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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菲:上海飯局

同為友人聚餐,上海人較貼近飯局的社會屬性:局。這使得聚會由於那些精緻鋪墊多少顯出些風雅來。

約一桌人吃飯看似簡單,實則深有名堂。組織不好,真不如不吃。一個完美的上海飯局,設局人、局精、局托兒、陪客、花瓶……眾角色一個都不能少。

如今最珍貴的不是酒菜和場地,而是時間,是能把3個小時交給你的人。只要還沒退休,很少有不忙的人。

於是東道主事先需就宴會由頭、主題、來賓搭配有所設計。誰與誰相好,誰和誰不睦,誰百搭誰候補,需心裡有譜。然後至少提早一週發第一遍微信通知,時間地點參加人物,要素一個也不能少。

若是熟友,乾脆建個群。到飯局前一天再發一通微信提醒確認。受邀者若有變化,一般會在兩次微信之間來告假,若等到第二遍微信收到後才變卦就是失禮。因為你已經佔據了一個名額,一個席位,你的存在自有一番道理,你和其他受邀者之間是一副已經理好的牌。少了你,陣型不整,牌型也變了。且東道主臨時再找人替補,對替補者也得準備一番說辭。替補肯來,倒像是給眾人一個大面子。

如果沒有提前建群,在宴席發生前,受邀者事先心照不宣不響不打聽,只當沒這回事,以免傷了那些未被邀請者。如果宴會當天誰將偷拍的照片傳送給未被邀請者,不論出於何種動機,都不是上路的表現。

何菲:上海飯局

他們有時會給東道主、組織者帶些禮物,或給聚餐新增點酒菜、手信,席間把酒言歡風月無邊,卻始終調控著節奏火候,彌補著疏漏,這些善意和敏慧的舉止,盡顯主客情商。

在飯局上勇於點菜的人,在生活中也會是個勇於擔當的人。一個成熟的點菜人講究洞明通達,誰吃魚誰吃肉誰喝酒誰買單,一切心中有數。吃飯不是大事,席間聊的也不是要緊事,多半也聊不透,然而

只要坐在那兒,就是一種表達了

。這樣的聚餐,與席者通常不會發照片上傳朋友圈。它表面上是吃飯,實際上講的是海派,是人情。

微信時代初葉,是個只要願意,就能一人吃飯眾友圍觀的時代。而且飯前還要將各人的最近的思想動向,秘聞見識,心水物件,作為談資儲備,以防飯友說了圈內見聞而自己一臉茫然,接不上話。不過俯首忙於擺弄手機,冷落了同餐者則違反了餐桌禮儀。保持較投入的態度,演繹好自己當日角色,是對東道主、組織者和美食的敬意。可若是友人發了佳餚佳釀和有趣合影,我還是樂於點讚的。花心思發的東西總期待聽到個響兒,這是人之常情。

何菲:上海飯局

友人曾跟我說心裡話,她真是為了微博而遊歷、購物、吃飯的,且超過70%正在交往的朋友都是微信微博上認識的,這讓我匪夷所思。不過也許是我的性格太古早了,必須是先有現實生活中的“實體”的人,再引出一串人和事,編成一張網,才覺得踏實有根基。

人與人之間,總是要在一個共同的實際的事上磨過後才算相知,不是吃飯喝酒風花雪月那麼單薄。

萍水相逢卻相知,在我生命中非常非常少。一旦形成,我就將其視為命中註定,十分深刻長久。

如今大多數人對微信的使用已臻於成熟。聚個餐早已心照不宣不發朋友圈了,除遇特別奇特的酒與菜(當然美食家除外)。我有個閨蜜,她最反感吃頓飯就發九宮格和未經允許就把餐桌合影發朋友圈的人。不過在我看來,他們都有著樸素的熱情,卻需要在分寸的把控上下點力氣。其實朋友圈寡淡冷感不代表不低階,但不經意的剋制疏離、歸附更有價值感的東西,則從總體上更顯高階。

有高階感的飯局歷來崇尚小範圍、人對路,當然場地也要有主題有特色,吃什麼倒在其次。說話不流於表層的相互吹捧集體買醉,而是既有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暢快淋漓,又有金風玉露一相逢的迢迢暗度。

席間除了互加個微信外,放下手機這個勞什子,這是個危險的傢伙。

何菲:上海飯局

要小心飯局。味蕾享受加秀色可餐,人也跟著鬆弛下來,新朋舊友藉著酒意說些瘋話,露露底色,自我催眠,這時命運之神就會來插上詭秘的一腳,有時人生最大的變局往往發源於一頓飯。

花看半開,酒喝微醺,酒若不貪,則是風雅的好東西。不僅點化人的情態,更能讓平時難以出現的妙語妙句魚貫而出。微醺時再平實無趣的人也難免雀躍,忘形是與最真實的自己赤裸相見,這是多麼纏綿美妙的遇見。在上海,藏龍臥虎的善飲人很多,稍事顯露,有點深不可測的味道。

可善飲不等於莽夫般沒有章法的拼酒或者毫無時間管理的概念。

路子清爽的人,當天該首先敬誰酒、誰是東道主最重要的客人、誰是陪襯,每個人都心知肚明,不會逾越。如同一出相聲誰是捧哏,誰是逗哏,誰可以被嘲弄,誰需要自嘲,誰負責鼓掌叫好,彼此心中有數,分工明確。自己該喝多少、該如何發揮、何時發揮,集體心照不宣。

一個合格的飯局組織者,還會留心觀察人與人之間的微妙關係和最新動向,注意補充氣息相投的新鮮人和新鮮話題。主角不能沒有,也不能有太多。花瓶一定要有,光好看卻沒有核心技術,也是配置低了。桌上有公認的美食家和品酒大師是很扎臺型的事,不過每個品種最好只有一個。如此看來,上海很大,上海也很小。

友人有次和一群有頭有臉、有名有姓的人物吃飯,席到3/4時,他出去抽了枝煙。恰巧又接了兩個時間不短的電話。等他再回包房時,發現人去房空,他們早就從另一個通道走了。看來大家都把他忘了。

友人說,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在社交圈裡是個重要人物,但這次飯局讓他發現自己什麼也不是。進而有了領悟:許多人都高估了自己,都為虛名所累,總認為自己會有許多觀眾,其實你只是自己的觀眾。學會自飲自樂,方為人生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