仗使判官,慘遭拒絕。

老王一夥更生氣了,對武元衡下黑手,唆使新皇帝把武元衡貶官,降為“太子右庶子”這麼一個無足輕重的閒職。

此事見於新、舊《唐書》,真實性在史學界有爭議。根據《順宗實錄》,劉禹錫已經擔任了崇陵使判官(崇陵為德宗陵墓),似乎不應再求為儀仗使判官。

不管導火索是什麼,革新派排斥武元衡屬實,並且同時打壓了一批“非我族類”的正直大臣。只要政見不同、不肯依附,就大力傾軋,這種做法顯然不妥。

風水輪流轉,同年八月,登基未滿二百天的順宗因病撒手人寰,宦官擁立太子即位,是為憲宗。

這個結果不是王叔文等人希望看到的,因為他們原本有意另立嗣君。不難想見,新皇帝對此是何等憤怒。

革新派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首領王叔文貶官外放,第二年被賜死。武元衡官復原職,並很快拜相,他的境遇,與劉禹錫、柳宗元相比,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轉換。

劉、柳二人被貶為遠州刺史,剛走到半路,又被貶為司馬。在遠離權力中心,蹉跎將近十年後,才調回京城。

劉禹錫闊別長安多年,舊地重遊,寫下了“玄都觀裡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的詩句,似對朝廷有譏刺之意,於是又與柳宗元一起被趕到窮山惡水的偏遠之地任職,幸虧另一位朝中重臣裴度替他們說話,才得以改調較近的州,事見本號歷史文章“相面的說大凶,會餓死,怎麼破?”。

這件史實,《資治通鑑》和《本事詩》都認為是武元衡被劉詩刺痛,對他們挾私報復,《通鑑考異》則認為遠貶的不止劉禹錫一人,應該與那句詩無關。

《通鑑考異》的說法比較靠得住。

劉、柳二人初次被貶,武元衡起了什麼作用,史書無記載。不管他持何態度,即便是出手整治對手,也無可指責。彼此敵對,儒家文化講究“以直報怨”,沒毛病。

劉、柳二人再次被貶,裴度出面拉了一把。裴度當時擔任御史中丞,位列宰相武元衡之後,憲宗對於武元衡的信任超過裴度。況且裴度曾在武元衡幕府中任職,武元衡對他有知遇之恩,兩人私交不錯。那麼,裴度的這個做法,武元衡即使沒有贊成、推動,至少也是默許的。否則,只要他說句反對的話,就能阻止裴度的援手。

所以也不難推論,劉、柳二人的再度被貶,不是武元衡惱羞成怒,而可能是憲宗皇帝餘憾未釋。

唐憲宗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劉禹錫、柳宗元黯然遠行,在異地遙望長安。而在長安城裡,宰相武元衡慘遭藩鎮刺客謀殺,身首異處。

好人整起人來,也蠻狠的

柳宗元得到訊息,寫了《古東門行》一詩,隱晦地提及雙方的矛盾鬥爭,對武元衡有所批評。不過,雖然稍欠敦厚,基本上還是說的政事之爭,個人得失色彩不算太濃。

劉禹錫則寫了不止一首詩,對武元衡大加諷刺,一洩個人私憤。傳統是 “死者為大“,何況武元衡死於國事,劉禹錫的幸災樂禍,後世學者大多認為他不夠厚道。

武元衡慘遭橫死,反對派冷眼相對,憲宗皇帝卻是悲痛得吃不下飯,並且為之罷朝五日,可謂哀榮備至。武元衡的能力和人品,值得這樣隆重的紀念。

好人整起人來,也蠻狠的

憲宗剛掌權的時候,藩鎮割據,朝廷號令不行。浙西節度使李錡主動請求進京覲見,憲宗挺欣慰,加封為右僕射,讓忠臣快快前來相見。不料所謂的“忠臣”心懷叵測,推三拖四地不肯真的來。

拿皇帝尋開心,這個娛樂節目尺度有點大。

憲宗向大臣們問計。有個宰相抱著息事寧人的態度,建議聽其自便,以免惹出事端。

武元衡斬釘截鐵地說:“萬萬不可!李錡自請入朝,又託詞不來,‘可’、‘否’好像都是他說了算。陛下初登大寶,天下人都在觀望,如果讓這種奸臣得逞,則威望盡失啊。”

憲宗深以為然,斷然下令李錡速速來朝。

李錡這個無事生非的二百五被朝廷將了一軍,進退兩難。本來就有不臣之心,心一橫,反了吧。

因為是逼反的,匆匆起兵,準備工作相當草率,月餘就被平定。

武元衡的鷹派政策開了個好頭,朝廷聲勢大振,也為今後的藩鎮事務定下了基調。憲宗任內對藩鎮不肯姑息,平定了很多內亂,史稱“元和中興”。

武元衡並不是一味強硬,有時候特別好說話,度量如海。

他去西川公幹,當地官員按慣例宴請。有個從事(地方主官的僚屬)喝得大醉,硬要斗酒,逼武元衡換大酒杯。武元衡不願意,這個從事居然把酒澆在他身上。武元衡一動不動,等他澆完,緩緩起身,換了衣服繼續參加酒宴。

震驚,歎服,舉座官員的臉色都很精彩。

武元衡無疑是可以被髮一張好人卡的,而居然至死不被兩位文豪諒解,實在令人唏噓,因為雙方原本關係不錯。

劉禹錫、柳宗元現存的文集中,共有二人為武元衡代擬的表章七篇,是他們擔任監察御史的時候,為時任御史中丞的武元衡所作。劉禹錫另有詩一首《和武中丞秋日寄懷簡諸僚故》,柳宗元有散文一篇《諸使兼御史中丞壁記》,都對武元衡頗有讚頌。那個時候,彼此還沒有分道揚鑣,都是文采斐然、忠君愛國的君子,關係真不差。

待到分屬不同的陣營,武元衡首先被整倒。復起後,輪到劉、柳二人倒黴。至此仍舊為君子之爭,雙方都沒有口出惡言。

劉禹錫、柳宗元初次被貶出京城,武元衡有念舊之懷,託人帶信給劉禹錫,致以問候,贈以衣帛,劉禹錫寫了《上門下武相公啟》的回信,頗存感念,另外還寫詩對武元衡的詩作予以唱和。

《柳宗元集》中收錄的《上西川武元衡相公謝撫問啟》,則是武元衡首先打破僵局,致書存問,柳宗元為之感激,回了這封信,稱頌武元衡有君子之風。

這種溫情,到了劉、柳二人再度被貶,終於斷絕。

劉禹錫、柳宗元都是文壇鉅子,但對武元衡視若仇讎,以致交情不終,不能不說是人格上的一個缺陷。好人,並不總是對的。

好人整起人來,也蠻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