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我要當太監！”孫耀庭再一次央求父親。見兒子如此堅決，孫父無奈之下只好同意了。他知道走到這一步，已是唯一可行的辦法了。
讓孫父犯難的是，京城有兩家專業從事淨身的正規機構，可是收費高昂，自家孩子做手術的錢從哪裡來呢？
孫耀庭彷彿看出了父親的心思，咬咬牙說道：“要不就用土辦法吧。”他口中的土辦法其實是私自淨身，也就是在家裡自己做手術。土辦法的手術條件簡陋，風險巨大，很多人已經因此喪命。
圖 | 《中國最後一個太監》劇照
孫耀庭卻沒有表現出絲毫的畏懼，他迅速脫下褲子，仰面躺在床板上，那模樣像極了一頭待宰的羔羊，身旁兩個舅舅用力按住了他的雙手和雙腳。孫父乾咳一聲，叮囑道：“你千萬忍著一點，一定不要亂動。”說罷，拿起剃頭刀操作起來，鮮血頓時染紅了孫耀庭身下的墊子，只聽見一陣慘烈尖叫聲，孫耀庭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三天以後，福大命大的孫耀庭在破被褥裡醒了過來，他依然發著高燒，還感到下半身陣陣疼痛。此時孫父輕聲在他耳邊說，他的“寶貝兒”已經永遠和身體分離了，現在經過油炸處理被妥善保管了起來，將來這個東西是要和他一起下葬的。
走了一趟“鬼門關”，孫耀庭反而很開心很激動，馬上就能抱住皇家大腿了，他在心裡默默祈禱自己能夠早日康復。可是眼前的父親分明愁容滿面，孫耀庭不解地問：“爹，我馬上就要進宮了，難道您不替兒子高興嗎？”
孫父搖搖頭，沉默良久，緩緩吐出幾個字：“大清亡了。”
噩耗來得猝不及防，溥儀簽署了退位詔書，舊禮法制隨著封建帝制一起覆滅，孫耀庭當清宮太監的路被阻斷了。聽此訊息，他痛哭不己。
沉重的事實壓得孫家每一個人喘不過氣來，孫耀庭只有十來歲，還沒有找到一份像樣的工作就成了廢人，窮苦家庭的孩子終究難逃捉弄人的命運。
他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個月，才能勉強下地活動，糟糕的是他的手術部位開始化膿發炎。就在孫耀庭絕望之際，一位返鄉的老太監對他伸出了援助之手，雖然孫耀庭的傷被對方順利治好了，但還是留下了遺尿的毛病。而且恢復初期每上一次廁所，他都感覺痛不欲生。
孫耀庭的身體已經無法再承受重體力勞動，他被父親送入了私塾讀書，聰明伶俐的孫耀庭表現突出，很受老師喜歡，老師想收他為徒教授醫學知識，可是孫耀庭的父親堅決反對，他對兒子能夠進宮依然抱著僥倖心理。
心有不甘的孫父總算是等來了機會，他有一位遠方親戚是京城太監，透過此人介紹，孫耀庭在溥儀的親叔叔——載濤府中謀到了一份差事。少年孫耀庭第一次來到了京城，始終對皇宮懷有幻想的他，在踏入載濤府的那一刻起，望著豪華奢侈的庭院，就在心底暗下決心：一定要混出個人樣來。
在載濤的府中，做事勤快的孫耀庭很快獲得了對方的信任，他還認了一個老太監做師傅，從老太監那裡，孫耀庭學習到了和皇家打交道的各種規矩。他學成之後發現，即使自己再努力，在這裡也無法成為第二個“小德張”。
小德張是孫耀庭的偶像，他之所以立志做太監，就是受到了小德張的影響。
孫耀庭是孫家的第二個兒子，出生於1902年。這是一個貧困農民家庭，全家六口人只有7分地、兩間房。孫父在給一位擁有大片土地的私塾老師幹活，母親負責做飯，因為這種便利條件，孫耀庭被允許在私塾老師那裡免費上學。
即使這種“好景”也不長，家中良田被當地惡霸奪了過去，孫父不僅遭到了辭退，官府還以莫須有的罪名將他關進了大牢。等到好不容易出獄時，家裡錢財早已消耗殆盡，孫耀庭成為了失學兒童。
生活舉步維艱，孫耀庭心中的憤恨也在不斷累積著，渴望翻身的他急需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孫耀庭想到了一個人——小德張。
小德張不僅曾經是慈禧太后身邊的大紅人，他還是孫耀庭的老鄉。孫耀庭永遠忘不了小德張回鄉耀祖的那段日子，這位太監總管一回來就設宴招待全體鄉親，酒席上的包子全是肉餡的，還請來戲班子唱了整整三天大戲。
一個伺候人的太監居然比縣太爺還威風？孫耀庭羨慕不已，想要飛黃騰達的他鄭重地對父親說：“我也要進宮去當太監。”
聽到兒子的話，孫父猶如當頭一棒，可是對於兒子未來的出路，他也無法提供更好的選擇，只有含淚同意了這個請求，於是便有了開頭的那一幕。
如今在載濤府，孫耀庭想進宮當太監的想法再一次被喚醒，1916年他決定離開了，孫耀庭把自己的真實願望告訴了載濤，沒想到對方很支援他，還對身旁人說：“讓這個孩子去實現他的人生理想吧！”
不久之後，託藉著另一個老太監欣衡如的關係，孫耀庭終於有了進宮的機會。
根據袁世凱與清王室達成的協議，溥儀和家族成員依然被允許住在皇宮裡，他們還獲得了一筆不菲的撥款。雖然紫禁城已經失去了往日的雄風，但是王公貴族們捨不得放棄昔日的生活享受，他們無視民國禁令，又開始招太監和宮女了。
孫耀庭如願被選上，成為了中國的最後一批太監，那一年他15歲。
初進宮時孫耀庭發現一切都和想象中不太一樣，他被分配到了大太監任德祥那裡，從最低等級太監做起，服侍這個癱瘓在床的老頭的日常飲食起居，從他那裡討得一點賞錢。
即使每天像奴隸一樣幹活，孫耀庭也沒有絲毫怨言，他不僅手腳麻利，還喜歡虛心向人請教，四個月後機會來臨了，孫耀庭憑藉在載濤府中習得的表演技能，透過太監趙榮升的推薦進到了戲班子裡。
這是端康皇太妃的戲班子，愛聽戲的皇太妃對聰明機靈的孫耀庭十分喜愛，便招他到身邊伺候自己。孫耀庭本以為就此可以快速上位了，哪知道意外說來就來。1923年6月26日，建福宮的西花園發生了火災，由於缺乏水源滅火，皇宮上下眼睜睜看著400多間房屋消失在火光中，同時化為灰燼的還有大量奇珍異寶。
從睡夢中驚醒的孫耀庭飛快地跑到了室外，他聽到溥儀正站在大殿上破口大罵：“都是這些可惡的太監，統統趕走，一個也不能留下！”
溥儀將這起事故的責任推給了太監們，認為是有人偷東西后想放火銷燬證據，他頒佈了一道詔諭，命人將太監們驅逐出宮，孫耀庭他們不得不離開了紫禁城。
命運彷彿在捉弄孫耀庭，剛到家沒幾天，他又接到了“回皇宮”的訊息，原來溥儀趕走的太監數量過多，宮中人手嚴重短缺。這一次孫耀庭要伺候的主子是末代皇后郭布羅·婉容，對於沒有一絲背景的他來說，當上了皇后的貼身太監可謂是天賜良機，他離成為“小德張”的目標又前進了一大步。
重回皇宮之後，孫耀庭意識到自己太樂觀了，他無時無刻不被規矩包圍著，稍不留神就會受到嚴厲懲罰。比如皇后要洗手了，這時太監得跪著把水盆端上去；再比如皇后要抽菸了，太監還是得跪著把煙給皇后點上；又比如主子隨時可能召喚，就得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所以太監每天的睡覺時間少得可憐。
還有一次溥儀送了一輛腳踏車給婉容，婉容練習了好幾天才能勉強坐上去，當她騎累了溥儀便叫孫耀庭來試一試，嚇得孫耀庭立即跪倒在地說：“奴才不會騎腳踏車，完全不會。”這下子溥儀更來勁了，堅持將孫耀庭扶上了車，婉容和其他人則在一旁偷著樂，此時的孫耀庭早已嚇出了一身冷汗。
宮中的太監有兩樣“秘密武器”，第一個是“皮護腿”，用棉花和牛皮製成，綁在膝蓋處跪著的時候腿不疼。第二個是蒼耳，這種扎人的野生植物放進鞋子裡，因為半夜值班的時候太監只能掂著腳，一旦犯困腳後跟踩到了蒼耳，很容易把自己刺醒。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孫耀庭伺候的婉容脾氣和藹，沒有什麼架子，她說話輕聲細語，從不拖欠給太監們的賞錢，平時也很體恤他人。當聽說了孫耀庭喜歡吃包子，她還特意安排御膳房包了很多，然後邀請孫耀庭過來一起吃。
孫耀庭還了解到，婉容皇后十分講究衛生，特別愛洗澡，一天要洗好幾次，她對水溫、水質、水裡的香精用料都十分挑剔，對搓澡力度有著嚴苛要求。洗澡的各個環節婉容是不會親自動手的，全由宮女們小心翼翼地跪著完成。
洗完澡之後，婉容會安靜地坐在水盆中自顧自打量自己，過了很久才會起身穿衣。宮女們議論紛紛，都說她孤芳自賞，孫耀庭卻不這樣認為。因為他得知了婉容皇后的一個秘密，雖然她與溥儀表面上已經完婚，卻幾乎沒有夫妻之實，獨守空房時也總是開著門睡覺。
對於孫耀庭來說，原來高高在上的皇后人生也很可憐，她和太監們一樣命運悲慘，他們都無力改變環境，只能向現實低頭，這讓孫耀庭對婉容起了憐憫之心。
孫耀庭不會想到的是，與婉容相處的日子轉瞬即逝，他即將迎來第二次被人趕出宮。
1924年，第二次直奉戰爭爆發，馮玉祥帶著軍隊闖入了北京城，將溥儀、婉容和所有太監、宮女趕出了皇宮。一時之間人心大亂，太監宮女們有的四處逃跑，有的跳河自盡，溥儀失去了各種優厚待遇，只能暫時住進了攝政王北府。
孫耀庭跟隨婉容一起來到了攝政王的府邸上，想著能繼續伺候皇后，誰知此時溥儀已經另有打算，他計劃投奔日本人。溥儀秘密地逃出了北平，同時帶走了婉容，孫耀庭這些太監被拋棄在了原地。
再次宣佈失業之後，孫耀庭帶著一身寂寥回到了老家，他無人可靠，沒有土地，沒有積蓄，重活又幹不了，只能居無定所，靠撿破爛為生。驀然回首，一切彷彿是一場夢。
當地村民對他的太監身份指指點點，經常嘲笑說：“你們快瞧，那就是太監！”這讓孫耀庭感覺度日如年，在老家待了兩年後他又回到了京城，住進了萬壽興隆寺。這裡曾經是出宮太監們的居留地，孫耀庭希望在此等待時機，他依然沒有放棄做太監的執念。
上天又一次滿足了孫耀庭的願望，溥儀成為偽滿洲國“皇帝”後，派人到北京四處徵召太監，孫耀庭第一時間趕去報了名。溥儀只是一個傀儡皇帝，太監們的微薄收入僅夠餬口，孫耀庭本想回到婉容身邊繼續伺候主子，可陰差陽錯之間被分到了“勤務班”幹雜活。
喜怒無常的溥儀動不動就打罵太監，孫耀庭也未能倖免，那本是很尋常的一天，孫耀庭和另一個太監一起搬桌子，那個太監不小心讓桌角碰到了門檻，溥儀知道後大發雷霆，認為衝撞了門神，命人將那個太監和孫耀庭痛打了一頓。
從此孫耀庭做事更加謹慎了，漸漸地溥儀對他的印象有了改觀，開始賞賜剩飯給孫耀庭吃。然而吃人嘴短，緊接著發生了一件讓孫耀庭心有餘悸的事情。
一次日本人給溥儀送來了一盒點心，溥儀客氣地讓孫耀庭先吃，孫耀庭受寵若驚地吃了下去，但是他發現自己吃完很久之後，溥儀才開始享用。孫耀庭感覺不對勁，後來他才得知原來是溥儀怕日本人下毒，就先拿他試驗是否含毒，孫耀庭感覺一陣後怕。
每天活得戰戰兢兢，孫耀庭對太監職業第一次產生了質疑，他不知道這種“伴君如伴虎”的日子還要過多久。
由於勞累過度孫耀庭終於病倒了，他被查出患上了肺結核，溥儀一下子害怕起來，為防止孫耀庭傳染給自己，溥儀通知孫耀庭，說他不能繼續待在“偽滿皇宮”了。
孫耀庭被趕出了長春，回到了北京城，這意味著他的太監生涯徹底終結。溥儀念於主僕情誼，臨走的時候給了孫耀庭500元錢讓他治病，這在當時算得上一筆鉅款了。
孫耀庭重新住進了萬壽興隆寺，時局動盪，他們40幾個太監艱難地生活著，有時候孫耀庭會走街串巷撿一些廢品和煤渣換錢，後來物價飛漲，更多的窮太監住了進來，大家只有抱團取暖一起出去乞討了。
新中國成立之後，孫耀庭總算是盼來了好日子。國家對孫耀庭和其他太監很是同情，給予每人每月16元的生活補助。時間一長孫耀庭心裡過意不去了，他不願意一直靠政府救濟吃白飯，主動提出要求承擔工作。
由於早年讀過書，孫耀庭有一定的文化素養，他如願獲得了一份正式職業——管理北京市的所有寺廟，每月工資35元。後來透過努力學習，他還兼任了6年時間的出納，負責管理寺廟的賬本。
基本生活有了保障，自己掙到的錢最踏實，孫耀庭逢人便說：“解放後我們太監有了幸福生活，還是新政府好啊，新政府好！”太監是舊社會的遺留產物，新社會卻能平等地對待這個群體，孫耀庭受到了從未曾有過的尊重，他心中的恥辱早已煙消雲散。
只有一件事情成為了孫耀庭唯一的堅持，他在此後的四十年時間裡從來不去公共澡堂洗澡，他不願意讓人看到自己身體的真實樣貌，對於他來說，這道心理鴻溝永遠也無法跨越。
圖 | 孫耀庭晚年
晚年的孫耀庭住進了廣濟寺，國家還派出專人照顧他的日常起居。在這裡孫耀庭寫下了自傳作品《中國最後一位太監》，作為曾經侍奉皇帝和皇后的人，他的這些珍貴記錄成為了獨一無二的“活歷史”。
在93歲時，孫耀庭寫下了一幅字“國正天心順，官清民自安”，他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審視著世界，表達了對新生活的無限珍惜，這是他這一生最大的感悟。
1996年，孫耀庭在京城平靜離世，走完了命運多舛的一生，終年94歲。他親自終結了中國的太監史，而他留給現代人的思考還在繼續。
文 | 筱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