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走，山路越窄，蜿蜿蜒蜒不知通往何處。手機顯示，無訊號，目光所及唯有遮天蔽日的密林。好在，我們有人帶路。
暮色沉沉中，我第一次看到它。
守在偽裝關卡的，是一條純黑的軍犬。它體格不小，目光炯炯，異常警覺。依維柯緩緩停下，老班長對它說，“黑龍，來人了，把杆子抬起來吧。”
話音剛落，它就觸動了按鈕，抬起欄杆，讓汽車透過。待我們駛離，我又看見它再次觸動按鈕，把欄杆放了下來。
同行的戰友驚呼，“這恐怕是成精了！”老班長笑而不語。
我們處在一個群山環繞的峽谷地帶，四周坡脊陡峭，山泉傾瀉而下，在斷崖處形成了一個小型瀑布。流水匯成了小溪，拍打著大大小小嶙峋的石頭，流向遠方。
抵達營區時，同志們正在搬運防汛沙袋。聽說這裡連降暴雨，前天夜裡水已漫過小橋，情況十分危急。為保護位於高地的陣地，大家必須晝夜不停，趕在下一場暴雨前，加固防洪工事。
黑龍回來了。
有個老班長招呼它，“喲，黑龍下崗了，趕緊來幹活。”黑龍應聲過去，看班長正在搬沙袋，便也熟練地叼起一個沙袋，拖著走了十幾米遠，而後示意身邊的人把沙袋壘上去。不一會兒，它就蹭得渾身是泥了。
大雨沖刷過的天域格外淨透，星星一點一點亮起來，給這個閉塞的地方帶來了些許浪漫的意味。趕了一天路，大家都很疲憊，指導員安排我們文藝輕騎隊一行人住下。男同志去大宿舍，兩個女同志住在樓上的健身室。
對於這裡的艱苦，大家早有準備，好在背囊就是百寶箱，沒什麼情況應付不來。但當指導員講起打蛇棍的使用方法時，女戰友丁丁不淡定了。
指導員笑笑，“沒事兒，叫黑龍去守著你們。”然後，他叫來飼養員小高，對他說，“跟黑龍交代好，這兩天它的任務就是保護女同志，最好是形影不離。”飼養員小高話不多，他長著一張娃娃臉，下士軍銜，二十出頭的模樣，給人感覺很敦厚。
丁丁上樓去偵察居住環境，我看著小高班長給黑龍準備晚飯。他往不鏽鋼盆裡倒了一些狗糧，又盛了一點水。然後對我說，“排長，你喂吧，這樣你們就算認識了。”
我照他說的做，黑龍果然很友好，狼吞虎嚥起來，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它一邊吃，小高班長一邊撫摸它的脊背調侃，“慢點兒，慢點兒，又不是餓著你了。這是排長，認識了吧。晚上去樓上守著，明天也要跟著。山上有蛇，你可得保護好了，好好表現！”黑龍像是聽懂了，動作慢了下來，撒嬌似的看著小高，一副乖巧的樣子。
我起身離開時，黑龍的晚飯還沒吃完，走了一段回頭看，發現它果然跟上了。我繼續往前走，上了樓梯在房間門口站定，剛一回頭，黑龍便在身後。我開門讓它進去，可黑龍趴在門口一動不動，直到我說，快進來，下雨了外面冷，它才隨我進來。
丁丁已經睡著了，我插上了小夜燈，看著黑龍出神。它臥在我床邊，溫順得像一隻小羊。這樣的時刻，我忽然很想家，想千里之外的科爾沁草原，我也曾有一隻陪我長大的牧羊犬。
不一會兒，我就睡著了。深夜丁丁醒來，叫我陪她去屋外的洗手間，我們倆的腳剛落地，黑龍就抖擻一下站了起來，跟著我搖搖晃晃走到洗手間門口。
山裡的月亮亮極了，照在黑龍身上，彷彿一層鎧甲。
我想黑龍如果會說話就好了，我真想告訴它思念的感覺有多酸楚。告訴它我有一個很會騎馬的妹妹，告訴它我的那隻牧羊犬與它如何相似，在無數個有月亮的晚上，它也曾無比溫柔地守在我身旁。
我想，關於我的惆悵，黑龍肯定是懂的，就像懂得這深山裡與世隔絕的一切。
第二天起床號一響，戰友們就開始準備演出了。服裝、道具、音響裝置都安排妥當後，開始走臺。所謂“舞臺”，其實就是山腳下的一小塊空地，不大不小，恰好能擺二十幾個小板凳。
這裡雲氣氤氳，宛若仙境，不遠處流水淙淙，伴著清晨的鳥鳴。閉上眼睛，就是一首現場版的《森林狂想曲》。黑龍在我身邊，霧散了我才發覺，它身上的幾處泥巴已經結成了塊。
我想給黑龍洗個澡，髒兮兮的實在有損軍犬的威嚴。我說，“黑龍，咱們洗澡去！”它竟然跳著轉了一圈。我又問，“黑龍，你想洗澡嗎？”沒想到，它又轉了一圈。我一路小跑去找小高班長拿它的沐浴露，黑龍也跟著跑，直到我停下來。
我打著赤腳走進小溪，黑龍也慢慢走進水裡，它聽話極了，一動不動，任我在它的身上揉出芬芳細膩的泡沫。小高班長問我需不需要幫忙，我說不用，他就坐在旁邊的石頭上，看著黑龍。
我請他講講黑龍的故事。
小高班長說，黑龍出生沒多久，就下連了。因為暈車它吃了不少苦頭，一路上火車換汽車，汽車換火車，嘔吐得幾乎脫水。
這兒一共有五條軍犬，黑龍的攻擊性最強，也最通人性。有一次，軍犬豆豆因為鬧脾氣，對小高班長很不友好，在一旁的黑龍如同猛虎般撲向了豆豆，好好給它上了一課。
去年，黑龍突發犬瘟熱，需要隔離診療。禍不單行，那段時間小高的父親也臥病在床。小高班長本想休假回家看看，卻怎麼也放心不下病重的黑龍，只好拜託家裡的姐姐，替他盡一份孝心。
軍犬的服役時間是八年，小高希望黑龍退役時，那個送他離開的人還是自己，這樣有始有終，沒有遺憾。
黑龍洗乾淨了，它把頭昂得高高的，在金色的陽光裡，抖得水花四濺。小高班長把我拉上岸，黑龍跟在我的後面。不一會兒，演出就要開始了。
我拿出二胡調音，黑龍似乎也在聽，大家都說，恐怕黑龍要跟你一起上臺了。果真，到我表演節目時，黑龍也一起走上了“舞臺”。任憑臺下的戰友怎麼說，它都一動不動。
那一天，我演奏的曲目是《懷念戰友》。我隱約看到，臺下的小高紅了眼眶。
臨行等車時，戰友們揮手道別，黑龍也走到了車門口。我說，回去吧黑龍，我一定會再來。
是的，我一定會再來。
作者：毛雪
播音：熙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