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知識點》系列
文/王事情
上篇知識點寫了二郎神的幾個原型，比如獨健二郎、李冰次子、趙昱、氐族楊難當等等，本篇重點講一講元明雜劇中的二郎神形象。
這位二郎神即趙昱，隋末嘉州太守，他之所以超凡入聖，乃是因為在太守任上幹了一件斬蛟的大事。《三界源流搜神大全》（下簡稱《搜神》）記其：
清源妙道真君，姓趙名昱，從道士李珏隱青城山。隋煬帝知其賢，起為嘉州太守。郡左有冷源二河，內有犍為老蛟，春夏為害。其水汛漲，漂淹傷民。昱大怒，時五月間，設舟船七百艘，率甲士千餘人，民萬餘人，夾江鼓譟，聲振天地。昱持刀入水，有頃，其水赤，石崖奔吼如雷，昱右手持刃，左手持蛟首奮波而出。
蛟是一種神話化的水下生物，龍屬，常以蛟龍並稱。《說文·卷十四·虫部》雲：蛟，龍之屬也。池魚滿三千六百，蛟來為之長，能率魚飛。置笱水中，即蛟去。趙昱所殺者，就是這樣一隻蛟。
然而趙昱殺蛟之時，畢竟還只是個凡人，雖然跟著道士李珏也許學了些道術，要跟蛟龍比當然完全不夠看。因此，在這個過程中，他有一些凡人的膽小顧慮是很正常的事，而這也讓他更接近一個人而不是一個神。
元明之際演繹趙昱二郎故事的有三本雜劇，按時間先後順序，當為《灌江口二郎斬健蛟》（下簡稱《斬蛟》）、《二郎神醉射鎖魔鏡》和《二郎神鎖齊天大聖》。
本篇單講《斬蛟》。這個故事基本全部敘述了《搜神》的記敘，但又有所不同。
一、說說犍為
健蛟疑是犍蛟之誤。元雜劇最初是以大都（今北京）為中心，流行河南河北。後期創作中心南移，基本以臨安（杭州）為中心，流行於江浙。如世所稱道的元曲四大家，關漢卿曾北漂大都、流寓江南；白樸早年寄籍河北，晚年定居金陵；馬致遠年青時飄泊，晚年隱居大都舊藉；鄭光祖主要活動於南方，死後即由伶人火葬於杭州的靈隱寺中。
更多的雜劇創作者來自民間，他們不知道《搜神》中所說的“犍為老蛟”何意，也沒到過四川和貴州，將其訛為健蛟是有可能的。
事實上，現在依然有犍為縣，為四川省樂山市轄縣。漢武帝建元六年（前135年），開西南夷，置犍為郡，郡治鱉縣（今貴州省遵義市城區）。元光五年（前130年），郡治移南廣（今雲南省鹽津縣東）。漢昭帝始元元年（前86年），移至僰道（今四川宜賓），後移至武陽（今彭山縣境）。其郡初領縣十二，今日的樂山犍為隸屬於南安縣（即今樂山市）。
趙煜為隋末人。隋文帝開皇三年（583年），改武陽縣為犍為縣，屬戎州，治所在今天的縣城東南十五里。這麼說，趙煜斬蛟發生地，就是今天的犍為縣沒錯了。
傳說不會無的放矢，趙煜本就是二郎之爭中道教推出來搶號的人物，自然編得越真越好。也就是說，冷源二河當實有其地。那它們在哪裡呢？
所謂海為龍世界、雲是鶴家鄉，蛟龍本是龍屬，蛟而為神，豈能棲身於等閒小溪流中？一定得在大江大河裡。根據《犍為縣誌》（1999年版）上的犍為山脈水系圖分析，符合這個要求的只有岷江及馬邊河。
至今岷江在犍為境內長60多公里，河面平均寬度為306米，水深7至15米，為航運的惟一主河道。注意，這是縣誌上1999年左右的資料，在1400多年前的隋朝末年，環境沒受到汙染的情況下，各項資料至少是現在的2~3倍，這應該說一點也不誇張。解放前，縣境內有道士罐、黃桷窩、叉魚灘、豬圈門等著名險灘，經常翻沒船隻、吞噬人群。馬邊河自沐川入境，經河口匯入岷江。縣境內長36。42公里，河面寬30~150米，平均水深3米以上。入夏後時有山洪暴發，水勢陡漲陡落，被當地人稱為“強盜河”。在修建壇罐窯水電站之前，這條河可終年通航。
岷江上有險灘，馬邊河有山洪，古人的生命財產長期受到威脅，於是幻想有惡蛟為害，遂有趙煜斬蛟的傳說，是很自然的事。後來這個傳說在二郎之爭中被青城山的道教徒借用，把趙煜拉過來當二郎神，趙二郎的誕生，大抵如此而已。
二、趙煜實為一官員
本劇中，趙煜青臉紅髯，其打扮是“一字巾、補子、圓領”。這是典型的明代官員的服飾。一字巾又名網巾，裹住頭髮，最初由道士發明，後來經明太祖推廣至全國。補子，乃是綴於官員朝服之上的一塊織物。圓領即圓領袍，衣領為圓形的常服，宋以後為官員的正式服裝，在明朝被大量運用，圓領袍配上補，為辨別官員品階最方便的方式。
這證明《斬蛟》這本雜劇極大可能是創作於明初而非元朝。當然還有一個可能，是在傳抄或表演過程中，明朝人按自己的理解在雜劇末尾加上的衣著說明。因此，比較審慎的說法還是，這是元明之際的作品更為妥當。
無論如何，可以肯定的是劇中趙煜是一個典型的朝廷官員，也並沒跟著哪個道士在青城山修行過。他應該有些武藝在身，畢竟古人提倡“上馬領軍、下馬安民”，但從神力這方面來說，他就是一個普通的凡人。
那麼他斬蛟的神力來自何處呢？
三、封神
按《搜神》推測，趙煜神力的來源，大抵是青城修道，加以自己勤悟。更重要的是膽氣粗豪，他幾乎發動了一支軍隊去圍剿惡蛟，但真正的斬首行動是他一個人完成的，軍隊的作用更像是將蛟龍從其水府恐嚇出來。
而在《斬蛟》中，趙煜神力的惟一來源是天庭。
原來玉帝因其“平生秉性忠直，心無邪佞，治民有法，判斷無私”，故著驅邪院主令天丁神將其接引上天，白日飛昇，百姓為之在灌口立廟供奉，稱為二郎真君。
玉帝對趙煜的評價，無一語涉及神通道術，既顯示了對他為官一方的認可，也證明了他肉體凡胎的本質。
《封神》中，誰都不想兵解封神，因為那意味著數萬年的囚籠。《斬蛟》中，趙煜一朝封神，便有神力在身，加以血食灌口一方，香火之力也使他的神格更為強大。至此，趙二郎正式擁有了叫板健蛟神的本錢。
四、誇誇其談一兒郎
趙煜初出場，把自己結結實實地誇了一通，又是性格忠良，又是無偏無誑，又是節操堅剛。說到治理一方的成績，則是“田蠶廣盛、禾稼豐穰，見如今一郡黎民歌稔歲，嘉州士庶樂風光”。
有一嘉州父老告以冷源河內惡蛟之事，趙煜更是氣憤填膺，恨不得立時將此蛟碎屍萬段：
我若不入水登波不算強，則我這心也波腸，端的我有異方，你看我剿除了業畜民讚揚。非是我心性乖，你可休無主張，則俺這男兒當自強。
老人問他如何除害，他又是一番慷慨激昂：
我若是排金鼓、驅兵將、鳴畫角、列旗槍，你若是擂鼓篩鑼將威勢長，憑著我膽氣精神壯。非是我虛言自獎，我替這窮百姓們除災障。
接下來是打臉時刻。
此時天丁神領鬼力執幢幡寶蓋、鳴清樂下降，告以接引封神之事。趙煜二話沒說就跟他們去了，自雲：
我則今日速離凡世，同見上帝走一遭去也。
如果他當真有心斬蛟，如果他當真像他說的那樣氣宇軒昂、神機妙算，這是一個多麼好的機會啊！
天丁神、鬼力等皆有神力，趙煜大可以請其寬限一日兩日，再得其協助，發州軍圍剿健蛟。再憑此大功面見玉帝，玉帝豈不對他更是青眼有加？
即便真著急上天，也大可以對那位嘉州老人交待一下，等我上天封神、再下來斬蛟除害云云，也可以啊。
但趙煜什麼也沒有說，竟是一刻也等不得，拍拍屁股就走了。
這使他成了一個誇誇其談之輩。
他有點像《雙旗鎮刀客》中的沙裡飛，口中豪情萬丈，“方圓五百里有麻煩，到乾草鋪來找我沙裡飛”，真到最後一刀仙殺到雙旗鎮時，他就躲起來；一刀仙死後，他就出來搶其配刀，還跟人要銀子。乃是個徹頭徹尾的鼠輩。
五、膽小
趙煜是膽小的。
這種膽小從他未上天時便開始了，他急著上天，明裡是不敢違抗天命，暗裡卻是他根本就不敢去面對惡蛟。
有證據嗎？
有的。
首先，趙煜封神之後，已有與健蛟一戰的實力。他若是當真心繫嘉州百姓，當真有他自誇的那麼清廉正直，就該稟明玉帝，即刻下界斬蛟。但他當然沒有，而是“未蒙上帝敕令，不敢擅便”。直到玉帝發現冷源河蛟患之後，親自下令天丁神傳旨二郎，令其統領本部神兵去降妖。這才有了二郎斬蛟。
其實趙煜成神後，“受一郡黎民香火享祭”，而健蛟神亦是“嘉州人民焚香頂禮，血食一方之地”，一山不容二虎，一郡不能容下兩個信仰，兩人乃是競爭對手。而二郎代表天庭，是正；健蛟神代表妖魔，是邪。以正伐邪，以神伐妖，正是他份所當為之事，而他竟然不敢。天天悵嘆“似此業畜好無禮也呵”，也真是醉了！
其次，斬蛟之時，有眉山七聖（我沒寫錯）相助。如果你以為二郎斬蛟是個孤膽英雄拯救一方百姓、事成之後拂衣而去深藏功與名的故事，就大錯特錯了。事實就是，無論身份品階、神力法術都遠超健蛟神，且又佔據大義名分的趙二郎，此番出征，以正討邪，竟真的帶動了本部全部神兵。配置如下：
趙煜，主角二郎；
郭牙直，統領神兵，灌江第二人；
眉山七聖，《封神》中梅山七聖及《西遊》中梅山六兄弟的原型，實力高絕，為二郎之下灌江最重要的戰力；
抱刀鬼、奴廝兒，約為殿前使喚之人；
狗兒，即《封神》中所謂哮天犬；
神兵，數目不詳，《西遊》中此數為一千二百草頭神。
與之對比的是健蛟一方：
健蛟神，反派犍為老蛟；
健神、健鬼，健蛟手下左膀右臂，也是惟一的高階戰力；
水卒，數目不詳。
健蛟手下水卒不知其數，但這種低端戰力其實和1200草頭神一樣，更多的是吶喊助威，對於高階戰局的大局於事無補。而在高階戰力方面，趙煜方面是碾壓健蛟一方的，所以結局自然毫不意外，健蛟一方全軍覆沒，健蛟神、健神、健鬼全部被擒，被斬於驅邪院前。
趙煜憑此大功，進封清源妙道二郎真君。
六、二郎的地位
《西遊》中，二郎為玉帝外甥，對天庭之令聽調不聽宣。意即願聽從天庭的調遣，但不像普通外臣一般朝見。這通常是擁有相當幾可抗衡中央王朝實力的諸侯才敢乾的事，進一步就是擁兵自重，退一步也是封疆大吏。
而在《斬蛟》中，二郎的地位其實極低。
且不說《西遊》或《封神》中構建的神譜，單是雜劇裡，他的地位便至少在玉帝、驅邪院主兩人之下。比玉帝低是可以理解的，畢竟是眾神之王，何以二郎還受到驅邪院主管轄呢？
趙煜上天，是院主令天丁神下界接引；趙煜鎖蛟，是徑直拿到驅邪院前。他稱院主為“上聖”，此正與郭牙直等稱二郎為“上聖”、也正與健神健鬼稱健蛟神為“上聖”一般，都是下屬對上司的稱呼。
郭牙直報說，“上聖都拿住了也”，這是對二郎說話；
二郎說，“眾神將這妖魔拿的，見上聖去來”，這是對院主說話。而他自己也降級成了“小聖”，說是“小聖奉上帝敕命擒此妖魔，何勞之有也”。至於來到驅邪院不敢擅入，等鬼力通報方敢進見，更說明了他的真實地位。
七、健蛟為什麼被殺？
健蛟之惡，世人皆知。他自雲：
若祭祀的吾神煩惱呵，風雹亂下，損壞船隻、五穀難收、人民遭害、掀房揭瓦、士庶不安。
嘉州老人、太守趙煜、玉帝、驅邪院主皆知其惡，故有斬蛟。
但其實健蛟也沒那麼壞，他也曾保百姓風調雨順，只是被代表正義的一方選擇性忽略了而已。其自雲：
（我）在此嘉州冷源二河內千百餘年，通靈顯聖，一郡黎民與吾升堂立廟，一年四季祭祀吾神。若是虔心志意，祭祀的吾神歡喜呵，風調雨順、五穀收成、浪穩舟平、風恬雲靜。
健蛟神能在嘉州存在千百餘年，那便必定不是當真十惡不赦之輩，不然早引起玉帝的注意了。事實上，他偶爾行些善可以讓百姓感恩戴德，偶爾做點惡讓百姓保持恐懼，這樣才能讓百姓為之立廟祭祀，進而獲得源源不斷的香火供奉；若是持續性做惡而不為善，百姓在恐懼之後，肯定會反抗的，先毀其廟，再招募朱萍漫之流殺其身。即使沒有屠龍者，也可以向天禱告，以達天聽。總之，他不會逍遙千百餘年之久。
健蛟所採取的策略，其實和古代的草原民族有點像，受災了、沒糧了、不高興了就來中原打秋風，偶爾可能還幫中原王朝平平叛；一旦中原強大了，當真要跟他動武了，他就退回草原。你還真拿他沒辦法。
這個故事後來可能演變成了《旌陽宮鐵樹鎮妖》，見《警世通言·卷四十》，斬蛟之人也變成了許遜。在前輩學者的考證中，許遜也正是二郎神的原型之一，溯其源流，當即此篇。
引用資料：
《脈望館抄本古今雜劇·七三·灌口二郎斬健蛟》；
《三教源流搜神大全》；
《犍為縣誌》1999年8月第1版，四川人民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