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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拾」王家衛東邪西毒之盲劍客外傳(十至十二)

疲倦(十)

我決定返回家鄉,這個時候距我離家已經有六年零三個月。

在沙漠邊緣的小酒店裡,我遇到了黃藥師。他好像已經不認得我,還向我說起一種叫做“醉生夢死”的酒,喝了之後可以忘記以前做過的所有的事。

我對他說:你知道喝酒跟喝水的分別嗎?酒,越喝越暖;水,越喝越寒。

我想提醒他,喝水可以讓人保持冷靜;至於前面那句,純粹是為了押韻。

其實對於他來說,能夠忘記以前的事,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所以儘管我知道他已經陷入一種自我催眠的狀態,我的提醒還是點到即止,而且很快就離開了。我很高興自己不用實現當年的誓言,因為當我遇到黃藥師的時候,我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

遇到黃藥師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我夢到一個兒時的好友,我問他:家鄉的桃花已經開了吧?他很驚訝的對我說:桃花?我們那裡沒有桃花啊…

我驀的驚醒過來,窗外寒風呼嘯。

我的頭突然變得很疼,因為和桃花有關的事情,在我腦子裡出現了兩種記憶;這兩種記憶的碎片在我腦海裡交替出現,又稍縱即逝。一些本來確定無疑的事情,突然之間變得難辨真假。

我開始懷疑家鄉並沒有那樣的一片桃花林,我和桃花也並沒有如此美麗的相遇。

我們只不過是奉父母之命成婚,成婚之前,我們甚至沒有見過一面。

沒有非典,那些綁在長箭上的情書也沒有出現過。

桃花並沒有離開家鄉,是我一氣之下離家出走。

我不能接受桃花背叛我的事實,所以離家之後,我一直在潛意識裡編造著故事,並不斷的告訴自己要找到桃花。

這樣才能解釋為什麼我花了六年的時間,找遍了大江南北,仍然沒有桃花的訊息。

因為桃花根本就沒離開過家。

冷靜,冷靜,我對自己說:

你是董狐的後人,你十八歲起就開始編寫《江湖名人傳》,你明白這樣一個道理:許多合情合理的事情未必就是真的,許多真的事情反而不太合情合理。所以你現在要做的,就是立刻回家,查明真相。

第二天,我去找了那個著名的殺手經紀人,歐陽峰。

因為他是西域白駝山人,而且武功很高,行事毒辣,所以很多年之後,他有個綽號叫做“西毒”。

我去找他是因為我的盤纏已經不夠,而他可以幫我解決這個問題。

為了證明一個接近失明的人仍然可以是一個出色的殺手,我讓歐陽峰幫我約戰這一帶很出名的一個刀客,結果我只用了一劍,就贏得了歐陽峰的信任。

他說服了那些村民用十兩銀子的價錢來僱傭我殺一批馬賊,並允諾和我四六分成。

如果你這次成功的話,你將得到五兩銀子。在回來的路上,他突然對我說。

本來你該拿到六兩,但是你在我這裡的食宿費用要花去一兩。

我笑了笑,他雖然是一個精明、冷漠的殺手經紀人,但是還算公道。

如果我失敗了呢?那你豈不是損失了一兩銀子?我問他。

這個世界上沒有一件事情是可以完全確定的,有的事情就算你有十足的把握,可是你等來的往往是你完全意想不到的結局。

歐陽峰的語調依然很平靜,可是我分明感覺到了他內心的痛苦。

有人說,一個人可以假裝高興,但是他的眼神騙不了人。

我的眼睛已經接近失明,所以無法看到歐陽峰的眼神。可是我對文字太敏感,從這短短几句話,我已經知道,在這個冷漠的殺手經紀人背後,一定也有一個傷心的故事。

「朝花夕拾」王家衛東邪西毒之盲劍客外傳(十至十二)

疲倦(十一)

雖然知道馬賊不會那麼快就到,但是我仍然在第二天清晨就開始準備。

我用了一天的時間來記住方圓五里客棧和酒館的分佈,以及它們的大小、佈局、桌椅的位置,還有欄杆和柱子的粗細、腐朽程度;又用了一天的時間來弄清楚這個範圍內沙丘的個數和高低大小和每一寸土地的軟硬,還從歐陽峰和當地人嘴裡得到了這個季節風向的規律。

我做這一切是想讓歐陽峰知道,和他合作的是一個很專業的殺手。

但是我不想讓他知道,如果我不做這些,我的頭就會疼得厲害。

我從第三天開始在城外等待馬賊的出現,一等就等了七天,一天比一天晚。

有一天我發現,如果我任由兩種記憶在我腦子裡交戰,而不去努力辨別孰真孰假,我的頭就沒有以前那麼疼,於是我就任由它們混戰下去。

每天晚上回客棧的時候,我都會遇到一個女人。歐陽峰告訴我,她弟弟被一群太尉府的刀客殺死了,她就拿出一籃雞蛋和一頭毛驢來求他幫她報仇,而這已經是她家裡所有的財產。

做什麼都要付出相應的代價,這個道理她越早明白越好。歐陽峰最後說。

那次我經過她的身邊,聽到她小心翼翼的問:你可不可以幫我?

我心裡一緊,停住了腳步,但是很快就走開了。

如果換了十年前,根本不需要她開口,我也會查明真相,為她報仇。可惜現在熱血已褪,豪情不再,我已經變成了一個落魄的劍客。

我很想告訴她:如果這次狙擊馬賊成功的話,我可以幫她報仇。但是我終於沒有說出來,因為對付這幫馬賊,我根本沒有十足的把握。

有時候看著她,我會想起桃花。愛恨對錯早已不重要,可是我希望知道真相。

第七天晚上,我終於得到訊息,馬賊會在明天破曉時分來襲。

那天晚上我突然很想喝酒,就去找歐陽峰。歐陽峰放下手中的東西,幫我倒了一碗。

我忽然間意識到他手中的東西是一封信,而桃花留給我的那封信,我一直帶在身邊,這是一個很重要的證據。

可不可以幫我讀讀這封信?

我從包袱裡拿出一個一個裝毛筆的木盒,開啟之後,裡面果然是一封信,我把它遞給了歐陽峰。

歐陽峰接過之後沉默了幾秒鐘,我感覺到他有些驚訝。

對不起,信封裡面只是一張白紙,歐陽峰冷冷的說:

非常白,沒有寫過字的那種。

「朝花夕拾」王家衛東邪西毒之盲劍客外傳(十至十二)

疲倦(十二)

我早就感覺到了那個高手的逼近,他的腳步有一種奇異的節奏,每向前一步,氣勢和力量就會增強一分;在他拔刀的那一刻,他的氣勢和力量會達到巔峰,相信這個時候揮出的,必然是驚天地泣鬼神的一刀。

但是我仍然有十足的把握避開那一刀,我只是在等他的刀出鞘的那一剎那,那時我應該已經判斷出他這一刀的方向。

我的判斷完全正確,他在距我七步的地方出刀,目標是我的咽喉。

他用的是左手刀,我應該向右偏移兩分避開要害;雖然這樣背上免不了會捱上一腳,但是至少不會立刻喪命。甚至我還可以借這一腳的力量逃逸出戰圈,得到片刻喘息的機會。而那個用刀的高手因為一刀落空,信心和氣勢都會嚴重受挫,一刀不如一刀,我殺起他來會容易很多。

這個高手應該是馬賊中的領袖人物,如果我可以殺死他,可能會震懾住這些馬賊,這一戰我已經勝了大半。

這一切有一個關鍵的前提就是我必須在他的刀出鞘的那一剎那就開始行動,否則我就會立刻成為刀下游魂。

但是就在那一剎那,忽然一陣疲倦襲來。

那並非身體的疲勞,而是一種心靈的疲倦。

六年來,我一直在尋找桃花;一個多月以來,我則在尋找真相。當我得知那封信不過是一張白紙的時候,真相似乎已經昭然若揭,可是,為什麼我的腦海裡的兩種記憶還是糾纏不休?為什麼那種應該是我編造的記憶仍然揮之不去,反而愈加鮮明?

如果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為什麼那封信會變成一張白紙?如果這是一個編造的故事,為什麼我能如此真切的感受到其中的歡喜、痛苦、感動、焦慮和憤怒?

也許這是一個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的故事;也許這根本就是我編造的故事,不過在我重複了無數遍之後,已經變得比真實更加真實。

這一切仍然無法確定,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我真的曾經很愛桃花。

也許還有一件事可以確定,我現在已經不再愛桃花。

對一個人的愛可以有多深?天荒地老,海枯石爛?山無陵,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我曾經深愛過一個人,愛到雖然是她背叛了我,離開的卻是我;愛到可以為她欺騙自己,編造了一個悽美的故事;愛到不追究她的過錯,反而為她尋找合理的解釋。

但是我終於感到無以為繼,我終於感到一陣穿透心靈的疲倦,就在那刀手向我出刀的那一剎那。

死亡突然變成一種巨大的誘惑,我一直對未知的世界存有莫名的恐懼,可是在那一剎那,這種恐懼已經變得微不足道。

我以前聽人說過如果刀快的話,血從傷口噴出來的時候像風聲一樣,很好聽,想不到第一次聽到的,是我自己流出來的血。

「朝花夕拾」王家衛東邪西毒之盲劍客外傳(十至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