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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人造林裡還能長出荒漠貓??

上週末我和大好去十三陵水庫觀鳥。

我們穿過了一大片人工林地,這裡種了很多的油松和楊樹,整整齊齊,林下乾乾淨淨,看上去又是個溼地公園。

楊樹林裡鳥種類不多,除了白頭鵐數量很大外,別的只是能偶爾見到幾個山雀和啄木鳥。

啥?人造林裡還能長出荒漠貓??

慄斑腹鵐 ©大貓

直到我們來到了水庫邊的一塊荒地——面積並不大,左右不過3、40米,長度約600米的一個方塊地,長滿了散發著清香的蒿子,邊上長了一些不大的灌叢和小雜木。

但這個地方就是我們的目的地:罕見的慄斑腹鵐就住在這裡。

我如願看到了慄斑腹鵐和草地鷚,還有許多的葦鵐,一隻蒼鷹就在我們頭頂表演對喜鵲的欺凌。

對動物們來說,幾畝荒地就勝過成片的人造公園。

啥?人造林裡還能長出荒漠貓??

荒地裡的葦鵐十分快樂 ©大貓

一、荒野正在消失

但荒野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

在中國,這片土地的面貌在近50年內幾乎被徹底改變。

當一片延續了數千年農業文明的土地進入到工業化時代,當人們急於擺脫“落後”嚮往“進步”,荒野似乎成為了落伍、陳舊的代名詞。

人們希望用整齊劃一的、“美麗的”花園和城市來將其替代,而對自然資源的利用也以幾何級數開始增長。

啥?人造林裡還能長出荒漠貓??

荒野,才是最迷人的

每一片荒地都會被衡量其價值:耕種、建設、開發……無論怎麼利用,都比放在那裡不管要強。

城市變得越來越大,我們驚訝地發現,幾年前還能看鳥的那片荒地,那條荒蕪卻欣欣向榮的河道,如今已經變成了一片樓房、一個公園……

偶爾我們會看到這樣的新聞:某某公園迎來了大量鳥類(天鵝或是別的)的造訪,並且在結尾處說:

這是生態變好的跡象

真的如此嗎?它們難道不是因為歷史的棲息地沒有了才不得已來到這裡的嗎?還有多少它們,是在靜悄悄地消失、而我們並沒有看到呢?

棲息地的問題相對於物種本身,更加容易被忽視。當我們看到一張動物的照片,或許會為其靈動而感慨讚歎,

但動物後面的環境,卻很少有人會關注

無論是慄斑腹鵐喜歡的荒地,還是獅子喜歡的稀樹草原,抑或是華北豹喜歡的針闊混交林,我們都稱之為:

生境

一大片某個類群動物所賴以生存的生境,就是它們的棲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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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連山的狍子在林間 ©大貓

大多數人只知道魚不能離開水,卻不知道鳥在人工的草坪上找不到吃的,豹子和野豬也無法生活在整齊劃一的人工楊樹林裡。

當我們在按照過時的審美去改造自然的時候,我們實際上正在進行生態破壞

今天,當我們終於開始意識到這一點,一個新的詞彙被提出:

生態修復

二、祁連山腳的造林地

青海門源祁連山下,有一群荒漠貓生活在離縣城很近的地方。

小稞和小樹的故事想必大家都早已看過。今天我們來看看,荒漠貓是如何生活在一個“人造棲息地”裡的。

事實上這片地方的欣欣向榮只是這20年來的事情。是的,發生在天然林保護工程開啟之後。

今天我們看到荒漠貓、狐狸、狍子和狗獾們所喜歡的棲息地,

實際上是門源縣浩門林場的造林地

啥?人造林裡還能長出荒漠貓??

1998年天保工程啟動後,浩門林場開始在河谷和邊上的退耕還林地造林,所造的林子主要由沙棘、山柳和青楊組成——

20年後,我們看到耐旱的沙棘長勢良好,青楊和山柳長起來的數量不多,在沙棘林裡點綴其間。

“以前門源每年春季,大風從地裡颳起灰塵,天都黑了,現在好多了。以前基本看不到野雞,現在野雞滿地跑。”這是祁連山國家公園青海片區老虎溝管護站李站長所言。

門源造林的生態效益顯而易見:從李站長的話裡至少可以看到兩個好處

,一是減少了風沙,二是動物多了

而他沒有說出來的是:除了野雞,荒漠貓、狍子等各種動物都受益於這些人造的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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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連山的赤狐叼著一隻雞

我們當然不用重複去年6月在這裡看到了多少動物。事實上根據我們的觀察,這些沙棘林在很大程度上造就了當地野生動物的習性——

它們的適應能力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狍子的密度相當之高,其相對多度指數(RAI)達到了令人髮指的27。69,而對比同樣調查時間段的山西和順,狍子的RAI只是在5-6之間——即便如此我們也認為和順的狍子種群是健康的,足以養活華北豹。

我不禁開始遐想:如果一隻太行山的華北豹湊巧來到了門源的河灘地,看到這麼多狍子它該有多開心?

而荒漠貓,它們白天選擇躲在造林地的沙棘林裡休息,到了傍晚則鑽出來,到外面的青稞地裡去捕捉鼢鼠和其他鼠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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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的荒漠貓小可愛叼著鼠鼠路過

最多的時候在一天之內我們曾經遇到過7次荒漠貓,而我們也很確定在一片不大的造林地裡可以同時存在2-3只荒漠貓。

我並不確定在典型的高原淺山區荒漠貓棲息地裡,它們是否會呈現出這樣的種群密度以及個體關係,但我猜想,如果沒有造林地,這裡的荒漠貓不會這麼多,因為我們在新龍和石渠的紅外相機都只能拍到很少的荒漠貓,看上去它們的領地面積一點也不小。

這似乎是一個非常典型的生態修復案例:種樹,環境改善,野生動物增加。

三、荒漠貓、鼢鼠、與人

但是其實門源在一開始造林的時候壓根就沒想這麼多。

當初主要是為了完成國家的造林任務,看似荒蕪的河灘(荒灘)和一些效益不好的農田便被用來造林,所選的苗木也是存活能力高、適合當地氣候的種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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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造林中走過的荒漠貓

我估計河灘的原始面貌並非今天這樣,融雪從祁連山裡流淌而出,將河床沖刷成卵石密佈雜草叢生的樣子。

而今天河床裡卻佈滿了沙棘,荒漠貓、赤狐、狍子、高原兔隱匿其間,雕鴞也在陡峭的河岸上營巢。

不過荒漠貓更喜歡由農田改造而來的造林地,原因是這裡的土壤比較鬆軟,鼢鼠更加喜歡在這裡生活——

對於林場而言,鼢鼠非常討厭,它們破壞樹根導致辛苦造下的林木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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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地青稞地裡,還有各種鼠類的監測點

林場還曾經放了一些貓來嘗試控制老鼠,但這些貓很快就都消失了,可能死了,也可能跑回城裡了——它們看上去還是對當人類的好鄰居更感興趣,或者遭到了本地土著的驅逐。

荒漠貓、赤狐、狗獾開始崛起,還有極少數量的豹貓。

它們逐漸成為控制鼢鼠的主力軍,雖然偶爾也會受到毒藥滅鼠的二次傷害,但一種新的平衡開始形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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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躍而起的荒漠貓 ©熊吉吉

並且,顯而易見的是,利用數量佔據優勢的荒漠貓來管控造林地外青稞地裡的鼢鼠也非常有效。

於是林場又開始給荒漠貓提供更加優越的生存條件:他們用石頭搭了很多石窩,裡面寬敞乾淨,希望荒漠貓能夠快樂地生活在裡面並且幫他們吃掉鼢鼠、田鼠和其他耗子。

不過荒漠貓並不領情,它們只是站在上面四處張望有沒有獵物,或是進去看看有沒有老鼠可吃,然後就出來了……它們還是會回到旱獺挖的土洞裡去,看來和它們建立合作關係還需要更瞭解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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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人造林裡還能長出荒漠貓??

精心搭建的荒漠貓別墅並不受它們的待見,它們只是把這裡當作瞭望塔

看上去當地的群眾並不討厭這些動物,雖然野雞和狍子都會吃掉一些青稞,但當地人很大度地接受了它們。

會抓老鼠的荒漠貓和赤狐、雕鴞等等就更加招人待見了。

我們在馬路邊拍攝一隻長耳鴞,附近院子裡的一個大叔朝我們招招手,帶我們去他們院子裡,指著樹上的幾隻小長耳鴞說:它們每年都在這裡繁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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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隻毛茸茸長耳鴞幼崽!©大貓

因此,這裡雖然並不是一個被設計出來的“生態修復區”,但是卻在客觀上形成了一個新的棲息地,而且可能是我們特別希望看到的那一種:

緊鄰城鎮、農田與人造生境相互巢狀,數量眾多的野生動物填充起新型的農田生態系統,民眾對於野生動物有很高的容忍度和接受度,人獸衝突存在但不顯著

山水林田成為一個生命共同體,這幾乎是中國所有的城市在未來都應該出現的一個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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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山、門源縣城和青稞地裡的狍子,這種景觀在除了青藏高原以外的中國其他地區不可想象©大貓

四、六盤山的人工林

從祁連山往東,我們把目光投向六盤山。

六盤山保護區的王局長從參加工作就在這裡,幾十年過去了,他的工作也從當初的造林護林變成今天的保護動物,而跟他一起結伴觀鳥拍鳥的郭主任則是個林二代——他的父輩就在這裡植樹造林了。

我們上山的時候發現這裡有很多人工種植的落葉松,有些地方的林子已經很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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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盤山落葉松林裡的狍子

這種林子其實並不符合我們的價值觀:人工純林防病蟲害能力差、且我們一般認為這種落葉松純林裡的生物多樣性非常低。

然而大自然似乎有自己的調節之道,我們也發現這些林子裡並不全都是寸草不生,有些落葉松林裡開始混入一些闊葉樹種,在有些林窗開闊的地方,地面的草本也欣欣向榮。

我們發現,六盤山的野生動物們也開始去適應這些林子。

在一個安裝在落葉松疏林地帶的相機裡,我們看到了如下的景象:成群的野豬不時造訪,毛冠鹿和林麝也經常前來溜達,黃喉貂、豬獾都會出現在鏡頭前,在這些動物活動的間隙,華北豹偶爾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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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葉松疏林裡的華北豹、野豬、毛冠鹿

五、生態修復,到底應該怎麼做?

我們知道森林會演化,人工林最後可能會退化消亡,但也可能會變成生物多樣性逐漸提升的森林。

今天當我們在關注生物多樣性、關注生態系統的時候,並不可能脫離現實情況來假設。

近20多年來,中國各地的山上甚至平原可能都已經造了大量的人工林,杉木、落葉松、楊樹,甚至桉樹、橡膠等經濟樹種都被計入造林,目前中國為全球森林面積的增長貢獻了相當大的比重,中國成為森林資源增長最多、人工林面積最大的國家。

一方面,我們為此自豪;另一方面,我們在質疑“綠而不活”——造的這些林子對提升生物多樣性有用嗎?我們是否在造就“綠色荒漠”?

更有甚者,我們是否破壞了很多原生的棲息地如荒地荒灘、荒漠來種上了本不應該出現的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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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南匯東灘填埋溼地,營建上 來源:野渡無人

在造林第一的背後,是我國70%天然林已經被砍伐,50%的草原遭到破壞。

生態系統非常複雜、當生態系統遭到了破壞,生態修復就成為一個更加複雜的問題。

我們看到門源的荒漠貓生活在人造的沙棘林裡,六盤山的華北豹出現在人造的落葉松林裡,我們更加熟悉的山西和順華北豹遊蕩在飛播的油松林裡……

但我們也看到十三陵水庫的慄斑腹鵐龜縮在僅存的荒地裡,並不去邊上的人工林;井岡山的杉木林和毛竹林裡幾乎什麼大動物都沒有……

當我們提及“帶豹回家”的時候,“

重野化

”是我們不斷強調的一個詞彙。

啥?人造林裡還能長出荒漠貓??

有金蛋蛋的山林才是一片光明的山林

而華北山林的重野化究竟該怎麼做?

我們是耐心等待森林自己更替,還是去種更多的正確的樹或是砍掉更多的錯誤的樹?我們是否應該鼓勵放牛或者引入梅花鹿來促進森林的更替?

現在都還缺乏答案。有一點可以確定:

山林結構越趨向於天然,原生的野生動物們就會越適應。

今年,貓盟的科研組將會針對棲息地開展幾個課題研究,我們希望門源的荒漠貓、六盤山和太行山的華北豹能告訴我們一些關於貓和人工林的有趣的故事,而這些知識或許能夠對我們所關注的華北山地Rewilding提供靈感。

本文的技術支援與合作方:祁連山國家公園青海片區、寧夏六盤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北京大學李晟課題組、復旦大學王放課題組、北京企業家環保基金會。

部分採訪內容選自大牛的野外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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