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是什麼，玄而又玄的東西。古往今來，很多人說過，可是沒人說得清楚。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正是因為說不清楚，人們才會不斷去說它。
我們先穿越到永明七年（489年）去參加一個著名的宴會，姑且認為咱們有資格參加。因為是竟陵王蕭子良召集的宴會。背景是這樣的，竟陵王蕭子良，精信佛教，常聚會名僧，講論佛典；同時在京都雞籠山西邸官舍禮賢納士，交遊賓客，聚會當時名士。與蕭衍、沈約等稱為“竟陵八友”。蕭衍後來得了齊國的江山，即為梁武帝。沈約出身門閥士族，蕭衍打天下，他出力不少，入相封侯。有個叫範縝的也得以出入其門。當時名士多為佛門信徒，篤信因果報應，唯有範縝對這此嗤之以鼻，大唱反調，盛稱無佛。於是就有了這個宴會。酒席間，蕭子良問範縝：“君不信因果，世間何得有富貴，何得有貧賤？”回答說：“人之生譬如一樹花，同發一枝，俱開一蒂，隨風而墮，自有拂簾幌墜入茵席之上，自有關籬牆落於糞溷之側。墜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糞溷者，下官是也。貴賤雖復殊途，因果竟在何處？”認為人生的富貴貧賤只是偶然的際遇。宴會之後，乾脆寫出了《神滅論》提出“形存神存，形謝神滅”的無神論觀點。範縝可謂歷史上最著名的唯物主義者。富貴貧賤是隨機的。不過範縝本出自仕宦之家，不是一般的寒族，結交名流，進入仕途比較容易。宴會之後的12年，蕭衍乘南齊政局極端混亂，自襄陽舉兵東下，至南州，範縝喪服出迎。蕭衍是歷史上最著名的佞佛皇帝，範縝仍是反佛的論調，梁武帝乾脆頒發《敕答臣下神滅論》。於是大僧正法雲組織王公大臣一起圍攻範縝。這老頭卻不如當初歸降那般的識時務，展開論戰，一條一條把他們駁了回去。不用想也知道，皇帝肯定不爽，範縝仕途當然難以順暢。梁武帝信因果，可他也不會料到，收留東魏走投無路的跛子侯景，帶了八百人過江，一年時間就打到他的皇宮來了。佛也沒有出手救他，八十老翁竟然餓死了。太子也被殺了，其他兒子們卻在老爹最需要的時候相互殘殺。他們自己的命運也是正如範縝雖說的飄茵落溷。
人所以會覺得命運不可預測，難以把控。是因為人的命運受制於時代之格局。是治是亂，是寬鬆是嚴酷，誰也不知道。過去有句話：寧為太平犬，莫作離亂人。生在亂世，不管王子王孫還是寒微百姓，朝不保夕，妻離子散，轉死溝壑的機率比較大。侯景之亂，圍城之時，平素悠遊的富貴之家逃不出去，懷揣著金子靠在門戶邊活活餓死。城破之時，王公大臣鮮有能存活下來的，大都被屠戮了。安史之亂，玄宗倉皇出逃，很多李唐子孫沒能跟著逃出去，亂軍攻入長安，多成刀下之鬼。每次大兵禍結束後，天下戶口銳減，白骨累累，赤地千里，倖存下來的人口十成裡面幾成而已。若生逢治世或盛世，多數人保全首領大約還是沒問題。歷史上所謂英雄人物，遭逢亂世成就其豐功偉業，把他們放在治世，可能是監牢裡的一個犯人。放在如今這個年代，沒準又是一個很偉大的企業家。歷史上每個時代給予了它那個時代的人們特有的際遇，即便權勢頂端階層也不能突破這個格局和限制。比如過去帝王能得到最好的醫療條件，但得了有些疾病只能等死，而這些疾病放在現在可能就是小毛病。
曹操可以找來當時最好的醫生華佗，但做腦開顱怎麼聽都像謀殺，擱現在級別到魏王水平顯然不會為此憂心。又比如老百姓身處動盪時代，親戚離散，了無音訊。放在如今網際網路高度發達的時代，相互找尋比較容易，一個朋友圈串著另一個朋友圈，只要網路所達，地球上任何兩個人都可以建立連線。不過即便如此，人販子也減少，也不見收斂。
人們對命運感覺不可預測，不由自己掌控。另一個核心原因是傳統中國社會一直是一元化的權力社會，權力主導者社會的運轉，人們的富貴貧賤，乃至生死皆有權力在後面主導。而權力運轉的邏輯、權力鬥爭的邏輯和結果往往難以預測、不可捉摸。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得意時雞犬升天，失意時禍及九族。這種不可測性跟傳統理論裡的忠奸沒有多大的關聯。比如北齊後主高緯殺斛律光，身邊群小稍進讒言。毫無政治經驗的小皇帝一點頭，殺便殺了，便自毀長城。李世民手下的猛將李君羨僅僅是因為自己的小名叫五娘子犯了皇帝的忌被誅殺了全家。他到死也絕不可能想到這一層。這種莫測性估計上至頂層的權貴，下至底層官吏或多或少地會感受到。唐人的小說《枕中記》盧生黃粱一夢就充分說明了一點。那麼，不在官場的百姓感受又會怎樣？一層一層的權力疊加下來最終是要作用在最底層的。權力所承載的榮華富貴，得有出處，最終體現的是老百姓的賦稅徭役。綜合歷史來看，輕徭薄賦的時候少，橫徵暴斂的時候多。官吏貪暴的時候多，官吏清廉的時候少。所以元好古總結：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於是，基於權力鬥爭的莫測性，上層社會信奉天命之說，比如開國帝王，在殘酷的搏殺中出來，九死一生，除了自身的才智之外，很難不相信冥冥中早有安排。項羽自刎烏江之時說：天亡我也，非戰之罪也。劉邦快病死之時，認為生死也是上天的安排，不願治病。天命之說以統治倫理的方式固定下來，形成政教合一的社會，形成統治的合法性。
底層的百姓擺脫無力自己的處境，除了統治倫理和暴力機器的強制之外，佛家的因果報應給他們提供了精神出口，可以讓人們在殘酷的生存環境從得到心理層面的憑籍。
另一個無可預測就是天災和疾病，任你怎麼的強人都無法對抗自然的力量。人定勝天的結果一定是天災人禍。人類處在部落時期是，於自然神秘的力量，只能靠祈禱，於是鬼神盛行。人們相信鬼神在冥冥中主宰的自己的命運。
基於這三種主要原因，人的命運變得錯綜複雜，難以預測了。因為你無法決定你投胎到一個治世還是到一個亂世，你無法決定投胎到一個權貴之家還是寒微之家等等。末代的王子王孫發誓：願代代不生在帝王家。就像赤貧之家的子弟發願生到帝王家去一樣。個體決定不了，是偶然因素還是早就註定好了，誰也說不清楚。
那麼人對自己的命運就毫無能力把控嗎？當然也不是，比如太平時期，一般的平頭百姓改變自己的生存處境而言，格外勤奮一點，格外努力一點，勤於積攢和經營，日久天長差距就出來了，有的人於是就成了地主，有的人就淪落為佃戶。比如有人讀書比較用功，考取功名了，從此改變整個家族狀態。也就是說個體的努力是可以改變一部分處境的。雖然跟家世、能力、機遇其它因素有關係。
性格即命運說法很流行。為何這樣說呢，因為個體不是孤立，而是處在群體中。所謂性格即命運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理解。一個作用於內，比如是頑強的還是軟弱的。一個作用於外，比如是偏激的還是溫和的。對內而已，能不能突破自我的侷限和障礙。對外而已，能不能為別人接受、認可等等。有些時候，你覺得人生可能照著你的設定一步一步往前走。有些時候，你覺得人生充滿變數，不知前往何方。
我們覺得命運莫測，或許因我們有許多未知，或許因我們能改變的太少，或許因人生原本就充滿了複雜的變數。因此中國一直存在一個極為吃香的群體——相士，也就是現在之所謂的大師，能窺探天機，曉命運之變。人誰不想知道預知自己的將來的，雖然終點都是墳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