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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樵之美——王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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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一千年前,杭州郊外西湖旁邊是一塊溼地,有蒲、葦和水草;有柳、水汊和蘆葦叢中的水道,夾岸青色碧碧,鷺鳥滿地,它們踩著有彈性的大長腿,在草灘上臨水照鏡,梳理自己的事。

孤山靜謐,林逋出門去了,四處閒逛,遠處沙汀,人渺如豆。他是一閒人,閒雲野鶴,過著如風的生活。

結廬在孤山,而無車馬喧。林逋隱居於此,飼養過鶴。晨將它們放出,在雲霄中飛翔,盤旋許久,再進入籠裡。他划著小船到西湖周圍的寺廟遊逛。若有客來訪,會有一個小童應聲而出,開門迎客,接著把籠子開啟,把鶴放出去。看到鶴在空中盤旋,不一會兒,林逋必定划著小船回來。他知道,是有客人來了……

2

中年以後,喜歡到鄉下走走,看漁樵之美,風煙俱淨。

那是兩年前,長江下游流域,還沒有禁漁。有天,我沿著一條東西向的河流在走,走到快到鄰縣地界了,見橋的一側,河面上有一過河罾,寬約七八丈,岸沿上有幾間婑房子和棚舍。在這個講究儀式感的年代,我傾心於進“村”也有儀式:下了橋,循著一條莊稼簇擁,高低不平的碎磚路走了過去,坡地種著玉米和南瓜,臨河長著一行芝麻。

臨河的棚子裡搭了床鋪,鋪旁擺一張長桌,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和他的婆娘坐在窩棚裡。

這條河,是跟長江相平行的,一旦兩頭開了閘,江裡的魚就會游進來。男人說,江裡的鰱魚喜歡成群地遊,有天夜晚,他一網打了半小船的胖頭大鰱魚。

3

一群胖頭鰱,在江水中歡遊,在內河裡尋找有機物,它們為尋食而來,喜歡群聚,聚簇而行,忽上忽下,忽疏忽密,特別是到了內河,緣水草而行,在水中形成美麗圖案。

就讓我屏神靜息,想象一下,一條魚,從上游款款而來,經過淺灘和深水,拐入我所生活的長江下游的一條內河。這條魚,帶來上游的訊息。它原本或許生活在高山水庫,下了雨,開閘放水,魚一躍,遊進一片更闊大的水體。

江水養魚,魚是大的,碩大、巨大、胖大……隔著時間和空間,在下游河流打魚的人,捕到這條魚,像抱胖娃娃把這條魚喜滋滋地抱上岸。

在這樣一個地方,最核心的是這一張網,有點兒守株待兔的意思,全憑功夫和運氣。

網沉入水裡時,最氣定神閒的數十隻白鷺,也夾雜灰鷺,它們腳釦網眼,蹲在網上,小眼睛半睜半閉,若臨水超人,或隱士,有禪意。

我問女人:這小東西能逮到嗎?能逮到,女人說。

網不動時,鷺也不動,白鷺、灰鷺,它們縮頭縮腦,閉著眼,單腿獨立,站在網上打瞌睡。

網動了,緊跟著風吹草動,白鷺灰鷺們醒來,有幾隻還從不遠處的意楊林飛來,它們不慌也不忙,紛紛落在出水大網上,啄主人不要的小魚。

河上河下,水上岸上,林中網上,形成了一道食物鏈,這個地方有魚,且水草豐美,那些鷺們便留下來,不走了。

一張網與一群魚的關係,是等待,是攔截,或風輕煙淡,或魚亂於網。

魚亂於網。魚慌了手腳,亂了陣勢,亂了思路,在網裡,亂成一團線,一團麻。

魚亂的手腳沒有章法,透出一股野性,那種野性來自河流深處和它自身的灑脫飄逸。

扳罾人划船入網。船,是一葉小巧的舴艋舟,漾在水面上,起網了,河變小,舴艋舟被丟在網中,網面形成一個大圓,網裡只剩下淺淺的水。遇到網中有大魚,男子用竹篙趕到網中央,魚便掉進一個網兜裡。

主人在河岸打了木樁,樁上架了跳板,走過去吱嘎作響,有風吹雨淋的痕跡。跳板前,繫了幾口網箱,分門別類,把他從河裡打上來的魚:白絲、花(白)鏈、青鯤、銅頭、鯿魚……養在網箱裡。主人說,大河裡的魚,性烈,逮到後,它就在網箱裡不停地遊,如果半天沒有人買走,它就會死掉,肚白朝天。

4

一條河,從淡淡的霧氣中醒來。天亮時,於彼岸林梢,露出魚肚白。

河面安靜,只聽到風聲和水聲。有時也能聽到“嘭嘭”之聲,那大抵有一條機帆船,由遠而近。船,漸漸清爽了;人,漸漸清晰,船上裝著雜物,慢慢透過有網的河段。船頭站著女人,用外地話大聲問岸上的人:一直往前走,可到宜陵鎮麼?

路過的船,也是一條魚,船尾寫著它的屬性,它在地圖上游過淮河,入長江,又入內河,經過這一段並不寂寥的水面。

看到這樣幅悠然自得鄉村漁樂圖,大約是部分還原了一千多年前杭州孤山梅妻鶴子的古人生活。

說實話,多年前,我對林逋未讀懂。在城裡,無法想象人與鶴,天與地,船與網,岸與水的關係。

看古人的書,要找到合適的地點來讀。在鄉村,有河、船、網和鷺,坡上有三三兩兩的婑房。慢節奏中,白鷺和野鶴,單腿獨立,於房前屋後,遠近高低,我才讀懂梅妻鶴子的生活。

翻閒書,能結識高人;行於鄉野,會遇見高古的理想生活。

摘自:2021-09-24《潮州日報》

漁樵之美——王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