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新娘
閱前提示:本故事字數為一萬五千字,畫風既不甜美可人也不溫暖治癒,希望大家閱讀前做好心理準備。
主人說他要娶我,雖然明知我只是被他造出來的木偶,他也願意娶我。
我當然是很高興,雖然明知自己只是周家小姐的替代,我也還是高興。
***
主人和周家小姐的姻緣,從一開始就絕無希望。
一個是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一個是上門做工的卑微木匠,二者雲泥殊路,主人就算生得再俊朗風流、再吸引周家小姐的芳心也沒用。
連想見上一面,亦是千難萬難。
可憐主人對周家小姐用情至深,平日裡見不到,就私藏了她的畫像,掛在家中日日凝望,後來這樣也解不了相思之苦,便想為心上人雕一尊木偶。
這雕工的手藝不成問題,主人的天賦是一等一的好,過往送給周家小姐的木鳥、木貓都雕得活靈活現,附近寺廟裡的神佛雕像也有許多出自他手,區區一尊女子木偶,根本難不倒他。
難的是要如何找到最上等的木材,才配得上主人對周家小姐的偏心。
所幸主人找到了那棵藏於深山的千年紫檀,並一眼相中了它。
因為這棵紫檀樹幹微微前傾,又恰巧向外伸出一截樹枝,姿態好似位曼妙女子正朝情郎伸手作邀,用它來承載周家小姐的神韻,再適合不過了。
即便有傳言稱,幾百年前,曾有位被退婚的新娘一頭撞死在這棵樹上,怨恨的鮮血浸潤了樹根,讓整棵樹染上邪性,主人也顧不得了,伐下木材帶回家,取了其中最精華的一段,開始了精心雕琢。
這便是主人與我的相遇。
他第一眼就認定了我,這是上天賜予的緣分,誰都攔不住的。
***
主人很快將我雕出了人形。
他用了特別的技法,讓我的關節能如常人一般靈巧活動,再刷上漆色、套上衣衫、梳好髮髻、抹上胭脂,這樣的我,看起來幾乎和周家小姐幾乎一模一樣。
即便有人走近了看,一時之間怕是也瞧不出什麼分別。
可區別還是有的。
正所謂十檀九空,主人用空心檀木雕出來的我,胸膛裡亦是空空如也,不似凡人存著一顆鮮活跳動的心。
我終究只是個死氣沉沉的木偶罷了。
可主人對此並不計較,他痴迷於我與周家小姐的容貌相似,日日夜夜向我傾吐思念與愛意。
我也漸漸明白周家小姐為什麼會鍾情於主人。
他是那麼的俊朗、能幹、溫柔、深情,出生平凡卻又不乏才能,還有一顆滾燙赤誠的愛戀之心,試問世間哪個女子不盼著收穫這樣一顆心呢?
哪怕是出生富貴的周家小姐,亦會為此淪陷。
那麼我呢?我愛他嗎?
答案是肯定的,從主人將我雕好的那一刻起,突然聚攏了靈識的我便對他愛得無可自拔。
這不奇怪。
主人本就是照著周家小姐的模樣造出了我,我和周家小姐身形一樣,容貌一樣,那對主人生出的情愫,也該是一樣。
可惜僵硬的軀殼困住了我的魂魄,讓我無法自主動作或開口說話。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當主人凝視我時,也貪婪地回望著他,同時悄悄地想,我對他的愛意,絲毫不比周家小姐少。
在朝夕相伴怎麼多日子之後,我對主人的愛意,說不定還要比她更多些呢。
***
我其實親眼見過那位周家小姐,在很特殊的情形下。
那一日,周家小姐因為思君心切做了件極為出格的事,就是在隨身丫鬟的掩護下,偷溜出府來到主人獨居的住處,想給主人一個驚喜。
不料主人臨時出門,周家小姐撲了個空。
被主人離開前收進櫃子的我,透過櫃子門縫看見她在屋裡來回踱步,焦躁不安,左等右等不見主人歸來,心中既是見不著情郎的失意,又是擔憂自己若不及時返家會被發現。
但當她發現牆上掛著自己的畫像,還有畫像邊上題的那首情詩時,神色卻緩和了。
我看得懂那抹目光的含義。
類似的情深,我已在主人臉上看過無數次。
之後周家小姐不再急躁憂心,而是吩咐隨身丫鬟收拾了屋子,自己則笑盈盈地將帶來的點心擺在桌上,離開之前,還親手寫了封信留給主人。
我猜信裡一定有許多的山盟海誓與情意綿綿。
這令我不禁好奇,為什麼單單一副畫像、一首情詩就能讓她雀躍如此?倘若她發現了櫃中的我,那心境又該如何?
這些問題我不知道答案。
我只知道,晚上主人歸來,看見屋子被好好整理過了,桌上還擺著點心與信箋。
用欣喜若狂來形容主人的反應一點都不過分,我從未見他笑得如此開懷,那信箋捧在手中,彷彿捧著世間最珍貴的寶物。
那一刻,我突然開了竅,原來這樣做,便能讓主人歡喜,被主人喜歡。
那我也好想讓他歡喜,被他喜歡。
***
這股執念產生了驚人的作用。
我不再是隻能呆立牆角的木偶,而是可以像凡人一樣隨意活動。
但我不會冒失到暴露自己,因為我不想被主人當做妖怪,更不想被他畏懼或厭惡。
平時我依舊裝成無知無覺的普通木偶,只有當主人外出時,我才會在屋子裡小心走動,替他漿洗衣衫,整理床鋪,又或是擦拭桌椅,養護花草。
這一切都做得十分隱秘,主人極少察覺。
他只覺得最近日子舒坦許多,那些瑣碎的家務平白消失了,衣衫不易起皺泛黃,桌椅也不再積膩生灰,連窗邊的幾盆花草都長得更為繁茂。
這確實讓他舒心不少,嘴角時常泛起輕快的笑意,看我的目光好像也更溫柔了。
可惜好景不長,沒過多久,主人又深陷愁苦。
先前替他與周家小姐傳信的丫鬟被人抓個正著,周家老爺很是生氣,命人將女兒好好看管起來,與主人徹底斷了聯絡。
聽見主人在深夜裡嘆氣,我不忍見他飽受煎熬,索性釋出紫檀獨有的香氣助他安神入眠,再提筆寫了封勸慰的信。
用的自然是周家小姐的口吻。
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我的字跡竟也與周家小姐一致,主人根本看不出蹊蹺。
他沒有深究這信究竟從何而來,而是被收信的喜悅衝昏了頭腦,只顧著看那信中的情真意切,全然不顧一旁的我尚未來得及擺出慣常的姿態,站立的位置也跟早先略有不同。
當我還是棵紫檀樹時,便聽那位一頭撞死在樹上的新娘說過,凡人的心最為寶貴,一生只給一個人。
主人的心,早已給了周家小姐。
再給不了別人。
於是我悄無聲息地退回自己該在的位置,再擺出微微伸手的姿勢,彷彿是在竭力挽留轉身離去的戀人,卻又只能不甘不願地保持沉默。
但我只是難過,並不怨恨。
與其看主人為情所困,形容槁枯,我更願意看到他按照信中所說,保重身體,安生等待與周家小姐再會的時機。
***
主人沒能等到所謂的再會。
另一個壞訊息更先傳來:周家小姐已經與謝家公子定了親,再過不久便要舉行婚禮。
主人因此大病一場,癱在床上人事不省,我手忙腳亂地照看他,卻被他迷迷糊糊抓住手腕,一聲聲喚著周家小姐的名字。
他顛來倒去地重複著對方曾在書信中與他的山盟海誓,卑微地求我莫要棄他而去,定要當面向我討個長久的許諾。
我本就口不能言,只能慌亂地試圖掙脫主人的手,卻見他痛苦地流下了眼淚。
他說,他的心早就交予我,若我不肯應他,他就活不成了。
聽他這麼說,一股劇烈的悲傷瞬間困住了我,讓我不顧一切握住主人的手,連聲說我答應,我答應,我答應與你一生一世一雙人,從此再也不分離。
沒錯,就是從那一刻起,我居然能夠開口說話了。
用的還是與周家小姐分毫不差的聲音。
即使主人是清醒之時,大概也分不出二者的區別,更別提眼下他正病得糊塗。
所以他信了我的話,破涕為笑地抱住我,語無倫次地說著等他病好了就帶我走,兩人從此浪跡天涯、逍遙自在,讓我務必信他,自己此生定不負我云云。
我也僭越地抱著他,如即將飢渴而死的可憐人一般汲取他的體溫。
主人啊,倘若你和周家小姐此生無緣,那就把你交給她的心收回來,讓我代替周家小姐,替你好好守著這顆心吧。
反正我和她,也沒什麼不一樣的。
***
待主人痊癒,又過了多日。
我恢復了昔日一動不動的偽裝,主人也把前幾日病中與我的約定當做一場糊塗美夢,夢醒了,現實依舊無情,周家小姐的婚期一天天臨近,而他對此毫無辦法。
無論主人木工活兒做得再好,終究只是個尋常木匠,哪來的本事與周謝兩大家族相爭。
就算他有路子帶著周家小姐逃婚私奔,又能逃得幾日?大婚將近,新娘子卻丟了,那周家與謝家都不會放過他們的。
無計可施的主人開始自暴自棄,夜夜買醉。
也只有等他酩酊大醉之時,我才敢在他面前動作,替他端茶倒水,溫言安慰。
這些事每多做一回,我那僵硬冰涼的身體便多一分柔軟與溫度,到後來更是學會了吃喝飲食,與凡人的血肉之軀是愈發接近。
主人顯然也每次都把我當做了周家小姐,醉得也愈發頻繁。我一度懷疑他是不是為了能在醉後見到心上人,才一次又一次把自己灌醉。
那樣,他就能不管不顧地緊擁著我,假裝分別那日永不會來。
可我終究不是她,不是主人心心念唸的千金小姐,甚至都不是凡人。
我只是個木偶,一尊用千年紫檀雕出的空心木偶。
可即使是胸膛裡空空蕩蕩沒有心的我啊,也會渴望主人能正眼瞧瞧我,分我些憐惜。
便是當個替身,也不該當得稀裡糊塗,總得明白一回。
這個念頭一旦在腦子裡紮了根,便如附在樹幹間的藤蔓一般肆意瘋長,把我的剋制與分寸錮爛了纏死了,終於,在那周家小姐成婚前幾日,望著爛醉如泥的主人,我再忍不住,拆穿了他的自欺欺人。
我說,主人,我不是周家小姐,我是你親手雕的紫檀木偶。
但請你莫要害怕,我雖是妖,卻不會害人。
我只想……愛主人。
***
主人沒有驚慌畏懼,而是靜默地看著我。
原本被酒精蒙上霧氣的眼神亦漸漸散去,愈發清明。
我感覺得到,他信我的話,只是一時不知該如何迴應,那我也不急,同樣安靜等待。
許久之後,主人的手撫上我的面頰,觸碰到那與常人無異的肌膚和體溫,眼中掠過一絲驚愕。
他說,你和她,果真一模一樣。
我說,是呀,主人,周家小姐會的琴棋書畫,我都會,周家小姐不會的家務瑣事,我也會。
而且我對主人的愛意,絕不會遜她半分,只要主人肯喜歡我,那我什麼都可以為你做,哪怕你把我當做別人的替身,也沒關係。
主人的心,我總是想要的。
主人繼續盯著我出神,聽我解釋先前私下為他所做種種,衰敗的臉色迅速活絡起來,目光更是灼灼,明亮如同黑夜中死灰復燃的火。
他說,這該是上天的意思,他本來已心如死灰,卻偏偏遇到了我。
是上天派我來拯救他的。
我連忙點頭,生怕錯過這來之不易的珍貴緣分。而主人突然輕笑起來,接著是縱聲大笑,托起酒罐一通豪飲,有種絕處逢生的歡愉和癲狂。
他問我,肯不肯為了他,再做一回人世的新娘。
我肯,我當然肯的。
那一刻,前所未有的喜悅填滿了我空虛的胸膛,過往所有委屈比起這種狂喜都顯得無關緊要,親愛的主人啊,我很願意替周家小姐嫁給你。
就像我早就答應過你那般,永遠守著你,決不分離。
***
主人許我一場盛大的婚禮。
他說,那周家小姐出嫁時有的風光排場,我也該有。
我不知道主人究竟是如何辦到的,總之出嫁的閣樓有,喜慶的禮服有,繁複的頭冠有,龍鳳的手鐲有,精緻的妝面也有,再蓋上一張紅蓋頭,這樣的我,就真可以如即將出嫁的千金小姐一般,乖乖坐在床沿,靜待屬於自己的婚禮開場。
這一等,就等了好久。
但我毫不急躁,身為木偶,一動不動、一言不發本就是我的專長。
反正等到最後,自然有人引著我坐上花轎,再歷經漫長繁瑣的成親儀式,最後將我送進洞房。
又是良久的等待。
此時天色已黑,新郎還在外面酒席上接受親友的慶賀,沒有進來。
而洞房裡的我,想到自己如今竟然真成了主人的新娘,再維持不住這一日的沉穩,激動得指尖都在發顫。
靜下來,靜下來。我提醒自己,深吸口氣,微微仰起頭。
屋內大紅喜燭的光線透過紅蓋頭,讓我一直被阻隔的視線忽然起了變化。目之所及,一切都染了血色薄霧,朦朦朧朧看不真切,卻讓我生出莫名的熟悉感。
究竟是在哪裡見過呢?我努力回想。
哦,我想起來了。
這一幕,好似當年那位一頭撞死在紫檀樹下的退婚新娘,彌留之際被鮮血浸染的視野啊。
***
房間的門被開啟,新郎走了進來。
我緊張地絞緊了雙手。
聽著他的腳步慢慢靠近,我雖無法如凡人一般心如擂鼓,卻也是激動惶然,顫慄著微張嘴唇,只待向他再說一遍自己曾立下的誓言:主人,我與你從此一生一世一雙人。
你把心交予我,我對你永不背棄……
下一瞬,我眼前那層如血色薄霧般的紅蓋頭被揭開。
我有些迷茫。
面前站著的不是主人,卻是個陌生青年,一身新郎裝扮。
他朝我有些羞赧地笑,再端起桌上的合巹酒,輕聲喚了個名字,嗯,周家小姐的名字。
我恍然大悟。
這裡應該是謝家府邸,而面前的青年便是謝家公子,今日本是他與周家小姐成親的大喜之日。
只是此時周家小姐不在這裡。
因為有我替她留在這裡,替她……成親。
真正的周家小姐,或許早已和主人攜手私奔,從此浪跡天涯、逍遙自在。
哎呀,我怎麼會忘了呢,主人發過誓,此生決不辜負周家小姐,不可能轉眼就將她拋諸腦後,娶我這個連心也沒有的木偶人。
他從未挑明說要娶我,只問我肯不肯為他再做一回人世的新娘,卻沒說過新郎會是他自己。
他還說自己本已心如死灰,我是上天派來救他的,這不是讓我替周家小姐接管他的心,而是指一旦有了我這個完美無缺的替代品,被矇蔽的周謝兩家一時之間便不會再追究他們兩人的私奔之事,等到有人察覺不對勁,他們兩個也早就逃遠了。
一切的一切,都只是我一廂情願的誤會而已。
哈哈,真是諷刺。
我被這出並不算高明的鬧劇逗樂了,微微笑著接過謝家公子遞來的酒杯,木然地飲下交杯酒。
這酒可真苦啊。
但更苦的是,此時此刻,沒有心的我,竟然連凡人表露悲傷的眼淚都流不出。
***
我以周家小姐的身份留在了謝府。
不必質疑我為何不逃走或是戳穿此事,倘若有人絕望到了極點,便根本生不出什麼掙扎退避的心思,僅憑著一股麻木的本能行事。
既然主人希望我如此,那我便最後再依著他一次吧。
期間沒人看出破綻,我本就是周家小姐的影子,相貌舉止與她全然一樣,這裡的人只當我是新過門的大少奶奶,不知我是個沒有心的替代品。
我就這樣在謝府渾渾噩噩混了些日子,待有一日回過神來,時光已匆匆流走了大半年。
此時我才注意到,原來謝家公子待我極好。
按照凡人的眼光來看,他是位溫潤如玉的翩翩公子,平日裡對我知冷知熱,呵護備至,可謂是位極好的夫君。
可惜我對此全無觸動,甚至可以說是頗為不屑。
這位公子愛的是周家小姐,關照心意都是衝著她的名頭才會有,跟我這個冒名頂替的木偶人又有什麼干係。
因著這番忿忿,我對他便有幾分漠然。
但他脾氣委實很好,由著我使著小性子,謝府上下都傳說大少爺愛慘了大少奶奶,夏日惦記著讓廚房給我送一碗碎冰蓮子湯,秋夜裡亦不忘替我披上一件抵禦寒風的衣衫。
更有一日,他外出訪友時偶遇山間臘梅,想起我曾隨口誇過臘梅的香氣,便不顧好友的阻攔,硬要親自攀上那岌岌可危的山石,替我折了一支還帶著冷冽雪氣的臘梅回來。
從他手中接過臘梅,再看他滿臉期待地望著我,似乎很想討幾句誇讚,我訕訕地別開了目光。
這樣的他,反倒讓我有些為難了。
***
隆冬時節,新的麻煩接踵而至。
謝家長輩認為我這兒媳很不爭氣,眼見都嫁過來一年有餘了,肚子竟然毫無動靜。
這種世家大族向來將香火傳承看得極重,怪不得長輩們著急上火,府裡的大夫請了一位又一位,方子開了一個又一個,難聞的藥汁我也是喝了一碗又一碗。
但都沒用,怎麼可能有用。
這算是我與周家小姐另一處不同,我的真身是塊死木頭雕的,哪還能再開花結果,就算我是有千年修為的妖,也不可能逆天而為。
其他人不知道真相,只說我是個不中用的,對我的猜疑指責一日多過一日,到後來,更有人提出讓公子休妻另娶,至少也該是納妾生子。
我對此冷眼旁觀,無論謝家公子怎樣選,我都沒意見。
沒想到他卻始終護著我,拒絕了休妻納妾的提議,擋住了那些流言蜚語,還倒掉了那些令人作嘔的藥汁,讓我不要再如此折磨自己。
他說,有沒有子嗣,他並不在乎,他所在乎的,只是和我長相廝守。
呵呵,這倒是有點意思。
我心不在焉地問他,何必為我做到如此地步。
他回答說,這是他身為夫君該擔的責任,因為我是他的妻子,他的心上人。
心上人?我眉頭一挑,語氣譏誚地靠近了問:“公子,那你究竟是喜歡我什麼呀?”
說實話,我對他的回答毫無期許,想來答案便是美貌、身段、家世、才情,都是些周家小姐才真正擁有的東西,而我不過是個頂著虛名的冒牌貨。
凡人所謂的情情愛愛啊,虛無縹緲得很,不值得我當真。
可謝家公子的回答卻是出人意料。
他順勢抱住我,貼在我左耳邊輕聲道:“第一次在新房裡見時,我便察覺你身上有股淡淡的檀香味,我很喜歡。”
我愣住了。
為什麼?為什麼你的回答,偏偏會是那周家小姐沒有,唯有我才有的東西?
我艱難開口問道:“可我與尋常女子不一樣,有些東西我註定給不了你,你當真不介意?”
他不知我是在暗示自己無心,誤會我在說無法生子這件事,便將我抱得更緊,說世間有誰完美無瑕、毫無缺憾?他不介意,亦不貪心,只要與我好好相守,便已足夠。
“娘子,我把自己的心交予你保管,你可要待它好一點。”
他的語音剛落,便有什麼東西,遍佈全身始終禁錮著我的東西,“咔嚓”一下斷得乾乾淨淨。
而我靠在他的胸前,聽著那沉穩有力的心跳聲,此生第一次流下了眼淚。
***
轉眼間,冬去春來,積雪消融。
院子裡那棵沉寂已久的枯木,大家都以為它死了,待到春風化雨,竟也萌出了新芽,嫩生生地迎風招展,生機盎然。
公子見了十分高興,頗有興致地在院中亭子裡鋪了筆墨作畫,畫的正是那枯木新芽,還有坐在樹下彈琴的我。
畫到一半,他停了筆:“唉,娘子,我還是別畫了,你那麼好,我卻連萬分之一都畫不出來。”
“油嘴滑舌。”我輕笑一聲,起身去看他作的畫。
結果發現畫作已經完成,樹下女子神采飛揚、明豔動人,畫作邊上還題了首詩,字字句句都是公子的深情。
對我的深情。
曾經也有人為女子的這幅模樣做過畫,可惜畫上之人並不是我。
如今畫中女子還是那幅模樣,但我只消看一眼便明白,這是我,只是我,只能是我。
這畫看著看著,我漸漸紅了眼眶,公子笑著拍拍我的臉頰,打趣說最近我怎麼多愁善感起來了,是他畫得不好,又惹我不快,他要向我賠禮道歉。
“不,這畫和詩都很好,我很喜歡。”我抬眼望向公子,見他眼中的溫柔,自己空洞的胸口裡竟也生出一片柔軟。
如凡人血肉般的柔軟。
我知道這般變化的原因,只因公子願意將他的心交予我,我才沾染了凡人心軟與情深的習性。
雖然我沒有心,可公子的心,我此生一定好好待它,決不背棄。
***
我開始考慮是否要藉助偏門的妖法,與公子生個孩子。
這法子是逆天而為,稍有差錯便會將我的千年修為折損進去,後果極為慘烈,可我毫無畏懼。
一想到我與公子之間將擁有一個可愛的娃娃,眉眼間都印著我與他的影子,將那份可貴的愛意傳承下去,我就只有期待與歡喜。
公子與我越好,這個念頭就越是按捺不住,在一個最適合開陣作法的月圓之夜,我終於下定了決心。
見公子睡熟,我悄悄起身,趁著夜深無人去到這所大宅子一處幾近荒廢的僻靜角落,擺起法陣,將牙一咬,正欲作法之際,卻忽然被一陣動靜打斷。
有人從旁側廢棄的小門潛了進來,慘白的月光灑在她身上,讓我看清了她的臉。
一張和我一模一樣的臉。
這個女人,竟是失蹤已久的周家小姐。
我無論如何都料想不到,自己居然會在這樣的情形下與她再見,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
她也該是一樣的。
長相分毫不差的我倆就這樣相對而視,怔怔站了好一會兒。
還是周家小姐先回過神來,揚起下頜,用審視的目光將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呵,你就是他做的木偶。”
我也笑了。
雖然我曾見過一次這位周家小姐,但當時我是躲在櫃子裡,她並沒有見過我。
論起來,今夜還算是她第一次見我,而她見到我這個和自己長相完全一樣的女子,不僅知道我是木偶,同時不驚不慌,沒有半分凡人面對妖怪時的防備,甚至隱約擺出一副主子的態度來,顯然對我的來歷情況十分熟知。
想來也知道是誰向她說的我,又是怎麼說的我了。
***
話說周家小姐怎麼會獨自回來呢?
她那麼費盡心機地逃婚出走,此時不該是和心上人一起浪跡天涯、逍遙自在才對?
倘若兩人的故事落在茶館說書先生的口中,又或是由戲班子唱作一出皆大歡喜的團圓好戲,結局自當是這番美景,然而現實與戲說之間往往有不小的差距。
在不管不顧拋下家族榮光、與出身卑微的木匠攜手私奔之後,周家小姐很快發現,這普通人的日子並不好過。
光是有情也不能讓人飲水飽,她與木匠所能支配的財物早在婚禮之前便都用在了疏通打點上,中途還被人訛了幾次,所剩無幾。逃婚之後,又因為擔心事情敗露,兩人還得一路上遮掩身份,居無定所,住床鋪發黴的客棧,吃粗鄙無味的飲食。
身邊沒有人伺候著,就連衣衫也要自己親手洗,大冬天的,嬌貴小姐的纖纖十指泡在冷水裡,生生凍出了凍瘡,痛得鑽心。
這樣的苦頭是周家小姐從未預料到的。
她看過的戲班劇目沒有一次演過,偷看的話本冊子裡亦不曾提過。
這樣的苦日子沒熬多久,她便委屈了後悔了,認定自己受了騙上了當,被那空有一身好皮囊的落魄木匠花言巧語拐騙了去,如今幡然醒悟,想要潛回她本該嫁來的謝府,換掉我這個冒名頂替者,繼續當她的大少奶奶,過那玉食錦衣的嬌慣日子。
所以今夜見了我,她不慌不怕,反倒是有股鬆了口氣的的意思。
“正好,省得我再去費心找你了,這就換回來吧,那破落男人我不要了,你愛要就儘管拿去。”
看來,流落在外的苦日子只把她表面那層嬌俏給磨沒了,大小姐心底的倨傲卻半點兒也沒有折損,此時與我說話的語氣,同她當初吩咐丫鬟做事並無不同。
那麼的天經地義,那麼的理所當然。
這不奇怪,她從小到大是尊貴日子過慣了的,哪怕是隨手不要的東西也有無數人爭著搶,吃剩的菜餚有下人接著吃,穿膩的衣衫有奴僕接著穿。
那她不想再愛的男人,自然也該是有人感恩戴德地接著愛。
***
我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周家小姐。
她已經仗著被偏愛搶過一次我的位置,事到如今,還想再搶一次,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我提醒她:“你可是發過誓,答應要與他一生一世一雙人。”
周家小姐像是聽到什麼很好笑的事,不屑嗤道:“哼,那是你答應的吧,我可沒答應過。”
隨即她又補了一句:“既然是你答應了他,那便該找他去啊,何必賴在謝府不走呢?你這樣出爾反爾,倒是真教人看不上了,而且你莫要忘了,謝家大少爺的妻子本該是我,不該是你!”
一番話聽得我哭笑不得。
長久以來,我都相信自己只是周家小姐的影子,所有長處不過是模仿她罷了,作為沒有心的拙劣仿品,天生比不過本尊,低她一頭也是應該。
現在看來,除了臉長得差不多,其他方面我和她其實沒什麼相似。
若較真論起來,我並不差她或欠她什麼,她又不是我主子,沒資格在我面前發號施令。
眼下我也懶得與她置氣,平靜道:“與公子拜堂成親的是我,我才是他認定的妻子,這事兒誰都更改不了,你也不行。”
周家小姐面色一滯,這種狀況顯然是超出她的預料,沒什麼準備。見我不肯依從,她的言辭不似先前篤定,隱約透出著急與恐嚇的意味:“你不過是個假木偶,這秘密一旦洩露出去,謝府上下沒人能容得下你,到時候我看你還怎麼得意!”
我差點兒忍不住笑出聲來。
公子連自己的心都交給我了,這個可笑的女人,哪兒來的底氣嚇唬我?
就憑她知道我是個木偶人?那也要看她敢不敢講出來。
只要她還想隱瞞當初逃婚私奔一事,神不知鬼不覺地取代我,斷然不敢露面與我當眾對質,被人發現有兩位周家小姐同時存在。
就算她有辦法證明自己才是真正的周家小姐,那緊接著就該有人會問,你當初為什麼沒有出現在婚禮上?這段時間你去了哪裡?跟誰在一起?
這些謊,她又該怎麼圓呢?
“別忘了,你也是這個騙局的主謀之一。”我冷笑著轉身,不想再搭理這個自以為是的蠢女人。“這些訊息若是傳出去了,你這大少奶奶照樣當不成。”
***
周家小姐哭了起來。
此時她已沒有了先前的盛氣凌人,而是換做了可憐與悽然,眼見我要離開,便衝過來扯住我的衣袖,哀求我與她換回去,還說這也是木匠的要求。
我停住腳步:“嗯?”
“他說過你向來溫順懂事,一定會乖乖聽他的話。”周家小姐哭得梨花帶雨,滿臉淚痕。“他也很希望我能把你換回去,真的。”
我皺著眉頭看她:“怎麼?難不成他還喜歡我嗎?還是說他終於發現……我比你好了?”
“不,不是。”周家小姐這時候居然又習慣性地傲氣起來了,全然不知自己正在求人,最是該放低姿態的時候。“可他身邊沒了我,有你總比空著強吧。”
我剋制地對她保持沉默。
然後便再也不想多看她一眼,轉身快步離開。
這種漠視激怒了周家小姐,她一改方才楚楚可憐的嬌弱模樣,死死拽著我的胳膊不讓我走。怨懟幾乎要從她眼中滿溢位來,特別是當她看清我手上那對玉鐲子之後,憤怒的目光恨不得能從我身上剜出個洞來。
“賤人,你竟然還戴著我陪嫁的鐲子!那是母親過世前留給我的,你把鐲子還我!”
她不管不顧地撲過來揪我的鐲子,全然沒了大小姐的優雅風度,我怕動靜鬧得太大引來別人,也不敢鬧得太過,只能抬起手臂小心阻擋,一時之間掙脫不得,只能與她難看地撕扯起來。
卻不想搶鐲子不過是她的虛晃一槍。
這個女人真正的目的,是想趁我不備,猛然伸手繞到我身後,按下我左耳後側的小小機關。
這是當初主人在造出我時所設定的、能強行鎖住全身關節的操控機關。
也是我身上,最隱秘、最致命的弱點。
***
機關一按,我立馬僵在原地,停止了一切動作,嘴巴閉得緊緊的,連眼珠也不轉動了。
而周家小姐則恢復了先前的神氣,從我手上剝下鐲子,施施然戴回自己手上:“我原本不打算這麼費功夫,只想著趁今夜大家都睡了,與你悄悄換過來就好,沒想到你卻如此不知好歹……哎,也怪我,從小到大過得太順,不知道外面人心險惡。”
我憤然地瞪著她,她晃了晃手腕上的鐲子,捂嘴輕笑。
“啊,不對,我說錯了,你不是人,也沒有心的。我本來以為你是塊無知無覺的死木頭,沒想到你還挺有自己主意的啊。可惜,死木頭終究只是塊死木頭,怎麼能和活人鬥?”
她真的很得意,一直捂嘴笑個不停,同時還不忘說些暢想往後快活日子的話來刺激我。
“我聽外面傳言說,這謝家大少爺對妻子最是專情體貼,不是我以為的書呆子或是薄情郎,看你這麼捨不得換的樣子,想必這些傳言是真的了。其實我該謝謝你,謝你替我試出一位好夫君,不過從今以後他歸我了,不該你的,就不會是你的。”
最後這句話如同絞殺巨木的毒藤一般將我死死絞緊,錮得我渾身劇痛,幾近窒息。
在絕望與憤怒的驅使之下,我竭盡全力,一字一頓地艱難開口道:“公子……他,他,不愛……你,他……早已……已……愛,愛上……我了。”
周家小姐竟然一點兒也不生氣。
她只是滿不在乎地瞟了我一眼,用尋常語氣道:“可這世上只有我不要扔給別人的東西,我不想給的,就算扔了毀了,別人也不能搶的。”
說完,她從我先前擺設的法陣中找出引火的工具,又就近尋了些乾柴往我腳下堆。
這個女人,竟然想一把火燒了我!
在點燃的火光之間,我看見那張和我一模一樣的臉依然在笑,一如我當初見她第一面時那般嬌俏可人。
唯有火光搖曳之際,會多出些可怖的陰影。
“你這個連心都沒有的怪物,哪有資格來替代我,呵呵,沒有誰會真正愛你這個冒牌貨。”
烈焰迅速升了起來,灼灼火光映著她的臉,清晰又扭曲,明豔而淒厲。
因為我一步跨出火堆,木雕的手指瞬間拉長,深深插進了她的胸膛,攫住了那顆鮮活的、躍動的心。
***
失了心的女子仰倒在火堆旁,再笑不出來。
現在換我露出與她先前一模一樣的笑,附在她耳邊輕聲說:“告訴你一個秘密,我以前之所以會被他做的機關鎖住,不是因為他可以,而是因為我願意。”
早在當初公子向我表明心跡之時,那些困住我的枷鎖機關,就已經徹底斷開沒用了。
換句話說,如今誰也困不住我。
周家小姐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除了滿口血沫,別的什麼都吐不出來。此時她被開了個大洞的胸口已被無盡的鮮血浸沒,只殘留著最後一口氣,讓她能驚恐而絕望地看著我站起來,手裡捧著她的心,還是血淋淋、熱騰騰的。
我很高興地偏頭向她說:“你剛才不還笑我沒有心麼?你看,這不就有了嘛。”
冷情絕愛的周家小姐沒有資格擁有這顆心,有它也是浪費,該把這顆心放進我空空蕩蕩的胸膛裡,用最乾淨最純粹的愛意盛滿它,它才不會覺得委屈。
而我,從此也能心安理得像專情的凡人女子那般,長長久久守在公子身邊,與他白頭到老,不離不棄。
我終於有一顆心能交予公子了。
這件天大的喜事令我再忍不住,痛痛快快笑出聲來。
可惜周家小姐聽不到了,她死不瞑目地躺在那兒,目光徹底失去了神采,整個人成了真正的死物,再活不了了。
我才不管呢,就要繼續笑,一直笑了很久很久,久到一旁的火堆都燃成了灰燼,熄滅了去。
然後天上烏雲集聚,遮蔽了滿月,我的笑聲戛然而止。
有人在身後喚了我的名字。
準確的說,是死去的周家小姐的名字。
而叫這個名字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我最愛的謝家公子。
***
遮蔽滿月的烏雲驀地裂了個縫兒,又有慘白的月光映在公子臉上。
他習慣了夜裡有我身上的檀香味道伴著入眠,半夜醒來,見我沒有睡在身側,便起身尋我。
尋了許久沒有尋到,最後還是聽到這邊的動靜才過來看看。
此時一盞燈籠正摔在他腳邊,自顧自地燃了,公子也顧不上管,先是驚愕地盯著我拉長的手指與捧著的心臟,再是周圍詭異的法陣,最後是法陣中央那個倒地死去的女子。
他的面色瞬間變得比月色更加慘白。
我朝他走去:“公子,不用擔心,我這就……”
“你別過來!”公子大喝一聲,抬眼看我時,聲音都在顫抖,目光悲痛而憤怒,“你……你這個妖怪,你殺了我妻子!”
我停住腳步:“公子,你誤會了,死的不是你妻子,我才是你妻子。”
“不,不是,妖孽,你休想騙我!”他繞開我,一把撲到那死去女子的身旁,將屍身緊緊抱在懷裡,一聲聲喚她的名字,實在是過分親暱。
這讓我有些氣惱。
但轉念一想,或許是我眼下這幅模樣不同尋常,周圍黑燈瞎火的,周家小姐又長著和我同樣的臉,那公子認錯了也不怪他。
於是我不再氣惱,將染血的手指收回凡人模樣,然後柔聲告訴他,公子,這段時間伴你身側的妻子真的一直是我,死去的是早在婚禮之前便已逃婚私奔的周家小姐,而我的真身是替代新娘的紫檀木雕。
但是公子,請你莫要害怕,我雖是妖,卻不會害你。
我只想……愛你。
說完,幽幽夜風拂過我與公子之間,一陣混著淡淡血腥氣味的檀香朝他襲去,是溫柔的愛撫,是哀怨的傾訴。
我相信公子一定認得出這股味道。
在我與他相見的第一晚,他就因為這股味道認定了我,不可能將我與別人弄混的。
***
公子聞著那檀香味道,神色先是迷茫,隨後,卻是遲疑,是驚異。
他依然執拗地搖著頭:“不,你不是我的妻子,你是妖怪!殺了我妻子的妖怪!”
多奇怪啊,明明他最愛的妻子就站在面前,他卻依然抱著不相干的女子屍身不肯撒手,堅稱我是害死他妻子的妖怪。
為什麼他要這樣自欺欺人呢?
哦,對了,我後知後覺地想到,凡人總是害怕妖怪,更別說是一個當著凡人面殺人掏心的妖怪,他們向來是怕得不行,絕對容不下的。
但我的公子不會如此。
他人那麼好,那麼寬和豁達,只要我能給他解釋清楚,他一定能夠諒解的。
“公子,我以前說過自己與尋常女子不同,有些東西註定給不了你,可你說世間沒有誰能完美無瑕、毫無缺憾,你不會介意,只要與我好好相守,便已足夠。”
公子徒勞地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來。
“我以前最大的缺憾便是沒有一顆心能給你,但現在不一樣了,我有心了。”我捧著那顆仍在躍動的心,一步一步朝他走近,“公子,你看,你看呀,我終於有心能給你了。”
我伸出手,將那顆火熱的心奉上。
這動作似曾相識,稍作回想我便憶起來,當我還是棵紮根泥土的紫檀樹時,正是用這樣的姿態立了一千年,等了一千年。
原來,這才是那棵紫檀木長成那般姿態的含義,既不是為了邀請,也不是挽留,只是為了向自己認定的愛人毫無保留地奉上一顆真心。
畢生所求,僅此而已,再無其他。
***
公子這次沒有再躲,只定定地看著我。
許久之後,他別開目光,聲線沉重,似有哽咽:“可你……你是妖啊。”
望著公子從未有過的落寞神色,我忽然明白,他反覆說是我這個妖怪殺死了他的妻子,或許並不是指我殺死了周家小姐。
而是我的妖怪身份,讓他一直以來所深愛的,身為凡人的妻子消失了,徹底不存於世。
他不能承認,他不敢承認。
或許是因為他預感到了,人妖殊途,這個謊言一旦被戳破,自己的滿腔愛意,從此就將失了歸處。
巨大的驚慌頓時攫住了我,但我不敢深想,仍然竭力維持著表面上的平靜,語氣幾乎算是懇求了:“公子,那我的心,你還要嗎?”
我從來不奢求什麼榮華富貴,也不指望世人待我能有幾分公平。
只要公子你願意接過我的心,就足夠了。
我不是沒有心的怪物,更不是什麼冒牌貨,周家小姐的詛咒沒有用,她那樣愚蠢刻薄的人,說的話怎麼可能公道呢?
即使我只是個木偶,仍然會有人願意真心愛我的,是不是啊,公子?
***
公子沒有接我給他的心。
恰恰相反,望著那顆鮮血淋漓的心,他終於再忍不住,偏過身去,捂著嘴發出了乾嘔的聲音。
多可笑啊,那個曾經說過要將心交給我保管的男人,如今心卻離我越來越遠了。
而我只能絕望地望著這一切發生。
夜色之下,滿庭的檀香味漸漸隱去,愈發濃烈的血腥氣壓了上來。我收回想要送給公子的那顆心,將它塞進自己胸口,再蹲下身來,與公子平視:“公子,你還記得自己以前對我說過什麼嗎?”
你說過,娘子,我把自己的心交予你保管,你可要待它好一點。
事到如今,你怎麼可以反悔想把它收回去呢?
曾經有個男人這麼做過,這讓我總是很害怕,害怕同樣的事情會發生第二次。
不,我絕不能容忍這種事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
當我還是顆紫檀樹時,便聽那位一頭撞死在樹上的新娘說過,凡人的心最為寶貴,一生只給一個人。
公子的心,早已經給了我。
再不能給別人。
哎呀。我自嘲地笑了起來。原來我終究還是沾染了周家小姐的壞毛病,她說過,自己不想給的東西,就算扔了毀了,別人也不能搶。
那跟她用同一顆心的我,做的決斷,也沒什麼不一樣的。
所以當公子最後一次試圖退後避開我時,我不再遲疑,伸出鋒利手指插進了他的胸膛,把那顆他允諾我的心緊緊抓牢。
感覺是那麼溫暖,那麼熱烈,幾乎要灼傷我的手掌。
我抬眼望向摯愛的公子:“公子,原來伸手給心和伸手要心的動作……也是差不多的。”
一抹難以形容的悲涼從公子眼中閃過,他什麼也沒有再說,身體迅速軟倒,癱在地上失了生氣,而我平靜地望著他,感受那顆新放入的心在我胸膛中痛苦掙扎,發出它同時被注入無盡愛與恨意的悲愴吶喊。
曾經,有棵紫檀樹紮根於泥土,吮吸著雨露,浸染著鮮血。
如今,暗紅色的汁液從我眼眶中湧出,那麼像淚,也像血。
風中的紫檀香味徹底消失了,從今以後,再不會有別的人遇到它,識得它了。
而我所做的,是將公子的心掏出來,小心翼翼捧在手心。
這是世間我最喜歡的一顆心啊,裝滿了公子對我的愛,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再放手的。
公子,我答應過你,會好好待它的,這是我對你立下的誓言。
我絕不反悔。
***
我獨自離開了謝府。
別的什麼也沒有帶,只帶著兩顆心,一顆我用來愛公子的心,一顆公子用來愛我的心。
這樣的行李已然沉重又富足,我也沒有別的什麼念想,就這樣漫無目的在世間流浪,見識痴男怨女的情情愛愛,有的情深,有的緣淺,形形色色的悲歡離合,件件都是茶館說書先生用來招攬聽眾的好材料。
有一次我還聽說書先生提起,謝府的公子和周府的小姐本是一對人人稱讚的璧人,前幾年卻不幸染了急症,雙雙身故,實屬悲慘。而兩人生前恩愛,身後亦要相守,合葬在一處,也算是黃泉路上有個伴兒。
這故事又惹得一干聽眾唏噓不已,卻不知那合葬的只不過是兩具沒有心的空殼子,無知無覺,無情無愛,何來相伴一說?
但市井傳說總是不靠譜的,無須太過較真,我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付了茶錢,起身離開。
然後就在茶館外面遇到一個人。
正是那個曾經創造了我,又狠心欺騙我、拋下我的木匠。
***
不同於我的外貌毫無變化,這幾年的漂泊令木匠滄桑不少,整個人都顯出頹唐的疲態,原本的俊朗靈氣折損許多。
但在認出我時,他那黯然的目光仍是亮了一瞬。
木匠熱情邀我去自己的住處相談,毫無保留地向我傾訴這些年他所承受的種種波折與苦難。
那些經歷無趣乏味的很,聽得我簡直想要打哈欠,環顧屋內那些木雕的物件,感覺也較過往遜色了不少,教人提不起注意的興趣。
不過我還是有從木匠的講述中留意到,因為謝府周府為了自家的名聲考慮,都沒有對外宣揚那起慘案的真相,木匠只知道周家小姐與謝家公子都染了急症而死,卻不知道真正的兇手其實是我。
事實上,他還誤會我是在與周家小姐交換身份之後才逃出來的,看我的神色有幾分憐惜,更有幾分驚喜。
他說,自己這幾年其實一直還想回去尋我。
而我對此笑而不語。
我沒有問他當初為什麼要誆騙我替周家小姐出嫁,過去又是怎麼向周家小姐提起的我,更沒有問他,為什麼會把我身上最致命的弱點也告訴周家小姐,一點兒生的餘地也不給我留。
這些瑣碎都早就過去,不重要了,此時此刻,我只是在自顧自地琢磨,周家小姐早就離開了他,還悽慘地死在了遠方。
依著他當年與她的情意綿綿與山盟海誓,我本以為他該會孤零零地殉情而死。
結果卻是沒有,他還活得好好的。
唉。我看著木匠試探性地握住我的手,並開始構想我回到他身邊後的幸福日子,忍不住偷偷嘆了口氣。
我當初究竟是愛上這男人什麼了?真搞不懂啊。
木匠見我沒有推開他的手,誤以為我允諾了他留下來的請求,表現更是激動,又開始賭咒發誓說十分後悔當初拋下了我,此生有我足矣,往後絕不負我云云。
“可你為什麼會愛我呢,主人?”我用上當年全心全意敬他愛他的語氣,故作天真地發問。“我只是個木偶人,和你不相配啊。”
木匠哈哈大笑起來。
然後他抱緊了我,說沒關係,哪怕我只是個木偶人,和那周家小姐也沒什麼不一樣。
“我的身邊沒了她,有你,也是很好的。”
這話倒是勾起了我的回憶,周家小姐也說過差不多的話,說木匠身邊要是沒了她,有我總比空著強。
原來,那個女人雖然刻薄愚蠢,卻並沒有全然撒謊。
至少這句話,還是真的。
***
這回憶的口子一開就有點兒收不住。
在木匠抱著我的短短一瞬,我又回想起許多事情,包括最早的時候,我其實答應過木匠,要與他一生一世一雙人,從此再也不分離。
這是我與木匠共同訂立的誓言,他習慣於背信棄義,立下的誓言從頭到尾沒有一句成真的,我可不想自己也和他一樣。
但讓人為難的是,我的所有愛恨都早已給了謝家公子,那還怎麼遵循當初與木匠的誓言呢?即便他這幅表面皮囊看著還算湊合,內裡那顆心卻是讓我非常嫌棄,完全不想要了。
說得更不客氣一點,或許正是因為存了那顆凡俗的心,連累得他的好皮囊也沒了光澤,衰敗褪色得很快,真是比我這尊木偶還不如呢。
所幸我很快想到了兩全其美的法子。
就是在木匠一臉不可置信的注視下,伸手掏出他的心,厭惡地捏碎成齏粉。
這顆心一點兒也不值得我愛,我所愛的,永遠只會是公子的心。
正好我要同時用靈氣滋養兩顆心還是有點吃力,公子那顆心我帶在身邊時一直有些萎靡,如今索性拿木匠失了心的空殼子做個容器,將公子的心放進去供養。
凡人的軀殼與凡人的心總歸是最相配的,再加上紫檀的靈氣,對滋養公子的心最有裨益。
這樣我也算是徹底踐行了自己的諾言,好好保管公子的心,不讓它再受一點兒委屈。
我們一生一世一雙人,從此再也不分離。
***
我牽著自己所愛之人的手,又走進坊間一間茶館聽書。
旁邊有位母親帶著自己年幼的兒子也來聽書,小童說話沒什麼顧忌,指著我身邊的男人大聲發問:“孃親,那個叔叔的動作怎麼那麼古怪啊?就好像之前你給我講過的妖怪故事裡的殭屍啊!”
女人趕忙捂住了自家兒子的嘴,朝我連連道歉,而我毫不在意地朝她笑笑,領著男人入了座。
他雖然動作僵硬,卻很順從,我讓他幹什麼就幹什麼,絕對不會反抗,不會頂嘴。
連目光都是木然無神,就像是個活死人。
哈哈,不對,不是像,他本來就是個活死人。
死去之人的身體雖然不再腐敗,肌肉卻是冰冷僵硬,關節也是磕磕絆絆,被我以靈力聚成透明的絲線來驅使,一舉一動看著居然很像個提線木偶了。
倒是跟我這塊死木頭很相配。
嗯,我承認,早在紫檀樹被砍下來的那一天,我其實就已經死了,不再活著。
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與他都是用死去的身軀盛放著鮮活的心,那滿腔的愛恨永不泯滅,對我而言,這就是幸福,就是圓滿,不必再強求更多。
思及此,我扣緊了男人的手,微笑著朝他靠攏,在他耳邊輕語。
“夫君,我永遠都是你的新娘子。”
END
碎碎念:關於這個故事,我就說一句,女主角她是妖,不是人,中途或許她已經和凡人很相似了,但最後她也還是妖,不是人。
如果你喜歡我寫的故事,就請幫我點個“在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