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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接發錢更好?賦予一線志願者和災區民眾更多的自主性

直接發錢更好?賦予一線志願者和災區民眾更多的自主性

寫在前面的話:

作者既是一名資深的救災志願者,也是一名對公益界多有觀察的評論員,他此次去到河南災區的安置探訪,掌握了不少一手情況,他的文章也探討了很多關於救災的,時下正在業界引起討論的深層次問題:

比如說,究竟是捐贈物資好,還是直接發現金好?他的觀察是,如果當地的市場恢復了,發現金讓災民自行採購最好,但在路還沒通,做不了生意的時候,那就得送物資。但作者傾向發現金:“物資支援,只適用於救災初期不得已時,而現金支援,則賦予一線人員和災區民眾更多的自主性。”因為“災民自己,才最能瞭解自己的需求”。作者同時提出,應該“對一線志願者在物資採購上充分放權”。

作者指出了一些問題,比如,目前社會對救援隊的支援是不夠的,“單單一支救援隊,有的就轉運群眾上千人次……這些救援隊和志願者的人力成本和意外風險有哪個基金會或協會願意承擔呢?”

事實上,這是一個老大難問題。民間救援隊在災害應急救援中發揮的作用有目共睹,但很少有人留意救援隊自身的生存狀況,他們大多自掏腰包購買救援裝置,據傳曙光救援隊創辦人因此賣掉了兩套房產。但他們財務情況依然緊張,平時沒災的時候籌不到款,有災的時候資源蜂擁而來,如何分配,給誰不給誰又成了一個問題。

作者也吐槽了一把現有基金會的運作模式:“有的基金會固守傳統思維,沒有看到非常態的救災和常態化的服務是有區別的”、“有專案官員私下善意提醒,如果你們的救災專案是側重於某一弱勢群體,更容易得到透過”。這背後的問題是基金會經多年發展,一種為了把專案做漂亮而把專案做漂亮的“優績主義”已經逐漸成為主流,與一線志願者的距離感正在拉大,雙方的願景應該還是一致的,但具體的路徑選擇上已出現了很大的分歧。

注:本文授權轉載自微信公眾號“韓青說書”,作者:韓青

前幾天去災區的安置點探訪,路上常被打著雙閃、拉著橫幅的救援車輛所打動,一輛接著一輛,源源不斷地開往災區。

都說愛如潮水,那湧入災區的物資真是可以用潮水來形容,一輛接一輛,一浪接一浪。其中不少車輛掛的都是外省的牌照,真的是一方有難,八方支援。

不過,感動之餘,也在想,這真的是支援災區的最好方式嗎?支援災區時我們都有哪些選項?

1

飽和支援還是精準支援

就我們到過的安置點來說,礦泉水和泡麵都堆得跟小山似的,即便如此,這些物資還在如潮湧般地送來。屋子裡擱不下來了,就放在外邊,下雨還怕淋到,以免被人說糟蹋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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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聯絡周口某安置點的對接人,聽到說要捐贈,趕忙說物資已經夠了,屋裡擱不下。但當聽到我們說捐贈的是紙尿褲、衛生巾、衛生紙、毛巾之類時,又改口說這些還是需要的。

這些消耗類日用品,到哪個安置點都備受歡迎,尤其對接人是女士時,高興之情溢於言表,“你們怎麼想到捐這些東西的?”往往當天就會分發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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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對於大量捐贈的物品,有些安置點的幹部很是頭大。知道是愛心,應該感謝,但是停水停電,有不少還是在大堤上巡守,泡麵難泡,只能幹嚼,要是一些即食的饅頭鹹菜會更好。

兩相比較,並不說政府和企業都是冤大頭,仔細想想,有其道理。飽和支援雖然會讓物資有些積壓和浪費,但但將人性之惡考慮進去,何嘗不是大智若愚呢?大水漫灌之下,即便有些貪汙和私吞,但也能有足量的物資能流到災民手中,確保其基本生存,看到這些物資,災民心裡也會有底。

當然,前提是要能分發出去,而不是一直積壓在倉庫,不給災民或志願者用。

聽一位志願者講,他們在村裡做消殺,身上被劃了個傷口,去村裡要點碘伏都不給,儘管明明知道村裡有一箱,百十瓶之多。

一邊拿命在搏,一邊一毛不拔。“或許是留給他們自己用的吧。那就讓他們消殺吧。”

真正的飽和支援,是要讓每個末端都能感覺到飽和,感覺到後顧之憂,尤其在一線拼殺的人員。但現在,個別地方只是腫大支援,在一些關節點鼓得滿滿的。

有了飽和支援做基礎,民間團體的精準支援才有了用武之地。

災民當然需要衛生紙、毛巾、紙尿褲之類,但那是在生存下來之後,吃喝不愁,才談得上生活。而生活所需,就需要由捐贈及運送物資的民間團體來補充,精準支援,查漏補缺。

精準支援,有些類似於殘疾人權利公約中的“合理便利”,目的在於,讓一些重點人群、弱勢人群獲得平等的待遇。但劣勢在於,需要較高的人力成本。

以我們發放的應急包為例。7月24日,我和丫丫兩人花了半天時間,才往環翠峪災民那邊運去了價值兩百元的應急物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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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準固然精準,因為我們找到的一個是獨居的盲人,一個是患有老年痴呆的老兩口,他們確實需要支援,但家裡卻看不到什麼物資,而村委會的礦泉水和麵包都堆得滿滿的。

7月25日去衛輝、輝縣,發放了20個應急包,四個人花了一天,解決了當地急需的奶粉、紙尿褲、衛生巾、爽身粉等。一早出去,回到家時已是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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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接發錢更好?賦予一線志願者和災區民眾更多的自主性

問題是,這樣一兩天還行,三五天還行,但誰能天天這樣做志願者呢?

總結一下,飽和支援浪費了一些物資,卻可以解決每個人的生存問題。精準支援耗費了一些人力,但可以確保一些弱勢人群獲得平等待遇,提高一些重點人群的生活質量。

飽和支援,為多數人考慮,防止最壞的事情,而精準支援,從少數人出發,爭取更好的狀況。至於腫大支援,則是打著救災旗號,謀求一己之私。

2

物資支援還是現金支援

很多人希望捐贈物資,沉甸甸的一袋,肯定比薄薄的一百塊錢更讓人有成就感,滿當當的一車,也肯定比微信或支付寶轉賬更能彰顯愛心。

但問題是,捐贈物資到底是災區的需要,還是捐贈人的需要?

對救災而言,物資支援有其道理,尤其在災害前期道路不通的時候,這時候即便有物資,價格也會暴漲。而大量的捐贈可以讓物資從供不應求變成供大於求,減少災民的生活壓力。

但,過猶不及。如果災害過去道路通暢之後,還有大量的物資湧進來,就會破壞當地的經濟生態。有可免費領取的礦泉水、泡麵和零食,誰還會去小賣部呢?

他們本就在災害中損失嚴重,不當的捐贈可能會造成二次傷害,生計都會變成問題。

一些地方會在災害結束之後拍賣捐贈物資,很多人不理解,愛心咋能拍賣?但其實,只要拍賣所得用於災後重建,讓更有需要的人獲得這些物資,災區經濟才能更快恢復。

卓明負責人郝南曾經說,

“不要怕給災民發現金”

。真正參與救災,才能深切地體會到這句話的真義。我們怕現金被執行人截留,怕現金被災民濫用,但卻忘了,災民自己,才最能瞭解自己的需求啊。

我們的物資配得再精細,都不如他們自己採購得精準。

因為我們不可能知道每家都有哪些存貨,其他機構捐贈了哪些東西。所以,真正的精準支援,就是在條件合適後給予現金支援。

我們也做過這樣的嘗試,就是我們根據情況給出一個物資清單,讓災民自主採買。比如,新鄉維克精品酒店安置了衛輝災民,有老人、有小孩、有孕婦,我們就配了紙尿褲、感冒藥等,支援五個應急包。

但她們最後買下來,主要是牙膏、牙刷、毛巾、香皂,還有藿香正氣水和驅蚊藥。她們說老人穿不慣紙尿褲,小嬰兒也已經被送走,所以調整了清單。

再如,滎陽市汜水鎮新溝村受災嚴重,尤其是五組、六組,很多窯洞被山體滑坡擋住。我們走訪後發現,村裡道路已經通暢,不少村民可以開車進出,於是決定以現金支援為主,委託村裡義工付阿姨發放了16個應急包,讓他們自主採購應急物資。

探訪時發現,不是所有大小便失禁的老人都需要成人紙尿褲,像一些老年痴呆患者覺得不舒服就會把紙尿褲拽下來,買了也沒用,還不如讓他自己在院子裡解決。

對一線志願者的支援也是類似,要在物資採購上充分放權。

昨天我聯絡到外地來浚縣的志願者子夜,看是否方便往災區運送一些應急物資。我列了個物資清單,有紙尿褲、衛生巾、衛生紙、瑞士捲等。但沒想到,他直言,這些完全用不上,因為留守的都是男性,需要的是內褲、榨菜、對講機、驅蚊燈、帳篷、防潮墊等。

而要把這些物資運進去,最需要的是油桶。浚縣加油太難了,看著對面的加油站,開車就是過不去。原來能通的道路,可能十分鐘之後就不能過了,因為水在流動。

這種情況之下,後方怎麼配送物資?只能是給錢,讓他們就近採買,自主採買。如果當地買不到或不好買,我們再一起想辦法。像油桶,我們就是京東下單,直接送到了新鄉。

物資支援,只適用於救災初期不得已時,而現金支援,則賦予一線人員和災區民眾更多的自主性。

殘疾人權利公約中有一個理念,叫“支援性自主決策”,這是在支援精神障礙和智力障礙人士中發展出的,與之對應的是“替代性決策”,什麼都為其做主,否定了殘障人士的人格和能力。

救災中,不分青紅皂白地支援物資,捐贈自己手中的物資,就是在“替代性決策”,而以現金支援為主,輔以物資,根據一線人員和災區民眾所需靈活調整,才是“支援性自主決策”。

當然,“替代性決策”的物資捐贈也能起到暖心作用,善意值得肯定,只是不應成為主流。

3

信任式支援還是稽核式支援

就在昨晚,我們志願者群裡“吵”了一架。

起因很簡單,一線志願者需要20件防護服,而後方誌願者詢問為什麼需要這麼多,少幾件是否可以。

雖然在我們看來是正常不過的詢問,但卻令一線志願者一氣之下退群。仔細分析,雙方都沒錯,本心都是為了救災。

後方志願者管理的是大型企業捐贈,對接的是地方政府或協會組織,這些人往往傾向於誇大需求,寧多毋少,所以需要嚴格把關,問清用途。而一線志願者從四面八方趕來,為災區出錢出力,一連幾天都得不到好好休息,物資也都是能省則省,其人數甚至佔據了留守人員的半數以上。

但這樣的一個群體,卻被各方所忽略。退群的那位志願者,兩天跑了1300公里,運送急需的藥品,幾天開廢了一輛坦克300。

他們看到什麼呢?在個別地方,志願者缺吃少喝,有的災民泡麵都吃膩了,志願者這邊只是清湯掛麵,鹽都沒有。某地協會倉庫裡放著半箱充電寶,但救援點的一線人員卻領不到。

而在其他地方,災民只要看到志願者,都會先照顧好志願者的吃喝,哪怕自己餓得前腰接後背。村裡分發下來的物資,看到志願者那邊沒有的,就會毫不猶豫的送出去。

所以,從一線下來的人,基本都帶有各種各樣的情緒,有憤怒,有感動,有失望,有自豪。這時他們最需要的是傾聽和信任,連軸轉了幾天,即便讓休息,也休息不下來的。

後方身為心理諮詢師的志願者“一念“提醒,

在災區見多了各種災難場景之後,一線志願者容易出現“替代性創傷”,產生“解離反應”。

表現出來就是暴躁、焦慮、過於敏感、容易警覺,失眠、噩夢等狀況,注意力難以集中。出現這種狀況之後,建議釋放情緒,及時撤出。

但撤出,並不容易,尤其是看到災區還有需求,曾經並肩奮戰的志願者還在一線留守。

所以,他們提出的物資需求,後方先問的不應該是多不多,而應該是夠不夠,夠不夠多,夠不夠好。

其實,後方志願者也很辛苦。忙乎了一天,既要對捐贈的物資認真負責,又要小心翼翼地照顧一線志願者的情緒。而微信對話中的文字又難以聽出語氣,容易引發誤解。兩難。

可即便如此,我們還是要以一線為重,畢竟,一線服務災區,後方服務一線。

如何讓一線人員在衝鋒陷陣和及時休整之間取得平衡,如何在幫忙和不添亂之間把好分寸,這也考驗著一個志願群組的集體經驗和智慧。

直接發錢更好?賦予一線志願者和災區民眾更多的自主性

群組內部是如此,放在整個行業、整個社會也是如此,對一線都要多些傾聽和信任。

但反觀我們現在,對一線的支援足夠嗎?拿民間救援隊來說,單單一支救援隊,有的就轉運群眾上千人次。滎陽王宗店洪水過後,第一個趕過來的是藍天救援隊,還是在半夜。

可以設想一下,如果沒有民間救援隊,災害之中遇難人數會有多少?沒有線上和線下奔忙的普通志願者,災區的損失會不會更大?災民的生活境遇又會差上多少?

但是,這些救援隊和志願者的人力成本和意外風險有哪個基金會或協會願意承擔呢?的確,有困難有阻礙,但不代表沒辦法,更不代表應該冷眼看待,袖手旁觀。

重慶藍天救援隊在返程途中出了交通事故,數人骨折,送去省醫做了手術。但當本地藍天隊員在某慈善群發起募捐時,管理員只說這是非法的,對受傷隊員的境遇不聞不問。

群內募捐當然不合適,面向的是陌生人,但人家是為救災而來,因救災受傷,即便做法不妥,但本心沒錯,哪怕是出於私人感情,總應該問問我們能做些什麼。但現在看到的卻只是一頂冷冰冰的“非法”帽子扣過來,還正義凜然地打著慈善法的旗號,請問何慈之有,何善之有?

還有的基金會固守傳統思維,沒有看到非常態的救災和常態化的服務是有區別的。曾有專案官員私下善意提醒,如果你們的救災專案是側重於某一弱勢群體,更容易得到透過。的確,假如只支援殘障人群、只支援孕婦,專案邏輯會顯得更加清晰,執行起來也會顯得更為專業。

但這種專案邏輯,卻忽視了災情面前,幾乎所有災民都需要救助,都需要支援,只是有些人的境遇更值得關注,更需要傾注資源。

就拿運送物資來說,是將一個安置點的特殊人群所需一次運過去好,還是隻運送某一人群的物資,一次跑十個點好?我們選擇前者,效率更高。

救災之中,需要的是信任式支援、愛護式支援,尤其對於一線拼殺的救援隊、志願者、草根組織和村支部,而稽核式支援、把關式支援,更適用於一些有官方背景的協會組織,有財政兜底的政府單位。

但現在,基金會也好,普通民眾也好,對於一線人員採取的是稽核式支援,某慈善協會的志願者群裡發個為受傷隊員募捐的資訊,好幾個人立馬批評這樣不合適,但卻到此為止,沒有然後。

對於官方背景的慈善組織採取的則是信任式支援,每天幾百號人熱火朝天地搬卸救援物資,卻很少有人追問物資如何分發,怎麼能快速支援到受災民眾,這些物資是否足夠災區所需。

某慈善群裡只有一人追問,卻被其他人教訓,“那是政府的事”。真的只是政府的事嗎?

仔細想想,救災公益和其他公益一樣,要想做好,一是要有善意,有人道主義,有慈悲之心,有同理之心,就像醫生救死扶傷一樣,不受求助人善惡的影響。有了預判再去災區,心理上的耐受能力會更強。

二是要講理性,有公民精神,敢於提出質疑,敢於探索更好的方法和路徑。比如,當搬卸物資已經不缺人手時,能不能追問一句物資怎麼分發,怎麼運送。

通俗來說,既要行好事,也要問前程。

救災,是一場力量的比拼,一場力量的碰撞。當社會善意的力量和社會理性的力量大於自然災害和人為災害的力量,災害才能中止,生活才能恢復。

我們要做的,就是讓社會多一份善意,多一份理性,並且讓善意和理性流動起來,用善意激發善意,用理性召喚理性,百舸爭流,不斷壯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