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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海翻波】難忘四十年前雨夜球場上的那盞馬燈 | 散文 陳桂祥

【憶海翻波】難忘四十年前雨夜球場上的那盞馬燈 | 散文 陳桂祥

前不久受學生之邀,我回到了三十年前工作過的鄉鎮中學。昔日的學校已面目全非,舊貌變了新顏,現已更名為市高階中學了。剛竣工的籃球館,高階大氣,富麗堂皇。而那曾令我魂牽夢繞三十年的水泥球場,現已作為教職工的停車場,靜靜的“躺”在那兒。作為當年體育教師的我,觸景生情,不禁感慨萬千!那塵封的記憶,昨天的往事,一幕幕從眼前閃過。一位深藏在我心底四十年的農民球友,他憨厚、淳樸的面容在我的腦海裡依然是那麼清晰!他離開我們已經四十年了,當年我和他的過往,曾演繹出球場上的一段刻骨銘心的悲情故事。每每想起他,我的心就隱隱作痛。

那是七十年代末,我在這所學校當體育教師。學校安排我帶籃球隊。當時學校體育設施簡陋,操場上只有兩副木製籃架,兩片泥土場地。每逢春秋乾旱,球場上塵土飛揚,遮天蔽日;冬夏雪雨,球場坑窪積水,到處泥濘。訓練難以正常。那時學校臨牆的西關四隊有一群中青年漢子,他們每天勞作之後,晚上總要到我那借個籃球,到球場上淌一身泥汗,以發洩過剩的精力。那個年代,農民生活困苦,沒有休閒娛樂之所,學校的這片球場,就成了他們唯一的去處。每當晚上集體收工回來,他們就習慣地來到球場看學生訓練。慢慢地他們對籃球有了興趣。每次訓練一結束,趁運動員換衣服的當口,他們就蜂擁而上,去搶個球,過一下球癮。我要下班了,向他們收球,他們總是懇求我再讓他們玩一會。我哨子不知吹了多少遍,才能把球要回來。但他們仍餘興未盡,久久不願離去。後來我每次訓練結束,就給他們留半個小時。記得冬天天冷的時候,他們穿著露出棉絮的破棉襖,兩襟一裹,兩手抱在胸前,凍得瑟瑟發抖地站在球場邊等我到訓練結束。我至今不忘他們向我借球時,那恭維奉承和乞求的神情。不知什麼時候,這群人中,有幾個人漸漸嶄露頭角,球也打得像模像樣了,並隔三差五地到學校找我,要與校隊比個高低。他們偶爾贏一場,歡呼雀躍,得意忘形;輸了則脖粗臉紅,互相埋怨。他們之中,有個人漸漸地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三十七八歲年紀,身高1米七左右,短粗的身材,黧黑的大方臉,壯得像座黑鐵塔。打球時,常穿一件手工縫製的粗白布對襟馬甲,露出一身腱子肉。他打後衛,能突能分,能拼能搶,要球不要命。他是生產隊長,所以也是當然的球隊長。他脾氣暴躁,嗓門又大,加之輩份高,常常輸球罵娘。他每投中一球,笑得像個孩子,一臉稚氣。得意時,還愛向觀眾做個鬼臉。他給我的印象是既粗野、又蠻橫。但後來發生的事,卻使我對他的印象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

一天晚上,他到學校找到我家,抓耳撓腮,憋了半天,紅著臉說:“老弟,求你幫個忙。”我很驚訝。從他結結巴巴語無倫次的話語中得知,他生產隊裡有個社員為生活所迫,偷偷的做了點豆腐賣,被公社知道,作為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典型,要他組織批鬥,他不服氣,說:“老百姓一天只掙那幾個工分,不做點生意,一家老小喝西北風去?”為此事與公社領導頂翻了。這位領導責令他停職反省,寫出深刻檢查。否則,撤銷他生產隊長職務,取消其當年參加即將舉行的縣民兵籃球賽比賽資格。他氣憤地對我說,隊長可以不當,球不能不打。“老弟,我不識字,請你代筆,幫我畫幾句檢討。”我根據他的意思,把寫好的檢討書給他念了一遍,他聽後點了點頭,連連說“謝謝老弟,謝謝老弟!”說罷,從口袋中掏出隨身帶的印泥,用手指蘸了蘸,在檢討書上用力地摁了一個鮮紅的指印,然後心滿意足地走了。

八十年代初,學校在市、縣教育局、體委的多方支援下,準備建一片水泥球場。雖經多方努力,最後還差工程費用沒有著落。為了籌措資金,我帶著學生去十多里外的校辦農場挖白石頭賣錢,當時白石頭只是四釐錢一斤。隊長他們聽說後,到學校找到校長,提出由隊裡幫助承建,不要工錢。隊長說:“學校和我們生產隊,一牆之隔,拆了牆就是一家。俺幫不上錢,但俺莊戶人有的是力氣,雖然水泥活不精,但蓋個屋壘個豬圈俺也沒少幹過,質量絕對包你們放心”。校長被隊長的真誠所感動,同意了他們的請求。一週後,在隊長的帶領下,這群摸慣了鋤把的農民又笨拙地拿起了瓦刀。隊長對工程非常負責,每天早來晚走。記得剛竣工的那天晚上,晚自習一下課,我擔心學生踩壞還沒凝固的球場,就到操場上去看看。初冬的夜,漆黑不見五指,寒氣襲人,天上還不時地颳著小雨星。遠遠只見夜幕中一束橘黃色的燈光在球場上晃動。我很奇怪,疾步走了過去。近前一看,只見隊長正提著馬燈,蹲在球場上用瓦刀抹壓地面。我說:“隊長,這麼晚了,你還幹?”他說:“趁水泥還沒凝固,我來壓壓光,不把漿提出來,以後球場會兩合皮,不牢實”。接著又高興地說:“學生以後打球再也不會喝灰了,你陰雨天也可以訓練了。老弟下次在縣裡打贏了,別忘了請我喝酒奧!”說著說著,他突然抱著肚子,倒吸了一口氣,皺起了眉頭,額頭上頓時沁出了汗珠。望著他痛苦的表情,我的心一陣緊縮。我聽說,隊長最近身體不舒服,前不久才從地區醫院檢查回來。我說:“隊長,你別幹了,累了一天了,天這麼晚了,趕快回家歇歇吧!”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心裡很酸,隊長因為窮,討不到老婆,至今還是光棍漢一個,哪有什麼家啊!他說:“不行!水泥凝固了,就不能壓了”。“我去喊別人來幹吧?”“不要喊了,明天隊裡還要上河工。”我拗不過他,只好給他提著馬燈,他一邊抹,一邊和我聊天。我說:“隊長,你也該成個家了,跟你差不多大的人都小孩好幾個了。有個老婆,晚上回去也有人給你燒碗熱湯喝,天冷了還有人給你暖暖被窩”。隊長聽了半天沒講話。過了會他嘆了一口氣,說:“俺窮啊,哪有錢取老婆啊!這輩子就這樣過了。”接著又說:“老弟,你看我現在不也挺好?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聊著聊著,又聊到了籃球,他又向我詢問有關籃球方面的問題。說到開心處,還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

夜,已經很深了,雨也不知什麼時候停了。當隊長抹完最後一下時,累的已經站不起來了。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長長的舒了口氣,在口袋裡摸了半天,拿出一塊皺巴巴的小紙片,然後又從褲腰帶的煙荷包裡捏了一撮菸葉,用舌頭在紙上舔了舔,捲起來一支手指粗的菸捲,點了火,深深地猛吸了幾口,高興地說:“哈哈,這回鳥槍換炮了,等過些日子,我從河工回來,一定跟老弟比個高低,誰輸了誰給一包‘大前門’!”說完他還硬是跟我勾了手指。這時的他,憨厚的臉上,笑得像個孩子,很甜,很美……

夜,依然是那麼黑,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狗吠,寒夜顯得更深、更靜。我目送著隊長提著馬燈,在夜幕中逐漸消失的那疲憊不堪的身影,心情格外沉重,淚水止不住流了下來……

一個多月後,球場投入使用。第一場球就是學校邀請生產隊的比賽。我在這群剛從河工回來的農民球友中尋覓,已不見隊長昔日矯健熟悉的身影。他的隊友們告訴我:隊長走了。前些時在徐州醫院檢查,說他肝上長了個疙瘩,醫生叫他住院手術治療,他沒住,自恃身體好,沒當回事。隊長爭強好勝,帶領生產隊的老少爺們,在河工與鄰近生產隊“槓”上了,每天都要爭個高下。為了爭先進,奪紅旗,趕進度,搶工期命都不要了,硬是給累垮了!河工上最累最危險的就是推獨輪車,在河底裝上滿滿的一車淤泥,前面的兩個人弓著腰拉著繩子,後面一個人掌著車把推。推車的人既要用力從河底往上推,還要掌好把控制方向。每一趟都是鉚足勁,一鼓作氣跑著到堰頂,如果中間“斷氣”了,力接不上,車子就可能倒退下去,甚至翻車,推車人很危險。隊長自恃是“大力士”,抱著車把不放,有時他只安排一個人給他拉車,把別的車配上兩個人。終於有一天倒在了河堤上,再也沒能起來……“隊長臨走的時候給我們說:“俺說好的扒河回去和學校打場球,看來打不成了。等俺病好了,再和學校決個勝負,你們叫陳老師把‘大前門’給俺準備好……”聽著社員們七嘴八舌地敘說,我的心裡非常難過。七十年代醫學不發達,醫學知識也沒有今天普及,隊長不識字,只知道肝上長了個疙瘩,不知道病情的嚴重性。我呆呆地站在那裡,彷彿看到了在紅旗獵獵、人聲鼎沸、熱火朝天的工地上,隊長赤膊上陣,推著裝滿淤泥的獨輪車,在抓牢車把起步的那一刻,車絆深深地嵌在他兩肩的肌肉裡的影像定格和他喊著號子,竭力衝向堤頂的颯爽英姿!我的眼前又浮現出隊長手提馬燈抹壓球場和我打賭的身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眼淚止不住的流了下來……隊長沒能在自己親手修建的場地上打一場球,我們還沒有比個高低,卻帶著遺憾,永遠離開了我們。這場球,大家心情都非常沉重,球場上沒有昔日肆無忌憚地狂呼亂叫,再也聽不到隊長那聲若銅鐘的叫罵聲。

隊長走了,隊長的精神在發揚光大。舉步維艱的農民體育,經過數十年的風風雨雨,已得到了長足發展。今天每個行政村都建有“體育文化廣場”,有標準的水泥球場以及配套的健身設施,農民有了自己的體育休閒場所。隊長所在的鎮,86年被評為江蘇省首批體育先進鄉,在第二屆全國農運會開幕式上受到國家體委表彰。隊長的隊友們曾蟬聯三屆徐州市農民籃球賽冠軍,並代表徐州市參加了江蘇省第二屆農運會。每次大賽,隊友們都力爭賽出好成績,以告慰九泉之下的老隊長;慶功宴上,也忘不了給隊長添杯加盞。新學年伊始,我總要向新隊員介紹這片水泥球場的來歷,講述那過去的故事……

光陰荏苒,幾十年過去了,我也早已調離了這所學校,但當年隊長提著馬燈抹壓球場的情景,至今仍歷歷在目,難以忘懷。在全國第十三個全民健身日來臨之際,我寫此文,以追念我昔日的農民球友。他的那一盞馬燈,將永遠照亮我前進的道路。

作者簡介:陳桂祥,男,中學高階教師(已退休)。曾三次帶隊參加全國中運會、民運會、農運會。1986年被徐州市人民政府授予“群眾體育訓練先進工作者”,2002年被江蘇省教育廳授予“優秀教練員榮譽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