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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遇見過那個叫彩霞的姑娘

我從未如此驚喜地聽到一個人的名字。

於是,整個人都震驚了,然後被一場期待包裹。

在我12年的人生裡,從未有過的、迫不及待地,蓄謀和一個人做朋友。

這個人,叫彩霞。​

01

她名字刻在記憶深處,我尋尋覓覓了6年。

1995年春天,我6歲。

在外婆家的鄉村小學裡,​讀一年級,每天用蠟筆在作業本上塗塗畫畫,也有了幾個同學。

彩霞,是我的朋友,是那個班級裡我至今唯一記住的名字的人。

那年的故事,我幾乎都沒印象了,只記得下午三、四點時,我和彩霞跟同學們一起在教室門口的土操場上,跳皮筋。

輕風和煦,教室門口的水面波光粼粼。

西頭,是她回家的路。

東頭,是我回家的路。

或許,那天下午我正好面向西落的太陽,背光中,沒看清她的長相。

只記得一個靈秀溫柔的輪廓,和橘黃色光影裡柔和的髮絲。

很快,我這個異鄉人,在春天結束的時候,輟學跟隨父母搬回老家。

此後,我的童年裡,彩霞再也沒出現過。

她到底長什麼樣,我不知道。

只知道——當我又回到外婆家的小學讀書時,我開始期待見到一個叫彩霞的小姑娘。

而命運的有趣在於,橫生枝節,捉摸不定。

我等來了​一個叫紫霞的小女孩。

瘦弱,美麗,有一雙如林妹妹般似蹙非蹙的罥煙眉,跟隨父母從洪湖回來。

她家也在西頭。

我便費了些心思跟她做了同桌,向她打聽彩霞的事情。

她說,彩霞是她堂姐。

她說,彩霞在張家湖小學讀書。

她說,要不是轉學回來的時間太晚了,自己也不來這麼遠的地方上學。

所以,我知道,張家湖小學是個遙遠的地方。

那時,我天天畫畫。在紫霞離開之前,把最滿意的一幅畫送給了她。

跟她成為朋友,我實在太刻意。

但相處了不到一個學期,她又轉學了。

我想,她應該是去跟彩霞做同學了。

那時,沒有手機,沒有電話,連寫信都不流行,農村小女孩的細膩情感,跟泥濘道路比起來,矯情得不值一提。

我繼續著快樂而動盪的小學生涯。

六年級下學期,我也轉學了。

那可能是比張家湖小學更遠的地方。

紫霞,便當真成了記憶中的綺夢,紫氣氤氳而短暫。

彩霞,仍舊定格在夕照時橘黃透亮的光暈裡。

02

念念不忘必有迴響。

我那時還沒聽過這句話。

初一的班會,班主任點名念“彩霞”的第一秒​,我就知道,我的朋友來了。

我們在時光的變奏裡,終於交疊。

我們將要成為很好很好的朋友,這是我的思想鋼印。

我也終於知道她長什麼樣子了:眼睛大,身材修長,氣質嫻靜,美麗。

在擁擠的近八十人的班級裡,我們沒做成同桌。

即便這樣,我還是硬生生讓自己成為了她的朋友。

但我從未問過她是否記得我,不只因羞澀,更因不想讓重逢後的友誼增添哪怕一點點的憂傷變數。​

因為失而復得,所以跟她有關的事,我摻和起來,不遺餘力。

豆蔻梢頭二月春,正是一切都朦朦朧朧、欲說還休的時候。

長得好看的彩霞,很快收穫了男同學T的喜歡。

他數學成績很好,直率大方,笑容乾淨,經常讓彩霞臉紅。

那時,我們是純真的少年,所有的喜怒哀樂,所有的嬉戲打鬧,懵懂卻赤誠。

或許,六年的期待,強化了我對她的親密感,在所有她的故事裡,從開始到結束,我都想出現,哪怕是會讓她臉紅的T。

我成為感情戲裡那個無趣又討厭的配角,偶爾作妖還搶點戲碼,穿梭於彩霞跟T之間,用彩霞獨勻給我的資訊差,做一隻不可愛的青鳥,越殷勤、越心酸的那種。

但逐漸地,我變成了很重要的一環,即使只是箇中間傳話的人。

只是彩霞過於嫻靜遠離熱鬧,我跟T漸漸熟絡起來。

故事終於開始有了狗血的味道。

03

初二大分班,許多新的故事開始。

幸運的是,我和彩霞仍在一個班裡。

更幸運的是,T也在。

班上人數終於少了起來,我終於跟彩霞成為同桌,T坐彩霞正後排。

這大概是所有少男少女故事的標準開頭。

她害羞,從來只有否定和輕嗔。除了倩影,決不留下一絲眼波來回應,將少女的心事隱藏到最深處,雖然我明明覺察到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他在後桌守護喜歡的她,日復一日,絕不氣餒,在流逝的時光裡默記她後腦勺髮絲輕柔垂下來的樣子。

尷尬如我,在對彩霞的調侃中,越來越敵友莫辨。

不知道從哪一天的晚自習起,T不做卷子卻在橡皮擦上刻了“I Love You”扔到前排,我遞給彩霞的時候,第一次看到滿臉通紅是什麼樣子。

我被她的反應震驚到了。

那些迷惑般的否定,全加在一起,都比不上耳根紅了來得真實。

我極力維持平靜。

生怕一個表情失誤,牽扯出許多難堪,她的、我的。

教室裡的秒針,沉穩地繞圈,連小聲講話的人都沒有。

而我們三個人,心跳都不平靜。

這些寫滿愛意的橡皮擦,只要蘸上墨水蓋下字跡,便能刻在心上。

彩霞拒絕了。

而我手上倒是輾轉有了一個。

那時,我在想些什麼呢?

是祝福多一些還是嫉妒多一些呢?

那些字被我擦掉變成浮沫的時候,我的心思是不是洩露得太明顯了呢?

而她,又在想些什麼呢?

是擔心我的感受多一些還是羞澀多一些呢?

那幾個橡皮擦被我們玩笑似的肢解時,她那些隱秘的情緒又有誰細細感知呢?

又或者,我們故意忽視彼此的感受,蓋因無法處理這棘手的問題。

總之,一切都起了微妙的變化。

我們還坐一起,後排換了天地。

一些細枝末節的東西變了。

我跟她捆綁在一個名為“冰清玉潔”的姐妹團裡,高調曝光姐妹情。

我跟她一起乘船去外婆家,時刻都黏在一起。

我的新衣服給她穿,她的新手錶讓我戴。

越是證明,就越是心虛,因為肯定有些什麼不一樣了。

她交了個武漢的筆友,寫信傾訴心事,我全然不知。

及至知道時,我連失落感也要掩飾起來,再安慰自己:好的吧!

我們的默契,在於維持一貫以來的好朋友身份,兩人之間絕口不提T。

誰也沒有說破過,誰也沒有忽略過。

我也在和T的互動中,日漸矜持起來。

第二年春夏之交,隔壁班遞了情書過來,給彩霞。

我已不再那麼熱心她的情感事。

但還是因她多看了兩眼那位勇敢表白的男生。

但是,彩霞卻十分鄭重的問我的意見?

我不由得心驚,並臉紅了。

是的,終於輪到我臉紅了。

因為我慚愧,我在她面前相形見絀。

彩霞比我早生一個年頭,除了嫻靜以外,她落落大方,比我懂事。

她終於藉著一個男孩表白的契機,先主動開口跟我談這些懵懂的情感事,談我們之間唯一沒有開啟的心結。

用一個毫不相關的人,來給彼此臺階。

我第一次領會到她處事的周全。

從此,我對她,再無任何介懷,那些小別扭小尷尬,就這樣化解在一封陌生人的來信裡。

我甚至主動問起T的事,她否認。

她反過來問我,我也否認。

我們都對自己不誠實,說服自己,然後呵護對方。

04

初二結束在暑假,盛夏。

我終於憑著記憶,去了她位於西頭的家。

她家門口兩顆梔子樹,白玉的花枝枝蔓蔓,香氣濃烈。

她打著傘,站在遠處的池塘邊,跟她媽媽一起。

我朝著她的方向,大喊了一聲“彩霞”。

她轉過臉來,驚喜莫名。

是江南溫婉女子,嫋嫋婷婷的回眸,一襲白衣,笑容盛開,在熱得我爆痘的暑氣裡,清冽芬芳。

這是我們認識之後她最美的瞬間。

我終於知道她在家裡的樣子,慵懶閒適,比在學校裡可親可近。

她強烈要求我跟她一起看《金粉世家》。

不止一次,為金燕西和冷清秋的感情遺憾。

我想起更早的時候,我讓她看《紅樓夢》,她拒絕,說是不喜歡看情情愛愛的東西。

那時,我們年少稚嫩,掩飾真心說一些自以為密不透風的話,卻處處都是破綻。

晚上,我們並肩躺在床上,她擺好電風扇對著我吹,她自己睡裡面。

我們有說不完的話,散落在夏夜裡,直到月亮爬上來,星辰睏倦。

暑氣最盛的時候,我們回到學校補課,步入初三。

三個人,都分到了不同的班。

好像一切塵埃落定,互不打擾,專心學習。

我以為,一些故事進入尾聲。

卻沒想到,是戛然而止!

她退學了。

05

此後,我再也沒見過彩霞。

高一,T趕來我學校遞給我一張皺皺的紙,藍色的圓珠筆字跡,寫著上海某廠地址及電話。

她在那裡打工。

2017年,我出差穿梭於黃浦江邊,上海灘的風景來回交織,我只記起,這是她呆過的城市。

因此,我對上海有很厚的濾鏡。

在T給我紙條之前,輾轉而來的,是她要來見我的訊息。

我很興奮。

卻因為通訊不便,錯過了!

後來,大學期間的春節,我狀似不經意去她家,她弟弟告訴我:家姐未歸。

此後,時光飛逝,我們已沒有任何交集。

直到2015年夏天,我幫舅媽照顧幼兒園小朋友,有個怯生生的小女孩,說媽媽叫彩霞。

我腦袋一下子轟鳴,又歡喜又緊張。

偷偷地盯著小女孩看,眼神慈祥得不得了。

校車開往西頭,我的期待值拔到頂點。

我甚至擔心見面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門開的一剎那,那位叫“彩霞”的媽媽,不是她。

我暗自鬆了口氣,卻不知道自己是失落多一些,還是期待多一些。

2018年夏天,我在外婆家,遇見了彩霞的媽媽。

她記得年少時和彩霞是好朋友的我,我卻忘記了她。

我終於在15年後,可以探聽一點點彩霞的訊息。

她媽媽說,她早已嫁人,孩子很大了,就是嫁的太遠,太遠了。

有多遠呢?

福建。

06

我在舅舅家長住,無聊時翻翻縣誌,想弄清楚周邊河湖溝渠的由來。

所以,清晨或日暮時分,或者跑步,或者騎上電動車,在這片我成長的土地上,來回穿梭,在一些風景依稀的畫面裡,找回了許多溫暖美好的記憶。

西頭,是一個並不遠的地方,我想把記憶裡的一些場景修補得更清楚些。

於是,去了第一次遇到彩霞的小學。

卻發現,整個小學及村子所在的高墩,早已消失不見,無路可去,只剩下大致的方位。

那間小學,和那條分別通往東頭、西頭的路,埋在了時光裡。

我只能沿著新修好的鄉村小路前行。

繞半圈,去到記憶中彩霞家所在的位置,卻再也找不到記憶中的模樣。

他們家,連同紫霞家,連同整個西頭,都消失了,只剩一爿爿的綠波,盪漾在夕照的池塘。

滄海桑田,物非人非。

我第一次發現,小時候遙遠得不可觸控的地方,距離外婆家竟然只有兩公里。

我也終於發現,時光最遙遠,那些記憶裡真實的過往,被裹挾著絕塵而去,甚至讓人無憑可吊。

我沿著公路一直走,它通往河堤。

堤上住著的,是整個西頭搬過來的人家。

而河對面,就是張家湖小學。

我用腳步做尺度,串聯所有的過往事物,繞一圈,才不過5公里。

如今,我可以輕而易舉就能抵達其間任何一個地點,天地彷彿變小了。

但如今,我即便耗盡所有的通感,在眼前的水草與田埂間,也再復原不出舊時小徑屋簷的模樣。

彩霞當時站在哪裡回頭笑望,我拼湊不出來了。

而河堤上,必定有一戶人家,是彩霞家。

她媽媽的長相,我又忘了。

我也沒找到兩棵開花的梔子樹。

我路過河堤,來來回回。希望終有一日在她家門口被叫住,又隱隱擔心被叫住。

近鄉情更怯。

我和彩霞都在自己的人生故事裡,行行重行行。

縱使相逢,又當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