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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談 | 沈嘉祿:堅果的香甜

編者按: 歐陽修在《秋聲賦》中將秋聲分為自然之聲和人造之聲。秋天的聲音,是對生命深沉的體悟,給人帶來勇氣和智慧。在秋聲中體悟到生命的真義,從秋聲的思索轉向對人世的思索。今起請看一組《新“秋聲賦”》。

十日談 | 沈嘉祿:堅果的香甜

孔夫子提倡“不時不食”,在江南民間便形成了“春吃芽,夏吃葉,秋吃果,冬吃根”的食俗。有個醫生朋友告訴我:古人還強調天人感應。人的年齡與季節是對應的,少年好動,青年易怒,中年趨穩,老年沉靜。那麼在向晚時分,趁牙口尚好,不妨多吃點秋果,它是自然界的能量塊。

梨、橘、柚、柿、棗、蘋果、無花果……都是秋果。秋果中的堅果處在金字塔頂層,比如花生、松子、榛子、腰果、核桃、杏仁、欖仁、巴丹木、碧根果等等,內含豐富的不飽和脂肪酸、蛋白質、礦物質、維生素,還有微量元素,有助於改善心臟功能、增強免疫力、降低膽固醇。對這種老生常談,我總是呵呵,不過“水八仙”裡的老菱、蓮子、雞頭米,我願意將它們歸作堅果,每年秋天來一場約會。老菱煮熟後一咬兩半,再分別將兩瓣白肉咬出來,粉答答甜津津,一直吃到撐。小時候,秋風乍起,街角的南貨店就要賣酥角菱,一口大鐵鍋可燒五六十斤,鍋子上蓋一方棉被,露出一角讓白茫茫的熱氣嫋嫋逸出。賣酥角菱是低調的,不過老師傅會起叫另一種聲音:“開刀萊陽梨!”

彼時物流水平低,萊陽梨從山東一路顛簸而來,免不了磕磕碰碰,受傷後就會潰爛,師傅用小刀動手術,成了“開刀萊陽梨”,半價待沽。買萊陽梨的人順便再稱一斤酥角菱,也是不錯的選擇。

秋至深,弄堂裡來了炒白果:“現炒糯米熱白果,香是香來糯又糯,一分洋鈿買兩顆,顆顆白果鵝蛋大!”一顆白果有鵝蛋那般大,太誇張了吧,不過沒人對市聲散佈的“虛假資訊”較真,否則就不好玩了。

小販在過街樓下卸了擔子,用一口直徑一尺多的小銅爐炒白果,邊炒邊吆喝,銅鏟與銅鍋磕碰的清脆聲音將小孩子吸引到他身邊,在白果驚天動地的爆裂聲中,香氣便轟轟烈烈地散開。大人架不住小孩的糾纏,也會買一把殺殺饞蟲。有一次我偷偷吃了三十多顆,被媽媽發現後一頓罵:白果頂多吃七顆,多吃會中毒。我死定了嗎?一邊哭一邊狂喝白開水,一覺睡起,賽過重生。

至今還喜歡吃白果,抓一把裝在牛皮紙信封裡,微波爐裡叮一下,噼裡啪啦一陣亂響,白果開口笑我的饞勁。白果不甜,以碧玉般的果肉和韌糾糾的口感被人喜愛。吃日本料理,我喜歡先來一碟鹽烤白果。

動靜更大的是糖炒栗子。水果店門前架起一口大鐵鍋,一條面孔烏黑的精壯大漢邊炒邊賣,栗子與砂子不分你我,在煉獄裡翻滾,淡淡青煙與甜香氣息飄至很遠。汪曾祺先生在文章裡說“昆明的糖炒栗子天下第一”,我不服;汪老還說他親眼看見師傅往鍋里加糖水,我請教過一位行家裡手,他說加的應該是兌水的麥芽糖,那是為了增亮。早些年媒體報道有人加蠟燭油,這也太不講武德了。

糖炒栗子的師傅在興頭上也會吆喝幾聲:“糖炒栗子良鄉來,又甜又大味道嶄!”良鄉栗子是栗子界的愛馬仕。凱司令的栗子蛋糕是我的最愛,栗子雞、栗子肉,最先被滅掉的是栗子。

栗子是堅果嗎?是的。栗子、核桃、白果等等,大凡柔軟的心都要有一個堅硬的外殼。栗子外殼有一層駭人的刺,所以人稱“毛栗子”,需要腳踩或木棍敲打才能助它“脫穎而出”。白果的外殼需要開水煮或自然腐爛後才能去除。我家附近有一棵兩百年的銀杏樹,深秋季節人們不敢在下面走,有風吹來,果實雨點般往下掉,砸在頭上不僅痛,而且有一股腐臭。我看著滿地被踩爛的白果,心生痛惜。

堅果的香甜,都從歷練中來。(沈嘉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