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坐在行駛的列車上,對面的小男孩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突然問道:“阿姨,你的額頭怎麼了?”
“小孩子亂說什麼啊!”旁邊的女人一把摟過男孩的頭,似是覺得這樣揭了我的傷疤,她帶著歉意掃了我一眼,“對不起啊。”
小男孩在女人懷裡扭過頭,小眼睛從媽媽的臂彎縫裡看向我,我對他笑了笑。
我的額頭上有塊疤,硬幣那麼大。
這麼多年來,我早已習慣了別人看向我的目光,裡面帶著好奇,猜測著傷疤下的故事。
窗外的土地田舍一片片撲到眼前,一如往事一幕幕洶湧而來。
2
我出生在北方的一個小縣城,是家裡的獨生女。
外婆說我出生的那天,大雪紛飛,不知從哪兒飛來一隻烏鴉,停在院門口的樹上叫。
外婆覺得不吉利,朝烏鴉啐了幾聲,撿起石子把它轟走了。特意給我起名叫紅兒,取紅紅火火的吉祥之意。
勤勞的外公外婆是在媽媽讀小學的時候,從下面鄉鎮搬來縣城的,是最早進入縣城的一撥人。
一開始買了個獨門小院,後來隨著縣城的擴建,外公把小樓改成了旅館,日子小康有餘,足以讓一家人衣食無憂。
生了母親後外婆就患了婦科病,再也沒能生育,對這獨女異常嬌慣。
母親在外公外婆的寵愛下,成了一個恣意任性的人,初中時便妝容時髦,把自己打造成了一個妖里妖氣的社會女青年,跟街上的混混搞在一起,名聲很壞。
街坊鄰居時常在背後對母親指指點點,唧唧咕咕。
那時姑娘二十歲就相看人家了。
眼看著母親到了該是媒人踏破門檻的年紀,但外婆家卻很冷清,跟約好了似的,沒有一個人來提親。
不知不覺,母親竟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後來外公看上了父親,父親是外地人,在街上店裡做工,那家店主跟外公相熟,一來二去,外公就認定要招他做上門女婿了。
據說母親當初不願意,但因為年紀漸長,沒有合適的姻緣,再加上外公外婆又看上父親是孤兒,可以做上門女婿這一點,生拉硬拽的要母親嫁。
母親心裡一打橫,想著破罐子破摔,也就同意了這門親事。
3
在我的記憶裡,父親個子不高,卻是個好脾氣的人,永遠都是笑眯眯的樣子。
他幾乎包攬了所有的家務,對外公外婆也恭恭敬敬的,對母親更是她說東他不敢往西。
反倒是母親性格暴躁,天天都能聽到她的叫罵聲。
從小我就粘父親,出門一定要騎在父親脖子上,或許是兒時記事少,或許是真的美好,僅有的印象,就是被一家人寵愛的場景,我就像個生在糖罐裡的小公主。
但是這一切,都在我6歲那年戛然而止。
新年即將來臨,家家戶戶都在準備年貨,意外在這個時候發生了。
那天,外公開車帶著外婆去採購。北方的冬天,大雪化過後路上結冰,車子打滑翻入深溝,車毀人亡。
那真是我們家的滅頂之災。
母親悲聲慟天地,戴著白孝布的親戚擠在院子裡,圍著兩口黑漆漆的棺材。
疼我的外公外婆躺在裡面,再也不會起來了。
小小年紀的我也戴著白孝布,哭得撕心裂肺,天昏地暗。
住店的人都圖個吉利,外公外婆意外走了,他們都忌諱,寧可花高價住酒店,也不想沾染晦氣。
於是,客人們紛紛離開,新客也不上門了,家裡的生意一落千丈。
那個春節我家的氣氛冷到了冰點。
生來強勢又脾氣壞的母親就像個炮仗一樣,一點小事就會被點燃。家裡每天都是尖利的叫罵聲,嚇得我戰戰兢兢,縮在父親的懷裡不敢吭聲。
我倆每天都小心翼翼地看著母親的臉色。
這天早晨,早已做好飯的父親正在打掃院子。
我在院子裡逗著可愛的小狗兒玩。
“紅兒,你別往小狗兒嘴裡放手啊,小心它狗牙划著你!”
父親一邊關照著我跟小狗兒玩,一邊揮著大掃把,那掃把是竹杈子捆在一起紮成的,院子裡揚起一圈煙一樣的灰塵。
突然,一聲厲罵傳來,“你是不是用了我的手機充電器!給我拿來!你少動我東西!”母親滿眼嫌棄,一臉憤怒,叉腰站在門口,怒喝著父親。
“我用的是自己的充電器,沒用你的。”父親聲調不高,語氣裡有不屑,但更多的卻是對母親的忌憚。
聽了父親的反駁,母親的憤怒更拔高了幾度,“你沒用我充電器它能不見了?你沒臉!你總動別人東西!你窩囊廢!”
中氣十足的吼聲,震得我的小心臟跟著一陣打顫。我不知道充電器與沒臉和窩囊廢有什麼關係,我只感覺到,母親歇斯底里的吼聲,吼出了那種恨不得父親立馬死掉的厭惡。
接下來就是我那陣子經常聽到的那套罵詞,大約的意思就是父親吃軟飯,不掙錢,養不了家,沒用。
老實的父親無奈扔下掃把,出去了。
父親每次都是這樣,一個人走開,避開母親的鋒芒。
後來父親聯絡了一個工地幹活,不再每天呆在家裡了,十多天回來一次,有時候工地上活忙,他一個月才回來一次。
可他每次回來母親依然跟他吵架,嫌他拿回來的錢少。
父親是個老實巴交的人,不會說巧話,自然也就掙點力氣活的錢。但他每次回來都會陪我玩,用腳踏車載著我去外面買好吃的。
5
不記得是什麼時候,母親開始跟之前的混混攪在一起。
一開始我並不知情。但每次只要那些打扮的花裡胡哨的叔叔來,母親就會給我點錢指使我去買東西,讓我在外面多玩會兒再回去。
父親有一次回家的時候,我童言無忌,把這件事告訴他了。
記得當時父親聽了我的話後,臉色變得很難看,那天晚上他們吵了一夜。
從那以後,他們倆吵架一次比一次厲害,一向不怎麼說話的父親也吵得越來越大聲。
甚至有一次我聽到父親打了母親,母親頂著一臉烏青,似乎更厭惡父親了。
每次我去買東西,開店的三爺會一邊把糖果遞給我,一邊老臉堆著笑問我:“是不是又有叔叔去你家了?”
店裡閒坐的三五個男女聽見後,就會一陣鬨笑。
我雖懵懂無知,但也在他們互使眼色嘻嘻笑笑的表情中,感受到了叔叔去我家是件可恥的事情。
終於在他們又一次嘲弄的鬨笑中,我哭著跑回了家,卻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6
我家住在一樓,二樓三樓是住客人的。
由於外公外婆去世,旅館疏於打理,現在基本上沒什麼客人。
剛跑進院子裡,我就聽見了母親的叫聲,我天真的以為是母親受欺負了,握緊小拳頭旋風一樣地往裡衝。
門是虛掩著的,我推開門就看到了最不堪的一幕,母親跟叔叔赤身裸體地糾纏在一起。
突然被打擾,他們齊齊望向我,我一下子愣在那裡,母親眼睛一瞪,怒罵了一聲“滾!”
我嚇壞了,“啪”的一下關上門,逃回了自己的房間。
我哭著坐在自己的小床上,但是僅僅隔了一道薄牆,母親和叔叔的各種叫聲還是傳進了耳朵裡。
我又哭著躲進衣櫃裡,捂上了耳朵,我一邊哭一邊想父親,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被一陣煙霧刺激醒了,濃煙嗆得我連連咳嗽。
突然“譁”的一下,衣櫃被開啟,只見母親嘴巴上捂著一條溼毛巾,一邊罵著,一邊把我從衣櫃裡扯出來。
這時火已經燒著了門板,火苗竄進屋裡,我嚇得哇哇大哭。
母親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把我的臉捂在懷裡要往門外衝,一塊門板斜著倒下來,火苗“呼”的一下燒到了我的頭髮,額頭火辣辣的,我疼得嗷嗷直叫。
母親沒有停腳,直到把我抱到大門外,頭髮上的火才被撲滅,但我的額頭已經被燒爛了。
消防隊很快就趕到,消防車響著警報,人們圍著現場指指點點。
後來的日子裡,從母親的罵聲中,我知道了是父親在房間外倒上汽油點了火,我的房間挨著,所以也被燒著了。
放火後父親就逃離了,小樓並沒有被燒壞多少,黯然的母親最終選擇不報警,帶著我守著小樓過日子。
從那以後,那些亂七八糟的叔叔也不再來了,唯一的變化是母親的脾氣越來越暴戾,天天對著我罵父親。
那天我被送進醫院後,雖然止了疼痛,但右邊額頭上終究還是留下了疤。
7
仇恨就像小樓的火苗,在我心裡越燒越旺。
父親差點燒死我,暴躁的母親對我只有厭惡的責罵,唯一愛我的外公外婆早已不在,我覺得自己就像個誤闖入人間的孤魂野鬼。
缺愛和自卑讓我的性格越來越孤僻。
初中時的我是班裡的問題學生,逃學缺課,跟不三不四的人來往,讓老師頭疼不已,母親也對我罵聲震天,痛心疾首。
最後我只上了職業高中,依然是學校裡特立獨行的女生,用濃妝掩蓋內心的自卑。
再後來我讀了專科,畢業後在縣城的自來水公司上班。
隨著歲月的增長,我也逐漸成為跟母親一樣暴戾的女人。當我也強勢起來的時候,母親的氣焰逐漸被我壓了下去。
長到27歲,我毫無意外地成為了大齡剩女。
跟我交往的男人,沒有一個人能受得了我的脾氣,長的三個月,短的一週,都被我的不可理喻嚇跑了。
母親看著我年歲漸長,也開始責罵我沒人要,但都被我罵回去了,她只能終日唉聲嘆氣。
中秋節前夕,我和她大吵一架摔門而去後,母親吃下了一整瓶安眠藥,連搶救的機會都沒留給我。
留給我的,只有一封長長的信。
在那封信裡,母親懺悔了自己年輕時的荒唐,讓我放下仇恨,好好生活,不要像她一樣。她告訴我父親老家的地址,讓我去找父親。
我跪在母親的靈堂前,一滴淚都沒有,多年的恨讓我心硬如石。
8
安葬母親後,我折價賣了小樓,隻身去了父親的老家。
那是一處破敗的老屋。
我走向它,我要好好問問我所謂的那個父親,放火時有沒有想到我?
然而推開兩扇破門,我卻什麼都問不出來了。
我看到了一個行動不便的老人,依稀識得是我父親。
他看著我,沒什麼表情,嘴角有少許口水吐出來。
隔壁的大嬸在門口張望,我說清來意後,大嬸一陣唏噓,告訴我父親腦梗後遺症多年,又有點老年痴呆,現在只能一個人在老屋裡自生自滅。
我不忍心父親如此狼狽,把他送到了一家條件不錯的養老院,付了一年的費用,給院長留下了我的電話。
我摟了摟年老的父親,跟他告別。
自始至終父親都沒有認出我,只是不停地自言自語,我俯下身仔細聽了聽,他念叨的竟然是我的小名紅兒。
那一刻,我潸然淚下。
9
如今我坐在通往南方的列車上,身後的一切都漸漸遠去。
我的心在經歷翻江倒海的人生後,變得格外平靜。
我們都是普通人,會犯錯,也有悔改,這個世上,每個人都活得不容易,揪住不放又能怎麼樣?除了互相傷害彼此,什麼用都沒有。
這二十多年裡,我一直活在他們的陰影之中,折磨自己,也折磨母親,如今隨著母親的離開,一切都該結束了。
列車的盡頭,就是我希望之所在,我將在另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裡,脫胎換骨,再次獲得新生。
至於父親,我會撫養他終老,這是我應盡的義務,也是對兒時愛的回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