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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一生拍女人

華語電影世界裡,女性導演屈指可數,年過古稀仍堅持創作的女性導演,許鞍華是唯一的存在。從1979年憑藉

《瘋劫》

進入電影行業,她已經導演超過40部電影。

作為導演,她用鏡頭描繪了眾多女性人物的命運,作為女性,她把拍電影變成了自己的存在方式。

她用一生拍女人

01 大膽、反叛、特立獨行

創作中,許鞍華不是遵循邏輯的導演,更多時候憑藉直覺感性,敢想敢做,非常有爆發力。

她鏡頭下的年輕女性,同樣透著大膽、反叛、特立獨行的氣質,面對愛情不顧一切,勇敢愛下去。

《今夜星光燦爛》

的女主角杜采薇(林青霞飾),不管是20年前還是20年後,對愛情的義無反顧始終沒有變過。大學時,她愛上了有婦之夫張教授。不倫戀曲總是譜寫悲歌,私情敗露後,她懷孕、墮胎,一度意志消沉,張教授則丟了教職,遠走他鄉。20年後,她又愛上了年輕男孩張天安,為了愛情不惜放棄前途。巧的是舊愛新歡意外相遇,兩人竟然是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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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奇的巧合讓人物命運顯得有些荒唐,杜采薇的篤定與堅持則給人驚喜。她從未因為他人的眼光而放棄追求心中所愛,年輕時衝動輕狂,敢愛敢做卻也不曾後悔,年屆中年,再一次面對挑戰世俗眼光的愛情。

即使有現實層面的阻礙,她依然選擇聽從內心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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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杜采薇相比,

《男人四十》

中的胡彩藍更加反叛,對中年人一成不變的沉悶生活盡是調侃。她是魅惑的少女,漫不經心地誘惑著國文老師林耀國(張學友飾);她果敢決斷,目標明確,人人羨慕的大學,遠不如開一間店鋪讓她快樂。她亦不害怕危險,不要求承諾,

婚姻?長相廝守?那些東西沉重又無聊,她不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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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漩渦中的三個人,林氏夫婦活得規矩又壓抑,只有胡彩藍隨性地做她自己。她給林耀國的二十年心結帶來一個情感出口,後者對她來說,則只是青春時光裡一個饒有趣味的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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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鞍華總能拍出個性鮮明、富有生命力的女孩子,她們遇見愛情,在情感裡經歷喜悅和傷害;雲霧消散後,她們依然帶著繁盛的生命力去迎接新的人生。

02 職業女性進退兩難

《女人,四十》

中的阿娥(蕭芳芳飾),個性潑辣強悍,風風火火地過著雞零狗碎的日子。

從某一個瞬間開始,好像全世界都在與她為敵。

善良懦弱的丈夫,疾病纏身的公公,年輕漂亮的公司新人……睜開眼睛就是充滿挑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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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娥白天忙工作,下了班要照顧一家老小。婆婆去世後,公公患上阿爾茨海默症,她在公司和家之間奔波,幾乎喘不過氣來。電影中有一個鏡頭,阿娥站在陽臺上收衣服,突然蹲下身哭了起來,“……婆婆,我好累,我受不了了……”成年人的崩潰,往往就在一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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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如此,阿娥有她的堅持。丈夫叫她回家照顧老人,她憤怒地說:“上班是我人生最大的樂趣……我是怎樣都不會放棄的。”

四十歲的女人,為家庭奉獻自己,同時又不想失去自我,這樣的處境,對當代女性來說也是無解的難題。

許鞍華的作品中,鏡頭對準職業女性的還有

《阿金》

。從大陸來香港討生活的阿金(楊紫瓊飾),由於身手不凡,在片場做起了武師。不久,阿金跟主動熱情的阿Sam墜入愛河,並跟他到了深圳,幫忙打理卡拉OK生意。好景不長,風流的阿Sam移情別戀,阿金倍嘗情傷之痛,回到香港重操舊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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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娥是一個掙扎於職場和家庭之間的女性,雖然疲憊,至少公司和家庭都是她的領地。阿金的日子更艱難,她選擇了一條蜀道一般的職業之路——

武師始終是男人的世界,男人尚且要以命相搏,女人想要闖出名堂,難於上青天。

對於人生選擇,阿金也沒有堅持“上班是我人生最大的樂趣”,她希望遵循傳統女人的命運——嫁為人婦,相夫教子。

把自己的未來寄託給男人,勢必要吞掉許多委屈和淚水。

阿金有著職業女性的自覺,又有著傳統女性的期待,究竟何從何處,前途一片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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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時代》

中的蕭紅,也可以歸類為職業女性——作家便是她的職業。戰火紛飛的年代,想要以作家的身份存活於世,蕭紅選了一條充滿荊棘的道路。貧窮、飢餓、四處漂泊的生活,讓她難以安心寫作,更不用說盡職盡責地為人妻子、為人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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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紅是逃出舊式家庭的娜拉,也是勇敢追求愛情的新女性。

她從呼蘭河出發,帶著她的草莽天真一路流亡,把最後一口氣留在了香港。若干年後,從香港出發的許鞍華一路北上,用影像回顧蕭紅生活過的“黃金時代”。

許鞍華把蕭紅曲折的情感經歷拍了出來,也展示了她顛沛流離、貧病交加的一生。愛情故事很容易引起共鳴,但愛情並不是她人生的全部。

從一個男人身邊流浪到另一個男人身邊,是她的個人選擇,也是她的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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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情感生活之外,蕭紅對文學創作、對家國命運有著自己的堅持和實踐,她用超越同代人的靈氣和智慧,把豐富的內心留在了文字裡。遺憾的是,電影八卦了她的私生活。卻沒能承載她的高貴靈魂。

“當我死後,或許我的作品無人去看,但肯定的是,我的緋聞將永久流傳。”對於後世的評說,蕭紅其實早有預感。

03 從鞍山來,回鞍山去

許鞍華的“鞍”是鞍山的“鞍”。她在鞍山出生,但是這座位於東北的重工業城市並沒有在她的成長經歷中扮演任何重要角色。

再次回到鞍山,時間已經過去近60年。

2006年上映的電影

《姨媽的後現代生活》

,許鞍華把鞍山設定為襯托人物命運的深遠背景。女主角葉如棠(斯琴高娃飾)是上海出生的文藝女中年,讀過大學,熱愛京劇和國畫,會說純正的“倫敦音”,渴望精緻優雅的小資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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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緻優雅的另一面,是她想要徹底拋棄的粗鄙人生。在鞍山,有一個粗俗骯髒的老工人,那是她的丈夫;有一個脾氣火爆的女廚師,那是她的女兒;有一間昏暗逼仄的小房子,那是她的家。

“文革”期間,葉如棠迫於現實,在鞍山落葉生根。時間沒有磨掉她的不甘,她永遠記得自己來自上海,她想要的是與意中人情投意合、舉案齊眉的生活。為了追尋理想,她拋夫棄女,一個人回到了上海。

回來後才發現,眼前的現實生活和她心中的黃金世界相去甚遠。在上海,她只是一個市井小人物,一個不合時宜的外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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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引以為傲的英氏發音,已經被時髦的美音所拋棄;她的善意和同情心,錯付於一個靠“碰瓷”為生的女人;她對愛情的美好憧憬,被花言巧語的騙子潘知常(周潤發飾)敲碎打破。

人財兩空後,她不得不低頭,重新回到曾經奮力逃離的地方,在平庸無趣的生活裡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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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鞍華作品中有很多努力追尋自我的女性,葉如棠真正踏上了“為自己而活”的道路。在上海,她不是男人的妻子,不是孩子的母親,她只是她,一個獨立的個體,一個尋求理想人生的人。

某種程度上,個人是自己命運的主宰者,某種程度上,個人又難逃命運的無情捉弄。

電影的最後,葉如棠穿著厚重的棉衣坐在寒冬的市場上,手裡抓著鹹菜饅頭,麻木地啃著。此時此刻,她和那條敲起來叮噹作響的凍魚何其相似。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上海不過是一場華麗的夢,眼前這片嘈雜才是她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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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有尊嚴地活著和老去

年過古稀,許鞍華沒有結婚,也沒有孩子,在香港的出租公寓裡,她和母親一起生活。因為個人的生活經歷,許鞍華又拍了兩部關注中老年女性的作品——

《天水圍的日與夜》

《桃姐》

《天水圍的日與夜》的女主角貴姐是一位單親媽媽,和兒子相依為命。

她的生活規律又平淡,上班下班,買菜做飯,一日一日地柴米油鹽、婚喪嫁娶,重複著。

和兒子一起吃飯的場景在電影中出現了很多次,米飯、青菜和蒸蛋,尋常的家常菜,隨處可見的廉價食材,就像她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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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提起貴姐小時候,原來她十四歲輟學做學徒,賺錢供弟弟妹妹讀書,結婚之後依然拿錢貼補家裡。

若干年後,弟弟妹妹的生活遠遠優渥於她,她沒有仰仗曾經的犧牲,拿奉獻兌換回報,更沒有因為經濟狀況的懸殊而放棄個人尊嚴。

麻將桌上,貴姐堅持付了輸掉的錢;拿到弟弟送來的月餅券,也堅持要把錢算清楚。對她來說,精打細算的日子,日日夜夜的勞碌生活,並不是心理上的負擔。她勤手勤腳,打理好自己的生活,還有能力為他人帶去快樂。所謂知足常樂,就是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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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姐的生活態度,有不少導演本人的影子。

在個人生活上,許鞍華總是隨遇而安,對物質享受興趣不大,有戲拍就拍戲,沒戲拍就去教書。

多年來起起落落,她早已有了豁達心境,好運固然高興,潦倒了也不會特別介意。

對於老之將至,許鞍華亦是坦然接受一切。電影《桃姐》有大部分戲在養老院取景,她得以近距離地觀察養老院裡鰥寡孤獨者的最後一段人生。這一遭走下來,她的心態更加從容,直言等自己拍不動了,住養老院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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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姐》的女主角鍾春桃,人稱桃姐,在梁家做了一輩子幫傭。年歲漸長,身體大不如前,有一天突然中風住進了醫院。她不願拖著病體賴在東家,見到少東家羅傑後,主動提出去住養老院。羅傑幫桃姐安排妥當,養老院的生活由此開始。

老人總是寂寞的。

孤苦無依的桃姐,心心念念地等待羅傑前來探望。兩個人一起散步,一起閒話家常的時候,她開心得像個孩子;不過,她也清楚兩人之間的主僕界限,他給的,已經是他本分之內最好的,她不可以奢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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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自尊支撐著寂寞,用“不需要”“我可以”來消減內心的期待。

好在,許鞍華給了桃姐一個溫情的尾聲。葬禮上,堅叔(秦沛飾)送上的那捧白色玫瑰花,多少證明桃姐在最後的日子裡不那麼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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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尾聲

54歲時,許鞍華說,她最大的遺憾是仍然沒有拍到一部好戲。20年過去,好戲陸續登場,一次次證明她寶刀不老。2019年,她又拿起張愛玲的小說,將《沉香屑·第一爐香》搬上銀幕。為什麼要說“又”呢?

因為從1984年的《傾城之戀》到1997年的《半生緣》,這已經是她第三次拍攝改編自張愛玲小說的作品。

《第一爐香》

的製作班底堪稱豪華,單憑王安憶、杜可風、杜篤之、坂本龍一等響亮的名字,就可以期待這將是華語電影的一場銀幕盛宴。不過,也有人為電影中“淳樸”的葛薇龍和“精壯”的喬琪喬捏一把汗。

許鞍華在學生時代就喜歡讀張愛玲的小說,對作品和人物有她獨到的理解。此次改編,她是想還原作者筆下那個幽暗頹靡的情感世界,還是想另闢蹊徑,用影像重構瑰麗文字裡的情慾流轉呢?

她用一生拍女人

對於觀眾的種種臆測,想來許鞍華並不會太過在意。

最悲傷的生活不過如此,最幸福的生活不過如此。

從1979年拍第一部電影,曾經一起合作過的人,曾經一起為香港電影出力的人,有人退休了,有人已經過世,而她仍然在拍電影,在做她喜歡的事。

如此,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