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木是一名火化者，在這家殯儀館已經工作四十餘年了。
木木每天的工作很簡單也很單調，就是將逝者的紙棺置於火化臺上，這是一種約兩米長、由加厚硬紙板製成的紅色簡易棺材。然後按下“啟動”按鈕，待屍體火化完成後將骨灰收納進骨灰盒中。因為長期受到高溫輻射，年輕時那一身黑黝黝的面板失去了健康的光澤，轉而變成了病態的紅色。歲月腐蝕著他的頭皮，使他擁有了一個標準的“地中海”。兩鬢已經佈滿了霜發，在火燒似的臉蛋襯托下愈發顯得白了。溝壑縱橫的抬頭紋和眼角的魚尾紋一起，讓人一眼就覺得他是個憨厚老實的小老頭，也正因如此，不知什麼時候起大家都叫他木木了。
作為一名火化者，木木每天都會和屍體打交道。通常這些屍體都會被親友置於紙棺中。紙棺裡會墊上幾套被子，清潔乾淨、穿戴整齊的死者會安詳地躺在上面。有些親友還會在紙棺裡放一些冥幣或元寶以佑死者在另一個世界能夠免遭貧困。當然，木木也見過一些特例。受當地風俗影響，某些非正常死亡的死者會被親友包在裹屍袋裡直接拉到殯儀館火化。每當看到這樣的場景，木木總感覺十分悽慘，彷彿有千百隻螞蟻在啃噬著他的心臟。“生命被無情地奪走了，死後卻連一副像樣的棺槨都沒有，看來你也是個苦命的人。”木木總會懷著一顆沉重的心，小心翼翼地將屍體抬到火化臺上，然後注視著火化臺進入火化爐。“不過你到我這就好了，在這裡再漂亮的棺槨也會成為一把灰燼，再醜陋的裹屍袋也會化成一縷輕煙。所以你無須感到自卑，也不必低下你那高貴的頭顱，只有活人的世界才有不公平，而死人的世界都是絕對公平的。”木木在心裡寬慰著那位苦命的人。
從火化爐中出來的便是一堆白骨。平常人覺得這東西瘮得慌，但木木每天要看幾十堆白骨，看得多了也就習慣了。火焰已經吞噬掉一切可以辨認的特徵，所以木木覺得每堆白骨都是一樣的，沒有差別。“果然死人的世界都是絕對公平的。”木木又想起那句話來。接下來木木會和死者的幾位至親好友一起將死者的骨灰收入骨灰盒中。一般而言，骨灰盒中會放6個塑膠袋，分別用來收納頭骨、軀幹骨、左右臂骨、左右腿骨。收納骨灰是個非常考驗心理素質的活，頭骨會經常讓某些膽小之輩不寒而慄甚至晚上做噩夢。“只不過褪去了外皮，露出了實實在在的骨頭罷了，就嚇成這個樣子。這東西你也有啊，看來你也是個晚上害怕自己的人。”木木在心中嘲笑著這些“膽小鬼”。木木發現那些對死者真正有感情的人都是紅著眼收著骨灰的。“大概他們無法接受曾經有血有肉的父母、親人、好友變成這樣一堆像餅乾一樣脆的白骨吧。”木木在心裡揣摩著他們，“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人終將要失去這身皮肉，最終所佔有的只有這個幾立方分米的木盒子。”
火化開始後，火化車間就會瀰漫著一股煙。這煙既不是溫火燒柴產生的白色，也不是烈火燒山產生的黑色，而是似有似無的青色。這股青煙並不嗆人，也不會沿著煙囪裊裊上升，而是慢慢地擴散至車間的每個角落，用它的一絲一縷爬上車間的每一物、每一人。木木當然知道完全可以從顆粒物大小、濃度等方面解釋煙的顏色，但那太過於真實，木木覺得青煙是逝者在人間最後的逗留，是亡靈在紅塵最後的駐足。之後，在鼓風機的牽引下，青煙會離開火化車間，在青山的注視下，升入天堂。“人死之後，一半化為青煙，隨風而散；一半化為骨灰，埋藏大地。”這是木木工作四十餘年最大的體會。
木木經常在想自己死了之後會怎麼樣？大概也會被子女塞進紙棺裡，他會穿著他最喜歡的那件中山裝，安靜地躺在摺疊整齊的被子上，就像睡著了一樣。那時他的臉依然帶有病態的紅色，雙手交叉放於胸前。他會提前立下遺囑讓子女給他胸前戴一朵大紅花，這樣他就可以體體面面地上天堂。之後，某個中年大叔或者年輕小夥子會把他的紙棺抬到火化臺上，然後像他那樣按下“啟動”按鈕。就是不知道他會不會也和他一樣注視著火化臺進入火化爐。再接下來就是木木每天目睹幾十遍的場景了。發了瘋的火苗在眨眼之間將紙棺吞噬殆盡，熊熊烈火頃刻間在他的每一寸面板上燃燒。不出一分鐘，面板、血管、肌肉這些如此複雜的組織被全部破壞，大腦、心臟、肝膽這些造物者嘔心瀝血的產物被徹底毀滅。燃燒的魔法裡應外合，火苗從身體內部躥出，割斷肌肉與骨骼的連線，身體像摔在地上的豆腐四下散開，再怎麼漂亮、乾淨、整潔的身體在這時候不可能不成為一團黑乎乎的肉泥。身體的油脂成為了火魔的幫兇，助長火焰的氣勢，火焰繼續瘋狂地吞食，吞掉可以吞食的一切，甚至連小塊骨骼也不放過，最終只留下六塊因徹底失去水分而乾癟的大骨算是對逝者的憐憫。“身體被火燒成灰燼會不會很疼？”木木問著自己，“也許疼，也許不疼，只有死了的人才知道。即使很疼但這把火燒盡一生的愛恨離愁、一生的跌宕起伏、一生的功名利祿……總之，我所有經歷過的和擁有的一切都在這場大火中消失殆盡，恰如我從未在這世間走過。況且沒有了身體的禁錮，靈魂就會從身體裡出來回到天堂。這樣看來，即使很疼那也值了。”木木覺得自己找到了想要的答案，就將從胸前口袋裡掏出一根菸，用放在褲袋裡的打火機點燃，猛地吸了一口，心中默唸：“好火，好火！”
木木一直覺得火化是一種儀式。如果說洗禮是迎接生命的儀式，那麼火化就是送別生命的儀式。雖然不是每個人都會接受洗禮，但木木肯定每個人都會接受火化。上帝讓天使來到人間，作為靈魂暫居於人的肉身，時間到了就會讓他們回去。火化就是毀壞靈魂枷鎖得以讓天使重歸天堂的儀式。“所以我們停止呼吸之時便是我們重歸上帝身旁之日。我們並沒有死，我們只是擺脫了桎梏，只是回到了我們應該回去的地方。經烈火的淬鍊後，我們的靈魂會化為一縷聖潔的青煙，我們在塵世所積累的汙垢會化為一把潔白的骨灰。人生天地間，終究還是要回到我們本應該回去的地方。”木木又吸了一口煙，臉上的皺紋在肌肉的運動下而更加明顯，紅色的臉因為深吸一口氣而拉長不少，活像尖嘴猴腮的“孫大聖”。他又緩緩吐出煙霧，嘴角因得到的滿足而微微上翹。木木覺得自己從未這樣深入思考過問題，“年紀大了就要多動動腦子，否則遲早有一天要得老年痴呆的。”“就像洗禮需要牧師一樣，火化需要火化者。最後送走逝者的人並不是親人，而是我們這些火化者。我們的工作是關於生命、死亡、終結的工作，是一份有意義的工作，指引靈魂迴歸天堂便是我們的職責。這份工作我幹了四十幾年了，要一直幹下去直到幹不動為止。”木木手上夾著煙，走近窗戶，透過四角的天空看到縷縷青煙裊裊上升，他好像明白了一個道理：火化者，是天堂的引路者！
原標題：《火化者》
作者：含明
▲含明，平凡世界中的滄海一粟，愛好閱讀，喜歡做夢，努力擁有“理科生的頭腦，文科生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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