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邊閒話】租界裡的大亨們（下） “民國教父”杜月笙（五）
原創 金永亮 晚上八點昨天
——《一部近代史 半部是上海》之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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鴉片與生意
罌粟花開時，奼紫嫣紅，燦爛似錦，如果把它的果實製成鴉片，既可入藥，也能吸食，一旦上癮，終生難以戒除。所以鴉片貿易，利潤驚人，許多人便趨之若鶩，鋌而走險，大發橫財。
道光十二年（公元1832年），英國從印度等地輸入大清國的鴉片竟達23600餘箱，清政府每年外流的白銀高達6000餘萬元，財政惡化，國本動搖。遍佈全國的癮君子們一榻橫陳，噴雲吐霧，體格羸弱，精神萎靡，大有亡國滅種之危機。
於是就有了道光十九年（1839年）林則徐的虎門銷煙，銷燬鴉片2376254斤，鴉片貿易受到沉重打擊，林則徐也成為響噹噹的民族英雄。同時清政府頒佈新法，無論華洋客商，挾帶鴉片入境，人殺頭，船充公。
此事第二年引發中英鴉片戰爭，清軍戰敗，最後簽訂割地賠款、喪權辱國的《南京條約》，開啟一部風雲變幻的中國近代史，中華老大帝國由此進入“三千年來未有之大變局”。
罪惡的鴉片貿易背後，是怡和、寶順等四大洋行，負責從國外進口煙土，然後由潮汕幫煙土鉅商販運、批發到全國各地。上海是交通咽喉，租界是法外之地，租界列強又是唯利是圖，英國佬是鴉片貿易的正主，法國佬“隔洋過海只為財”，對鴉片貿易一向唯有優容包庇，中國人也開始蠢蠢欲動，黃埔灘就這樣成為中國最大的煙土集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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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八股黨
吳淞口外成箱成包的鴉片，源源不斷地運來，經潮汕幫商人之手，銷往上海各家煙館和全國各地，財源滾滾。
1906年，晚清政府宣佈禁菸，為期十年，杜絕鴉片的種植、進口、銷售與吸食。鴉片生意轉入地下，幫會里的本地好漢、四海英雄、流氓癟三便有了“切入”的機會。所謂“切入”，其實就是搶劫走私運入的鴉片。水上，用小舢板搶，叫“撓鉤”；陸上，用馬車搶，叫“套箱”；半路，移花接木勒索分贓打悶棍，叫“硬爬”。他們仗著人多勢眾，敢於拼命，看準機會，放手開搶，搶到便跑。一時間，上海灘上“黑吃黑”、“搶土”、“窩裡反”、“火併私鬥”的神秘恐布案件層出不窮，鬧得華人總探長黃金榮頭昏眼花，束手無策。
在眾多搶土團伙中，以沈杏山為首的“大八股黨”名氣最大。他是上海英美公共租界的巡捕，和黃金榮一樣都是有身份證的人。此人患有神經質失眠症，身體不好，整日無精打彩，但他手下有七位好漢：季雲卿、楊再田、鮑海籌、郭海珊、餘炳文、謝葆生、戴步祥，以公共租界為根據地，靠搶土、硬吃起家，腰纏萬貫，身家頗豐。後來他們紛紛投効上海的兩大緝私機構：水警營與緝私營，以及英美租界的巡捕房，賄賂開路，利益分享，上下勾連，左右交通，有的甚至身居要職，擔任水警營與緝私營的營長，將水陸兩途、英美租界裡查緝煙土大權抓到了手裡，等於從地下轉為地上，由“搶土”改為“護土”。
他們利用水警營、緝私營、英捕房的三重力量，煙土一到吳淞口外公海，便明目張膽，沿途順利無阻的向英美租界運送，予取予求，大發利市，化暗為明，向土行鉅商、煙館老闆收取保護費，自然不把法租界裡的杜月笙他們放在眼裡。
這麼一來，以“搶土”為生，靠“搶土”發財的各路朋友，一個個目瞪口呆，驚慌失措，因為他們的財路幾已全部斷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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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八股黨
一本萬利的鴉片生意，被“大八股黨”壟斷，他們合縱連橫，上下交構，羽翼已豐，財多勢大，一時難以撼動。
黃金榮、林桂生只好找杜月笙他們商量。眾家弟兄義憤填膺，主張與他們硬拼，杜月笙覺得那是以卵擊石，可一時又想不出好辦法。苦思兩日，他從三國演義中得到啟發：不能力敵，唯有智取。沈杏山他們收了土商的保護費，拍胸脯，打包票，保證不會有搶土的事情發生，對不起，我們偏生要搶！搶給他們看！
林桂生姐拍手稱快，極力贊同；黃金榮老成持重，擔心他們運土有軍隊保護了，硬搶恐怕不大容易。
初生之犢不畏虎，杜月笙目光閃閃，傲然的一挺胸說：“軍隊也是血肉之軀，我倒要找幾個狠腳色來跟他們拼拼看！”
這便是“小八股黨”產生的契機。
杜月笙說做就做，開始招兵買馬，他選中的八個人，有兩個共同特點：藝高膽大，目前又窮困潦倒。
第一位顧嘉棠，方頭大耳，個子不高，身胚結棍，性格火爆，拳術精湛。幼時做過種植花木生意，綽號“小花園”，是個輕生死，重然諾的俠義人物。
第二位高鑫寶，個子高，骨頭硬，眼明手快，反應敏捷。他球童出身，在網球場上跑來跑去為洋大人撿球，無師自通練出一口英語。論頭腦靈活和臨機應變，在小八股黨中不作第二人想。
第三位葉綽山，小名阿柄，曾在美國領事館開過汽車，人稱“花旗阿柄”。此人身手快捷，槍法精準，能百步穿楊，百發百中。
第四位芮慶榮，鐵匠出身，腰闊膀粗，膂力過人，性情急躁，是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猛人。
另外四位：楊啟棠、黃家豐、姚志生、侯泉根，都是賣氣力的工人出身，忠肝義膽之人。
這些好漢正處於人生的窮途末路，突然被同孚裡黃公館的杜月笙看上，興奮得嗷嗷亂叫，個個摩拳擦掌，準備大幹一場。
杜月笙雖然已經躋身亨字號人物，對這幫朋友卻毫無架子，一見面便大把塞鈔票，食則同席，出則同行，親密無間，一片眞心。他們好比水滸傳上阮氏兄弟遇見託搭天王晁蓋：“罷罷罷！這腔熱血只賣給識貨的！”
這就是杜月笙建立的核心部隊——“小八股黨”，這八人個個桀驁不馴，原本都是刀頭舔血的人物，但對杜月笙死心塌地，只要月笙哥“閒話一句”，他們便置生死於度外。因此杜月笙指揮起小八股黨來，一呼八諾，如臂使指。
杜月笙深知“搶土”之艱險，還得知己知彼，方能馬到成功。他曾經和“大八股黨”打過交道，其中與謝葆生有交情，就決定先把他給拉過來。怎麼拉呢？杜老闆的辦法叫“投其所好”。如今有很多老闆搞定貪官，大多用的也是這一招。
當時上海灘有跑馬場和跑狗場，這個謝葆生喜歡跑狗賭博，杜月笙就不斷地借錢給他，讓他賭個痛快。謝葆生當然要報恩，酒酣耳熱之際，就把“大八股黨”鴉片生意的內情全告訴了他。
現在，杜月笙帶領他那剽悍兇猛的小型快速部隊——“小八股黨”開始行動了。
實力雄厚的土商們，走私起來也是財大氣粗，他們以每艘十萬銀元的代價包租遠洋輪船，從波斯口岸，直接運送成百上千噸的煙土到上海。船隻抵達吳淞口外的公海，岸上早已接到電報，由“大八股黨”運用軍警力量，武裝實彈，嚴密保護。小輪舢板，排列成隊，駛往公海接駁。船上岸畔，換了便衣的武裝軍警沿途林立，經高昌廟、龍華而進入英美租界，一路戒備森嚴，如臨大敵。誰要是敢攔路搶土，格殺勿論。
但是杜月笙親自率領的小八股黨，趁月黑風高，或雨雪載途，看準機會便一湧而上，搶到一包兩包，掉頭就跑，來無影，去無蹤，讓“大八股黨”防不勝防。他們收取了土商的鉅額保護費，誇下海口，施出了九牛二虎之力，結果煙土還是不斷地被搶。
搶來的煙土，輾轉運送到三馬路潮州會館儲存。會館地處偏僻，房屋幽深，裡面有一排排陰風悽悽、鬼影綽綽的“殯房”。“殯房”，就是現在所謂的停屍房。其中有些是潮州人士捐贈的空棺材，供那些出門在外，客死他鄉的鄉黨使用。杜月笙買通了會館管事，把煙土存放在空棺材裡，神不知，鬼不覺。等待有利時機，再化整為零地取回去，命人分別發賣。
杜月笙是精細之人，“小八股黨”每次出動都有一套作業方式：精密的調查，妥善的佈置，猛如鷹隼的動作，疾似狡兔的撤離，所以屢屢得手，從無失誤，給了“大八股黨”以迎頭痛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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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鑫公司
“小八股黨”的搶土行動得心應手，大有斬獲，潮州會館的空棺材畢竟有限，漸漸就存放不下了。與此同時，法租界那幾家土行，得知杜月笙手裡有煙土，希望他供貨，以打破“大八股黨”的價格壟斷。
杜月笙靈機一動，有了自己開爿土行的想法。林桂生擔心黃金榮是吃公家飯的，不會答應。兩人商定：先不讓黃老闆曉得，暗中做起來；人越少越好，林桂生、杜月笙、金廷蓀三人，每人一股，投入三萬元，買幢房子，裝修開張。
杜月笙手頭沒錢，林桂生順手就借給他一萬元，算是無限期的無息貸款。
對於桂生姐的乾脆利落，魄力過人，杜月笙深感欽佩，覺得這才是“拳頭上立得起人，胳臂上跑得起馬”的白相人大阿嫂風度。
金廷蓀是寧波人，心思靈巧，精明強幹，善於理財，看上去就像個生意人。他進黃公館比杜月笙還早，長期陪黃老闆打“搖旗”，是他的另一心腹大將，極受信任。金廷蓀和杜月笙也非常要好，因此要合開煙土公司，杜月笙和林桂生幾乎是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他。
杜月笙找到金廷蓀，一拍即合，兩兄弟經過一番密議謀劃，就有了公司的章程和做法。
“公司叫什麼名字呢？”最後，金廷蓀問道。
想了想，杜月笙說：“三鑫。”
“三鑫？”
“一二三的三，三隻金字的鑫。”杜月笙微微而笑：“老闆的名字裡面有只金，你的尊姓也是金，我杜月笙雖然沒有金，但是託你們的福，也算一金吧！”巧合的是，杜月笙後來改名叫杜鏞，也補上了這個“金”。
這就是古今中外、空前絕後的“三鑫公司”的由來。
公司最初設在法租界維祥裡，寫字間和倉庫連在一起，從弄堂口起有一道道的鐵柵欄，由安南巡捕日夜守衛。由於黃老闆旣不知情，又不能出面，杜月笙出任董事長，金廷蓀擔任總經理。
三鑫公司成立後，經營方式奇特，盈利數字驚人，規模迅速擴大，上海人乾脆稱它為“大公司”，原名反而不為人所知。
不久黃老闆聽到了風聲，回家一問林桂生，果然如此。杜月笙、金廷蓀笑迷迷呈上賬簿，盈利之大著實把他嚇了一跳。但既然“米已成飯，木已成舟”，他也只好效法金人三緘其口了。
從此，杜月笙和金廷蓀便不時的前來請示求教，要求幫忙，黃金榮無法裝聾作啞，置之不問，漸漸地也參預進來，成為大公司的幕後董事長。黃金榮老馬識途，經驗閎富，又有捕房總探目的金字招牌可以依仗照應，三鑫公司的生意更加興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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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飯大家吃
有人說，杜月笙是近代中國最會賺錢的人，固然不假，但其實他也是有史以來最能“用錢”的人。
三鑫公司公司賺了大錢，董事長杜月笙收入日豐，場面漸大，他就開始“用錢”了。少年時期窮得身無分文，他曾立下誓言：“將來我有了錢，凡是遇到窮人，都要加以接濟。”
每年夏天，他要出資購買大量的“施德芝”痧藥水、“雷允上”行軍散，親自或派員運回浦東老家，挨家散發，並叮嚀父老鄉里注意衛生，嚴防時疫傳染。
到了冬天，他學黃老闆，購辦棉衣，贈發高橋故鄉的貧民。
他曾一次斥資7000銀元，重建高橋沙港的觀音堂，兒時，那曾是他餓著肚子，坐在簷前曬太陽取暖的地方。他還一口氣建造了高橋鄉間的二十三座石橋。
杜月笙一生，仁粟義漿，博施四方，他的道理非常簡單：堅決不做守財奴，金錢來自社會，也只能用於社會。這種行善救濟的動機，雖有博取名聲的考慮，但主要還是出於內心的良知良能和慷慨大方的性格。
三鑫公司雖說財源滾滾，獲利頗豐，但年終一結賬，卻所剩無幾，盈餘寥寥。
錢都到哪兒去了？
被杜月笙出手大方地送光了。
作為公司董事長，杜月笙負責對外交涉，凡是與公司業務有關或無關的人，都可以吃一份“俸祿”。
當年在三鑫公司“吃俸祿”的人士，上自達官巨宦，下至雞鳴狗盜，難以計數，據青幫人士後來回憶，起碼有七八類人：一、高高在上的有力人物，二、衙門機關的相關部門，三、新聞界，四、幫會首腦，五、各路朋友，六、可能鋌而走險者，七、舊日友好，八、其它。
這麼做並非一定有所求，杜月笙的道理既簡單又深奧：有飯大家吃。因為三鑫公司發的是什麼財，盡人皆知。於是垂涎者有之，豔羨者有之，嫉妬者有之，覬覦者有之……一鼎禁臠，芳香四溢，誰不想染指一嘗，大快朵頤？
怎麼來解決這一複雜的社會問題？那是社會哲學中最艱深的一門學問。杜月笙沒受過高深的教育，尤其缺乏企業經營的訓練，他只是憑著天性與直覺意識到，做這種生意，光靠靈活的頭腦、玲瓏的手腕是不行的，唯有一個“誠”字，才能維持與發展。所以他把送出去的這份錢，叫做“吃俸祿”。所謂“俸祿”者，古代官員之薪酬也。由於授者光明磊落，眞誠自然，乃能使受者無所愧怍，泰然自若。
此外，公司日常的交際應酬，開銷也相當巨大。凡有這種場合，一定是杜董事長親自出面，出手大方，絕不做“小吊碼子”。他後來經常感慨地說：“人有三碗難吃的面：情面、體面和場面。”
這樣一來，千萬銀子飛向四面八方，三鑫公司不過是做了個“過路財神”，並無多少實際收入。
2021年3月7日
“晚上八點”特約專欄作家
浙江省寧波市資深媒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