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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不食肉糜:論司馬衷的智力問題

惠帝之為太子也,朝臣鹹謂純質,不能親政事。

晉惠帝司馬衷,以“不惠”而聞名於世。其名言“何不食肉糜”更是播流千古,貽笑大方。

《晉書》對於惠帝的智商問題,不吝筆墨,大肆嘲弄。這種帶有明顯傾向性的敘事觀,也深刻影響到後世學者。

在明代大儒王夫之眼中,“惠帝之愚,古今無匹”,將西晉覆亡的責任全部歸於惠帝的智力問題上面。

惠帝之愚,古今無匹,國因以亡。——《讀通鑑論》

客觀評價,惠帝的智力確實存在一定缺陷,但絕非《晉書》中“厥體斯昧,其情則昏”般嚴重。

惠皇居尊,臨朝聽言。厥體斯昧,其情則昏。——《晉書 惠帝紀》讚語

如果從惠帝的相關記載中,可以看出他雖不聰明,但生理特徵正常,生育功能完善,也具備基礎的邏輯思維能力。

如果以現代醫學概念考量,晉惠帝的情況,大約屬於輕度精神發育遲滯。絕非史書所言的“白痴天子”。

本文想就晉惠帝的智力問題,以及他的歷史評價問題,展開論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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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惠帝遭遇詆譭的歷史背景

晉惠帝遭遇史家的汙衊與詆譭,與《晉書》的成書背景有關。

《晉書》成書於唐初,主編者房玄齡又是李世民的心腹,因此書中不可避免地摻雜進李世民的意志。

在“玄武門之變”的歷史背景下,李世民對李建成為代表的嫡長子形象,十分牴觸,遂利用修史的契機,借古喻今。

比如嫡長子出身的司馬炎與司馬衷,便引起李世民的極端反感。

《晉書 武帝紀》、《惠帝紀》的史論贊語部分,對司馬炎與司馬衷的評價極低,甚至公開譏諷,大加鞭撻,嚴重違背了正常的修史慣例。

世祖(指司馬炎)惑荀勖之奸謀,迷王渾之偽策,心屢移於眾口,事不定於己圖。元海(指劉淵)當除而不除,卒令擾亂區夏;惠帝可廢而不廢,終使傾覆洪基。——《晉書 武帝紀》

這兩篇史論贊語的主筆者,均是李世民本人。他對此毫不諱言,直言修撰《晉書》,乃是出於“以史為鑑”的政治需要。

大矣哉,蓋史籍之為用也。彰善癢惡,激一代之清芬,褒吉懲兇,備百王之令典。——《修晉書詔》

何不食肉糜:論司馬衷的智力問題

李世民詔曰:大矣哉,蓋史籍之為用也

由於李世民是嫡次子,因此《晉書 齊獻王傳》便把司馬攸塑造為“清和平允,親賢好施,才望出武帝之右”的賢良之人。

(司馬攸)清和平允,親賢好施,愛經籍,能屬文,善尺牘,為世所楷。才望出武帝(指司馬炎)之右,宣帝每器之。——《晉書 齊獻王傳》

其敘事邏輯,在於司馬攸是司馬昭的嫡次子,又被嫡長子司馬炎壓制。這種經歷,自然引起李世民的情感共鳴。

司馬攸與司馬炎,恰如李世民與李建成。《齊獻王傳》的字裡行間,都充斥著同情之意,其背後邏輯,不言而喻。

在唐朝初年的政治環境下,嫡長子的身份十分敏感。《晉書》雖雲前朝舊事,實際受到的政治干預,比一般的當朝國史更加嚴重。

正因如此,智力存在缺陷的晉惠帝(武帝嫡長子),便成為李世民的突破口。在太宗皇帝的授意下,司馬衷這個本來不大聰明的君主,被塑造成有史以來的頭號蠢人。

《惠帝紀》作為帝王本紀,其讚語史論卻極為刻毒。概而論之,扣在司馬衷頭上的帽子,其實均是對隱太子李建成的影射。

晉惠帝的智力問題考辯

雖然司馬衷在《晉書》中遭遇嚴重詆譭,但從可考史料來看,司馬衷的智力確實存在一定問題。當然,其智力問題,遠非《惠帝紀》所言般嚴重。

智力缺陷問題,以當代醫學術語,被稱作“精神發育遲滯”,這種病理現象有等級之分。

重度遲滯患者,無法學習,不能從事簡單勞動,甚至會喪失語言能力,且往往伴隨著畸形、生育能力缺失等生理問題。通俗言之,即白痴。

晉朝歷史上確實有一位白痴天子,即東晉的安帝。他“口不能言,不辨寒暑”,喪失了最基本的自理能力,最終被權臣劉裕弒殺,死於非命。

(安)帝不惠,自少及長,口不能言,雖寒暑之變,無以辯也。凡所動止,皆非己出。——《晉書 安帝紀》

何不食肉糜:論司馬衷的智力問題

晉安帝口不能言,不辨寒暑

從晉惠帝的相關記載看,他比晉安帝的情況要明顯好得多。

司馬衷的外貌史書無載,不過既然無載,說明他的身形外貌與常人無異。司馬衷在四十八歲時遭遇鴆殺,可知具備平均水準以上的壽命。同時,司馬衷有至少六名子女,生育功能也完全正常。

惠帝即位,立(賈南風)為皇后,生河東、臨海、始平公主、哀獻皇女。——《晉書 惠賈皇后傳》

由此可知,司馬衷即使存在智力問題,也絕不是重度精神遲滯,應該是輕度或者中度。

按照醫學定義,輕度精神遲滯,智商大約在九至十二歲,中度則維持在六至九歲,與司馬衷本人的實際表現,大致吻合。

這裡要特別談一談“何不食肉糜”的問題。

何不食肉糜,在《晉書》的渲染下,早已成為歷史笑料。但此話背後,其實可以反映出司馬衷的思維能力。

及天下荒亂,百姓餓死,帝曰:“何不食肉糜?”——《晉書 惠帝紀》

司馬衷聽聞“天下饑荒,百姓餓死”,能夠說出“食肉糜”的話,說明他知道“食物”、“饑荒”、“死亡”三者之間的對應關係,具備最基礎的邏輯思維能力。

司馬衷身處宮禁之中,可以進行思維發散,在身邊沒有“百姓”與“肉糜”的環境下,提出簡單的賑災建議,這說明他具備“具象思維”與“邏輯思維”——雖然這種能力十分有限,並不足以幫助他解決實際問題。

西晉大臣,對司馬衷的非議,也主要集中在“不堪政事”問題上。

(惠)帝之為太子也,朝廷鹹知不堪政事,武帝亦疑焉。——《晉書 惠帝紀》

惠帝之為太子也,朝臣鹹謂純質,不能親政事。——《晉書 衛瓘傳》

何不食肉糜:論司馬衷的智力問題

惠帝之為太子,朝廷鹹知不堪政事

此處的敘事核心是“不堪政事”,即司馬衷的智力水平,無法處理軍國大事,但進行簡單的溝通則全無問題,絕非白痴。

概而論之,司馬衷外貌正常、壽命正常、生育功能正常,同時具備基礎的邏輯思維能力,只能視作愚魯之君,不能看作痴呆之人。

晉惠帝的智力水平推測

從可考史料推測,司馬衷應屬於輕度精神發育遲滯。換言之,其智力水平,大約維持在十二歲上下。

相關佐證較多,以下一一列舉。

(1)成婚年齡

司馬衷成婚於十三歲。這是一處關鍵線索。

更娶(賈)南風,時年十五,大太子二歲。——《晉書 惠賈皇后傳》

魏晉時代,貴族習慣早婚,因此司馬衷十三歲成婚,往往被視作尋常之事。但賈充與司馬炎的聯姻背景,則不同尋常。

賈充原本是司馬昭的親家,其長女嫁司馬炎之弟司馬攸。司馬攸身份特殊,他是司馬師的養嗣子,佔據了宗法優勢,一度成為皇儲的有力競爭者。

初,(武)帝疾篤,朝廷屬意於(司馬)攸。——《晉書 賈充傳》

賈充此時與司馬炎聯姻,將小女嫁給司馬衷,實際是藉此撇清與司馬攸的關係。

注:賈充嫁女於司馬衷的邏輯辨析,見仇鹿鳴《咸寧二年:不起眼的轉折之年》與《齊王攸問題的再檢討》。

何不食肉糜:論司馬衷的智力問題

晉武帝為司馬衷娶賈充小女

司馬炎為司馬衷迎娶賈充小女,其深層考慮,在於鞏固太子地位。因為十三歲的司馬衷,智力問題已經逐漸顯露,因此需要賈充這種強大的外戚作為輔弼。

初,武帝欲為太子取衛瓘女,元后納賈郭親黨之說,欲婚賈氏。——《晉書 惠賈皇后傳》

古代以虛歲計齡,可知司馬衷的成婚年齡,按今天標準,應為十二歲。

換言之,司馬衷的智力問題,在十二歲之前,大抵被隱藏得較好,之後則逐漸暴露,難以遮掩。

(2)寫作能力

由於“改立太子”的呼聲較高,因此司馬炎曾主持過一場非公開的智力測試。即派遣宮中侍從,赴東宮為太子出題,太子作答之後,再將試卷送回宮中,藉以堰塞眾口。

(武帝)嘗悉召東宮官屬,使以尚書事令太子決之。——《晉書 惠帝紀》

其實此事純屬胡鬧。

如果司馬炎真心要測試司馬衷的智力,直接公開出題,公開作答即可,根本不需要搞這種自欺欺人的把戲。由此可知,司馬炎身為人父,對兒子的智力問題確實有所瞭解,擔心當眾出醜。

不出意外,這場鬧劇一般的“遠端離線考試”,是由東宮幕僚捉刀代筆。需要注意,文章雖是外人起草,但謄寫工作,卻是司馬衷親筆完成。

賈妃遣左右代對,多引古義……(張)泓乃具草,令(惠)帝書之。——《晉書 惠帝紀》

司馬衷具備抄寫文書的能力,說明他是讀書識字的,同時,他也很清楚自己寫了什麼。這種情況在惠帝在位的期間,也多次發生,只不過彼時惠帝抄寫的,是賈皇后草擬的文書。

按“武帝覽而大悅”的歷史背景看,司馬衷雖然不甚聰穎,但也粗通辭理。

武帝覽而大悅,太子遂安。——《晉書 惠帝紀》

照此來看,司馬衷絕非白痴一類,他至少具備小學高年級的智力水平。但從他十三歲便被武帝援引賈氏外戚的記載看,他的智力應該也僅止步於此。

(3)情感反映

司馬衷其人,智商有限,情商卻頗高。從可見記載看,他的臨機應變能力,甚至高於一般水準,經常有令人眼前一亮的舉動。

比如侍中嵇紹,因為護駕而死,惠帝痛惜地看著衣衫上的血漬,說:“此嵇侍中血,勿去也。”

(嵇)紹遂被害於(惠)帝側,血濺御服,天子深哀嘆之。及事定,左右欲浣衣,(惠)帝曰:“此嵇侍中血,勿去。”——《晉書 嵇紹傳》

這種共情心理,絕非白痴所能具備。可見惠帝不僅有善惡觀,還具備極為豐富的同情心。

同時,惠帝又不是一個濫施同情的人,他還知道“以德報德,以直報怨”的道理。

趙王倫篡位的時候,河間王司馬威為搶奪玉璽,掰斷了惠帝的手指。惠帝懂得保護玉璽,說明他具備樸素的權力觀念;可惜他不懂,玉璽只是權力的象徵,卻並非權力的來源。

趙王倫倒臺之後,惠帝復辟,憤憤不平地說:“阿皮(司馬威小字)捩吾指,奪吾璽綬,不可不殺。”於是誅殺司馬威。

(司馬)倫將篡,使(司馬)威與黃門郎駱休逼(惠)帝奪璽綬,倫以威為中書令。倫敗,惠帝反正,曰:“阿皮捩吾指,奪吾璽綬,不可不殺。”阿皮,威小字也。於是誅威。——《晉書 河間平王傳》

何不食肉糜:論司馬衷的智力問題

阿皮捩吾指,奪吾璽綬,不可不殺

司馬衷失勢時懂得伏低做小,得勢後又盡情快意恩仇,其情商之高,確實令人吃驚。

綜上所述,晉惠帝的智力水準,按今醫學概念而論,大抵處在十二歲上下,屬於“輕度精神發育遲滯”的範疇。至於惠帝的情商,似乎未受影響,這也能解釋為什麼他可以活到四十八歲才遭遇鴆殺。

小結

由於唐修《晉書》的影響,後世學者對晉惠帝多有醜化汙衊。但即使拋開唐初的政治環境因素,也無法否認,惠帝的智力確實有限。

目前有一種觀點,認為晉惠帝的問題,主要是因為長期脫離社會而導致缺乏常識。這是不準確的。

類似順治、康熙一般自幼便長於深宮之中的沖齡天子,成長階段也從未接觸過民間事物,但他們成年之後,卻都具備了正常的智力水平,完全沒有表現出晉惠帝一般的遲鈍。

甚至同時代的西晉宗室,乃至惠帝的同父諸弟,也未見如兄長一般愚魯。可見惠帝的智力,確實存在問題。

當然,相比於晉安帝“口不能言,不辨寒暑”這種重度精神問題,晉惠帝的情況無疑要好得多。結合史料記載,可以看司馬衷的智力雖然不高,但顯然不是痴呆,更類似輕度精神發育遲滯,大抵具備十二歲左右的智力水平。

其實魏晉之世,十二歲左右的少年,如果訓練得當,也並非完全沒有處理軍國大事的能力。

比如鍾繇之子鍾毓,十四歲為散騎侍郎,機捷談笑;宋武帝之子劉義真,十二歲代父都督關中;高歡之子高澄,十二歲暢論軍國大事,“辨析無不中理”,宛若天人。

(鍾)毓字稚叔。年十四為散騎侍郎,機捷談笑,有父風。——《魏書 鍾毓傳》

(劉義真)年十二,從北征大軍進長安……及關中平定,高祖(劉裕)議欲東還,而諸將行役既久,鹹有歸願,止留偏將,不足鎮固人心,乃以(劉)義真行都督雍、涼、秦三州之河東、平陽、河北三郡諸軍事。——《宋書 武三王傳》

(高澄)時年十二,神情俊爽,便若成人。神武(指高歡)試問以時事得失,辨析無不中理,自是軍國籌策皆預之。——《北齊書 文襄帝紀》

可惜司馬衷並不具備上述諸人的才華,再加上“太子素不學”,導致先天不足,後天失調,最終成長為一個愚鈍無知的人,鬧出了許多笑話。

給使張泓曰:“太子(指司馬衷)不學,而答詔引義,必責作草主,更益譴負。不如直以意對。”——《晉書 惠賈皇后傳》

呂思勉在《三國史話》中曾說:“皇帝是最大的紈絝子弟,終年閉關於深宮之中,尋常人所接觸到、足以增益知識的事情,他都接觸不到。因此皇帝若是上知,也僅能成為中人;如其本系中人,就不免淪為下駟了。”

以此論之,晉惠帝才智堪憂,本屬下駟之徒,再加上“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最終淪為史書笑料,令後世讀者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