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元元一進家門，就遭到了趙彩霞的“審問”。
“你不是說下夜班跟劉小慧一起去吃飯嗎？我早上買菜的時候看到劉小慧了。你是跟哪個劉小慧去吃飯的？”
趙元元低頭不吭聲，趙彩霞不依不饒：“說，你幹什麼去了，是不是去見那個混蛋了？”
趙元元抬頭，微微皺起眉頭：“媽，什麼‘混蛋’呀，他是我……”
趙彩霞一拍桌子，指著趙元元的鼻子：“趙元元，你要是敢叫他一聲‘爸’，以後你就不要回這個家了。”
徐富強正好進門，聽到趙彩霞說的話，忙問怎麼了。
“老徐，”趙彩霞拉著徐富強的手，“你白對她這麼好了，她要認那個混蛋了。”她說著話就哭出來。
徐富強拍著她的背安慰她，讓她坐下，然後衝趙元元擺擺手。
趙元元忙回自己房間去。
她躺在自己床上，想睡一會，可眼前總是晃著何成光的身影。
他的頭髮是化療過後才長出來的，臉頰深深凹下，衣服那麼不合身。
只要是血肉心腸，看到這副模樣都會心軟，更何況，她的生命是他給的，他們有無法割斷的血緣。
但是，趙元元一想到小時候自己和趙彩霞的遭遇，心裡的恨就抵消了那份心軟。
01
趙元元小時候只有一個奶奶張翠芬給起的乳名：招娣。
趙元元每次聽趙彩霞說起她兩三歲時的事情，都說自己記得。
趙彩霞說她胡扯，趙元元也不知道是因為趙彩霞說多了，還是她真的記得。
她腦中一直有滾燙的水澆在自己腿上的情景，甚至都能聽到皮肉燙起泡的聲音。
“不就是一點開水嗎？丫頭片子就這麼嬌氣。”
張翠芬手裡還拎著水壺，壺裡冒著熱氣。
趙彩霞把招娣抱起來放到自來水管下面衝，她不敢動她嬌嫩腿上的褲子，怕把皮肉一起拽下來。
衝了一會，趙彩霞抱她往醫院跑。
何成光聽到別人說招娣被燙了，讓旁邊店鋪的人幫忙看著豆腐攤，急急忙忙趕回家，正遇上攔車的趙彩霞。
他問趙彩霞：“招娣怎麼樣？”
趙彩霞沒說話，正好來了一輛計程車，她坐進去，何成光也跟著進去，張翠芬追出來大聲喊：“要死了，為了一個丫頭，連生意都不做了！”
一路到醫院，趙彩霞都沒有說話，她鬢角的碎髮被汗珠沾在一起，臉色發白。
何成光伸手要把招娣接過去，趙彩霞動也不動，死死地抱著招娣。
何成光只好按照醫生說的，跑來跑去交費拿藥。
醫生用剪子剪開招娣的褲腳，何成光看得心直跳，招娣卻好像不知道疼，她抬頭看著趙彩霞，趙彩霞眼淚順著臉頰留下，嘴裡說著：“不疼，不疼。”
招娣伸手抹趙彩霞的眼淚，也說：“不疼，不疼。”
出了醫院，何成光伸手攔車，嘴裡小聲嘀咕：“怎麼這麼不小心……”
趙彩霞從在家門口遇到他就沒有正眼看他一下，現在突然扭過頭來，盯著他，聲音低沉，好像怕什麼會從她身體裡衝出來：“回去問你媽。”
招娣突然說了一句：“奶奶不是故意的。”她的聲音那麼甜，那麼嫩，眼睛睜得大大得看著何成光。
何成光心裡一咯噔，他知道張翠芬一直不喜歡招娣，可是她畢竟是招娣的親奶奶，不會狠到故意用開水燙這麼小的孩子吧。
趙彩霞第二天準備帶招娣回孃家，何成光勸她不要走：“招娣的腿燙成那樣，你就不要帶她來回跑了，等她好了，你再回去吧。”
趙彩霞心疼招娣，想想也是，就留在家裡。
02
等招娣腿稍微好了一點，趙彩霞就帶她回了孃家。
趙彩霞的母親周玉蘭正坐在凳子上編坐墊。她早年喪夫，又有眼疾，本身又體弱多病，做不了什麼工作，只能在家接一點編坐墊的活維持生計。
她聽到聲音，知道是趙彩霞回家了，連忙站起來，問：“小霞，你怎麼回來了？今天吃什麼，我去買菜。”
趙彩霞遺傳了周玉蘭的體質，再加上從小缺少營養，胃口一直不好，身體一向也很虛弱。
她先讓招娣叫外婆，然後讓周玉蘭不要忙活，她隨便吃點就好。
周玉蘭聽出她聲音不對，問她怎麼了，是不是跟何成光吵架了。
趙彩霞還沒有開口，招娣就說話了：“爸爸媽媽沒有吵架，我被燙了，媽媽哭了。”
“哎呦，怎麼燙著了？”周玉蘭慌得不知道怎麼辦，她看不清招娣的腿，急得手亂搖，“你呀，帶小孩要細心，一點都不能馬虎，你小時候，我一點也沒有讓你受委屈。”
趙彩霞咬著牙不說話，還是招娣“招供”了：“是奶奶不小心。”
周玉蘭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她心裡清楚怎麼回事。
晚上，招娣睡下了，趙彩霞對周玉蘭說，她想跟何成光離婚。
周玉蘭沉默好久才說：“小霞，結婚離婚不是過家家，說說就好的，當初他是你自己選的，就算有哪裡不好，你們才結婚三年，招娣才兩歲。你們要是離婚了，招娣怎麼辦。”
“我自己帶著招娣過，一樣的。”
“那怎麼一樣，你看看我。”周玉蘭拍拍自己的心口，“我一個人帶著你，是怎麼過來的，你看不到的嗎？女人帶著孩子，沒有個男人在身邊，多難呀。”她拿手絹擦眼淚。
“要不是你爸爸走得早……”
趙彩霞心裡很亂，她躺在床上，看著招娣，心想，那就再忍忍。她又安慰自己，也許再生個兒子就好了。
03
招娣三歲的時候，趙彩霞又懷孕了。
她這個身體，能懷孕不容易。何成光心裡高興，嘴上不說，只是豆製品作坊的生意他做得更起勁了。
招娣腿上有很大一片疤痕，夏天，趙彩霞不讓她穿短褲，太難看。
她自己嫌熱，長褲穿不住。只要她出現在張翠芬面前，張翠芬就好像特別煩，雖然她不再拎著開水壺說要澆她，卻嫌她礙事，攆她滾遠點。
何成光幹完活回家也經常給招娣帶一點糖或者小蛋糕，給趙彩霞買一點水果。
招娣總是樂呵呵地跟趙彩霞一起吃，趙彩霞摸著她烏黑的頭髮，聽見張翠芬發牢騷，說何成光浪費錢，給個賠錢貨買那麼多糖。
“媽媽，什麼是賠錢貨？”
招娣嘴裡吃著糖，口齒不清地問。
趙彩霞臉上露出勉強的笑，又遞給招娣一塊蛋糕：“可能爸爸又把豆腐做壞了吧。”
趙彩霞懷招娣的時候就沒停下幹活，張翠芬說女人懷孕沒有那麼嬌氣，她自己就一直幹活到生何成光的那天才歇下。
趙彩霞挺著大肚子，奉張翠芬的命令去豆製品作坊幫忙，何成光這時的豆製品作坊已經做大了，他打算再掙點錢就不做豆製品生意了，要乾點別的，能掙大錢的。
趙彩霞搬著一板豆腐，又挺著肚子，沒看到腳下有一塊木板。
何成光忙喊小心，可是趙彩霞已經被木板絆到，摔在地上，手裡的一板豆腐全都扣在地上，她的手捂著肚子，臉都扭曲了。
何成光看看豆腐，那一板豆腐不少錢呢，他心疼。再看看趙彩霞，他更心疼更不解。
他以為女人都像張翠芬那樣健康，身板硬朗。趙彩霞生招娣的時候就差點喪命，把他嚇壞了。
張翠芬就像莊稼地裡任意生長的狗尾草，趙彩霞就像他曾經買回家的梔子花，很香，很好看，卻不好養。
招娣聽何成光說趙彩霞住院了，也要去醫院。
張翠芬用充滿怒氣的聲音制止了她：“你個小丫頭片子添什麼亂？”
張翠芬恨，趙彩霞肚子裡是個男胎，就這麼沒了。
“我不讓你娶她，你非要娶，你看看你看看，我們老何家要絕後啦。”
張翠芬對著何成光甩手，嘆氣。何成光直嘆氣，他還得去醫院照顧趙彩霞，又得花不少錢，作坊的生意又得耽誤好多天。
不過，他想，既然趙彩霞這次懷了男孩，說明她不是不能生男孩，下次吧，下次肯定還是男孩。
04
招娣一天沒吃飯了，前幾天趙彩霞遞給她的小蛋糕還有，她兩口就給吞下去了。
夜裡，她開始肚子疼，噁心。接下來就是吐，拉肚子，她的衣服都髒兮兮的，渾身散發著難聞的味道。
趙彩霞和何成光都還在醫院，她太難受了，只好挪著去找張翠芬。
張翠芬只要一睡下就雷打不醒，招娣喊了她好幾聲她都沒聽見，招娣只好伸手去晃她。她人小，手本來就沒勁，再加上又吐又拉更沒力氣了。
到最後她也沒能把張翠芬弄醒，等張翠芬自己醒來的時候，被床邊地上躺的人嚇了一跳。
當她看清是招娣，心裡先是一驚，隨之又一喜。她不顧招娣身上的汙穢，伸手摸了摸她，發現身體還是熱的，有點失落。
想想，還是往醫院打了電話，告訴何成光招娣可能是暈過去了。
何成光焦躁得要撞牆，趙彩霞掙扎著從病床上起來，跑到急救室，招娣還在昏迷，醫生說她食物中毒，可能是吃了變質的東西。
她身上髒兮兮的，小臉也瘦得顯出尖下巴。
趙彩霞要辦出院，何成光突然大吼：“你別添亂了行不行？”
這是趙彩霞嫁給他以來，第一次聽他大聲吼，有點呆了。
“媽媽。”病床上的招娣發出微弱的聲音，她醒了。
趙彩霞蹲下去，伸手輕輕撫摸她的臉，一邊笑一邊流淚。
何成光這幾天嘆的氣比前面二十多年還多，招娣醒了，趙彩霞看來也不需要陪護了，他得把精力放在作坊上了。
趙彩霞和招娣一起出院回家，何成光沒去接，他忙著生意。
他們才到家，張翠芬就好像看見了救星，遞給趙彩霞一個保溫桶，讓她給何成光送飯去。
趙彩霞自己還沒有吃飯，招娣也還餓著肚子，張翠芬不管這些：“咱們女人餓點沒什麼，成光乾的是體力活，他不吃飯沒力氣，哪能掙到錢給你們交那些住院費。我給你們留著飯，你們回來吃。”
趙彩霞拉著招娣往作坊去。何成光給人家送豆腐去了，趙彩霞就在那等。
何成光送過豆腐回作坊，看到保溫桶，接過去就吃。招娣看他吃得那麼香，嘴張得大大的，口水都流出來了。可是最終她還是一口都沒吃到。
等回到家，說好給她們留著飯的張翠芬早不知道去哪了，鍋裡碗裡什麼都沒有。
趙彩霞嘆口氣，不指望別人就是最好的指望。
她生火給自己和招娣煮了麵條。醫生特意囑咐，招娣還沒有完全好，不能吃雞蛋，她自己卻需要吃雞蛋，可是她怕招娣眼饞，就乾脆一個雞蛋也沒有打，反正家裡也沒有雞蛋。
好在門口的小菜園裡還有青菜，她去薅了一把。
雖然知道張翠芬看到地裡青菜少了又要罵半天，她也顧不得了，這樣麵條不至於太清湯寡水。
趙彩霞和招娣天天更忙了，張翠芬不斷給她們找事做，一會搬木板，一會送飯，一會鋤地……招娣小手磨得都是泡。
趙彩霞晚上累得渾身疼，何成光摟著她不撒手。
她渾身亂擰，何成光貼著她的耳朵說：“你這胎是男孩，下次一定還能生男孩，我們有了兒子就好了。”
趙彩霞相信何成光說的“有了兒子就好了”，她也希望自己還能再懷個男孩。
05
果然，趙彩霞沒多久又有了。
有了上一次的教訓，張翠芬沒再天天盯著趙彩霞幹活。何成光說過了，讓趙彩霞好好歇著，她才能安安穩穩地生兒子。
趙彩霞安穩了，招娣就成了張翠芬的小夥計，她從早到晚不停地使喚招娣幹活，幾乎把原來趙彩霞的活都給了招娣。
趙彩霞想去幫忙，張翠芬就攔著：“你別動，這麼嬌貴，別弄壞了，又得花那些錢。她一個小孩子乾點活能怎麼，又累不壞。”
招娣就很乖地接一句：“我不累。”
她懷裡抱著木板，張翠芬給她剪了一頭狗啃一樣的短髮，被汗水緊緊地扒在腦袋上。
張翠芬不許她穿短褲露出腿上的疤，她長褲的褲腳一個捲起，一個放下，衣服上都是灰。
趙彩霞心裡一疼，招娣的樣子簡直像自己小時候看到的小叫花子，哪像有爸有媽的孩子。
她沒敢流眼淚，在心裡安慰自己：等生了兒子就好了。
夜裡，趙彩霞的肚子一陣一陣疼，她趕緊喊何成光。
何成光眼睛還沒睜開，聽趙彩霞說肚子疼，連忙去喊張翠芬，又找車準備送趙彩霞去醫院。
張翠芬本來想讓趙彩霞在家生，可生招娣的時候就是在家生，差點大人孩子都沒保住，她有點後怕，萬一這次是男孩，有個意外就不好了。
趙彩霞整整叫了一天，可就是生不出來。
醫生告訴何成光，胎兒太大，趙彩霞身體虛弱，如果不剖腹產，估計大人孩子都保不住。
何成光還沒有開口，張翠芬就跳起來說：“哪個女人生孩子容易，就她嬌貴，不能剖。”
趙彩霞到最後聲音都叫不出來了，周玉蘭已經聽到訊息趕來，她聽說趙彩霞和胎兒的情況都不太好，要求醫生剖腹產。
張翠芬又跳起來，剛準備開罵，周玉蘭抬頭迎向她，她突然就罵不出來了。
她沒見過周玉蘭幾次，印象中周玉蘭很瘦弱，眼睛又不好，這會雖然知道她看不見，卻還是覺得周玉蘭的眼光狠狠刺向她。
手術室的燈一直亮著，何成光看著燈，心裡很不安。
他已經把招娣接來了，家裡沒人，留她一個人在家不放心。
招娣偎在周玉蘭身邊，張翠芬想把她拽過來，又不敢接近周玉蘭，她拽拽何成光：“叫招娣過來，咱家的孩子，跟人家靠那麼近。”
周玉蘭眼不好，耳朵可靈，聽到了張翠芬的這句耳語，把招娣往懷裡摟了摟。
手術室的燈終於滅了，醫生走出來，何成光站起來問：“男孩女孩？”
張翠芬也跟在後面眼巴巴地看著醫生，周玉蘭問：“我閨女和孩子都好嗎？”
醫生搖搖頭，周玉蘭的心裡一緊。
趙彩霞這次懷的是男孩，可是在肚子裡憋的時間太長，沒有搶救過來。
何成光往後重重地坐在椅子上，張翠芬拍了一下大腿，扭頭就走。
趙彩霞已經不能再生孩子了，張翠芬讓他們離婚。
何成光心裡有點不捨，可他想要的兒子，趙彩霞已經不可能給他生了，再喜歡他有什麼用呢？梔子花再好看，也不能幫他做好豆腐掙到錢。
趙彩霞沒有一點不捨，她只帶著招娣沒要任何東西就回到了周玉蘭身邊，反正招娣也不受何家待見。
06
這個家是徐富強的，趙元元始終不覺得這裡是自己的家。
雖然徐富強對她和趙彩霞都很好，她上學的時候都是徐富強接送，徐猛幫她輔導功課。可是她就是跟他們親近不起來。
她還記得第一次遇到徐富強和徐猛的情景。
趙彩霞帶著招娣跟周玉蘭相依為命，周玉蘭要給招娣改名字，趙彩霞才想起來招娣一直沒上戶口。她是元旦那天出生的，趙彩霞說希望她以後圓圓滿滿，何家的姓不用了，就叫趙元元吧。
趙元元要上小學那年，舊城改造，周玉蘭的房子要拆。
僱人搬家還要花好多錢，周玉蘭請人把笨重的傢俱搬到租的房子，其餘東西就靠自己肩扛手提，好在出租房離得不算遠，走路就能到。
可是這一家三個女人不是年紀大看不見，就是年齡小沒力氣，趙彩霞身子又弱。
那天三個人歪歪倒倒搬了一堆鍋碗瓢盆，才走進小區大門，趙彩霞懷裡的鍋就掉了一隻，她彎腰去撿，乾脆一摞都倒了。
趙元元手裡也拿滿了，生怕自己一彎腰會落得跟趙彩霞一樣的結果。
正在為難，就看到一個年輕人把一堆鍋盆一摞，抱在懷裡，問她要去哪，後面還跟著一箇中年男子，手裡拎著另外兩隻鍋。
這就是徐富強和他兒子徐猛，他們就住這個小區，很利索地幫趙彩霞搬完了所有東西。知道他們一家不方便，就經常幫忙照應一下。
趙元元沒多久就感覺徐富強趙彩霞的好不是普通意義上的好，她經常聽人說後爸後媽不好。
有一天她悄悄問周玉蘭，如果趙彩霞另嫁，她可不可以還跟著周玉蘭。
經趙元元這一說，倒提醒了周玉蘭，她一直覺得徐富強熱心得過頭了。
她不由得高興又有點擔心，安慰趙元元就算趙彩霞再嫁，也沒人對她不好，她想跟著誰都可以。
可惜，以後趙元元只能跟著趙彩霞了。
周玉蘭問趙彩霞覺得徐富強怎麼樣，其實趙彩霞早就看出來徐富強的心意，只是她顧慮自己已經不能生孩子，根本就不去想這個事。
周玉蘭安慰她，先看看徐富強是什麼意思，他比趙彩霞大那麼多，就算她不能生孩子，配他也夠了。
才提過這事沒多久，周玉蘭就生了重病，不久撒手人寰。
趙彩霞家裡沒什麼親戚，喪事是徐富強和徐猛幫著辦的。趙彩霞百般感謝，徐富強說，自己家辦過好幾次喪事，已經習慣了。
之後，徐富強家向趙彩霞提出結婚。趙彩霞說出自己的顧慮，而且周玉蘭才去世。
徐富強說：“你有女兒，我有兒子。咱倆要是結婚了，那就是兒女雙全，還要生什麼孩子。再說了，就算沒孩子，我喜歡的是你這個人，又不是專為生孩子。”
徐富強還說，老人去世之後百天之內結婚，能沖喜。而且結婚之後就能省下租房子的錢。
趙彩霞沒立即回覆，她說要考慮考慮。她心裡忍不住把徐富強跟何成光比較，徐富強除了年紀大一點，哪裡都比何成光強。
趙彩霞不確定自己能遇到這樣好的人，結婚之後，徐富強還會對她和趙元元那麼好嗎？
何成光結婚之前也看不出來會一點不顧她的感受，只知道聽張翠芬的讓她生兒子。
她還記得周玉蘭的話，女人沒有個男人依靠，會很難。
她還有趙元元要養，自己又沒有什麼收入，省下房租，周玉蘭的房子改建好再以出租，自己手裡就能寬鬆一些。
她沒有人可以商量，就把心裡的想法都告訴了趙元元。
趙元元才上二年級，哪裡懂她想的那些事。趙元元只知道，這個世界上對她好的人，只剩下趙彩霞。
徐富強對她好，是因為對趙彩霞好。徐猛對她好，是因為徐富強讓他對她好。
“媽媽，不管你到哪，我都跟著你。”
趙彩霞嫁給了徐富強，徐猛上大學去了。
徐富強幾乎包攬了所有家務，買菜做飯洗衣服，他說，趙彩霞身體太虛弱，不能勞累，又給她找了在製衣廠的活。
坐著踩縫紉機，趙彩霞還是能做的。
趙彩霞問徐富強為什麼對她那麼好，徐富強就覺得她需要人照顧，他就喜歡照顧她。
可能這就是所謂的喜歡一個人沒有理由吧。
趙元元看趙彩霞高興，她就高興。可是趙彩霞讓她改叫徐富強“爸爸”，她不願意。
她從小就沒怎麼叫過“爸爸”，她很少見到何成光，何成光見到她也像沒見到，頂多逗逗她，就像逗一隻貓。
沒有爸爸的疼愛，她也無所謂，她從被張翠芬不喜歡燙傷開始，就學會了隱藏自己的真實情緒，看人的臉色說話。
她沒有太大的要求，只想過平靜的生活。
如果不是趙彩霞要嫁給徐富強，她覺得就她們倆也能活得很好，不需要非得依靠一個男人。
07
趙元元一路上到初中，有一天放學出校門，同學碰碰她胳膊，指著路對面，說：“看，那個人又來了。”
那是何成光，他不是第一次出現在趙元元學校外面，她第一次發現何成光是在小學五年級。
他隔三差五地就會來一趟。
難為他居然打聽出趙元元唸了哪個學校，看來他日子過得不錯，越來越胖了。
終於有一天，他攔在趙元元面前，被同學發現報告給了老師。老師出來質問他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攔一箇中學生。
趙元元連忙對老師說，這是親戚，就拽著何成光走了。
趙元元的家庭資料上“父親”那一欄是去世，所以如果告訴她眼前這人是趙元元的父親，估計老師會嚇暈過去。
趙元元問何成光有什麼事。
何成光說：“你奶奶……”
“我沒有奶奶。”
何成光被嗆住了，他停了一下又說：“她快不行了，一直唸叨著要見見‘招娣’。”
“招娣是誰，不認識。”
趙元元說完轉身就走。
“招娣，元元，她再有不是，也是你奶奶……”
“怎麼，你是想讓我也‘不小心’把她的腿燙傷，讓她到那邊也記得我？”
何成光張嘴喝了一肚子風，趙元元已經跑遠了。
趙元元從來沒有對趙彩霞說過何成光去找她的事。
何成光跟趙彩霞離婚三個月之後，就跟一個外地來打工的小姑娘結婚，第二年就生了兒子。
兒子被張翠芬寵得上天，何成光根本就不能管他，只要他一管兒子，張翠芬和新妻子就一起護。兒子從一年級就被請家長，什麼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壞事他都做了。
每次兒子一犯錯，他就格外想念那個乖乖的招娣。每次一看到護兒子的新妻子，他就特別想念像梔子花的趙彩霞。
這個新妻子就是一個刺蝟，渾身是刺。
何成光的豆製品作坊已經不開了，開了間飯店，生意越來越好，飯店也越開越大。
雖然他看到兒子就頭疼，看到新妻子就心煩，不過他心裡認為是他們給自己帶來了好運，才讓自己生意越做越大，錢越掙越多。
08
何成光最近一次出現在趙元元面前，把趙元元嚇了一跳。
趙元元最好的一個醫學院同學知道她的經歷，在腫瘤科看診遇到何成光，就告訴了趙元元。
趙元元得知何成光得了癌症，心裡有一種快感，認為那是何成光的報應。
當她真正看到何成光的時候，才知道他病得那麼重。
他瘦得脫了形，任誰也沒法對他說出活該。
他告訴趙元元，一次兒子跟人打架受傷到醫院需要輸血，他才發現兒子的血型不對。他悄悄做了親子鑑定，發現兒子根本不是他的。
他沒敢把這事告訴張翠芬。
當兒子再一次惹事的時候，他把親子鑑定甩在那娘倆面前，他再一次離了婚，財產也被分走了一大半。
患病之後，他把掙錢之後買的大房子賣了，自己租了一間小房子。
趙元元不聲不響地聽他說完，問他想怎麼樣。
“你媽媽，她過得好嗎？”
“我媽不需要你操心。”
趙元元剛說完，何成光就捂著肚子就歪倒了。趙元元嚇心裡一驚，要把他送到醫院，他搖頭說自己經常這樣。
趙元元知道，這是癌症病人常有的，估計何成光的日子不多了。
看他疼成那個樣子，趙元元叫了計程車，問了他地址，把他送回去。
何成光租的房子又小又黑，廚房看樣子是從來沒有開過火。
何成光是癌症晚期，他怎麼吃飯的呢？
趙元元窩在自己的椅子上想著，外面，徐富強還在勸趙彩霞：“元元是個懂事的孩子，心地善良……”
趙元元本著作為醫生的人道主義原則，決定在何成光最後的時間給他生活上的照顧。
可是，這個事情她不能瞞著趙彩霞進行，就像今天，她跟何成光見面，撒謊就沒有成功。
想好了之後，她就美美睡了一覺。
晚上吃過飯，趙元元把何成光的事告訴了趙彩霞，說要去給他做飯。
“你去給他做飯，你在家連一頓飯都沒做過，你去給那個混蛋做飯？”
徐富強揮揮手製止她繼續說下去：“他畢竟是元元的生父。”
“他什麼時候把自己當成元元的爸爸了？”
“元元怎麼說也是個醫生，遇到需要幫助的人，她這是職責所在。”
徐富強真是句句都說到趙元元心裡去了，被人看透的感覺很不好。
徐富強又勸趙彩霞，要是她遇到病入膏肓的人，肯定也會心生憐憫，想要幫助的。
“幫誰我也不會幫那個東西！”
“誒，不要這樣講話，小霞，我知道，你是嘴硬心軟。”
徐富強的話不疾不徐，聲調也不高，卻總能說到人的心裡去。
趙彩霞不吭聲了。
趙元元找來一些適合胃癌病人的食譜，何成光那個小房子看來不適合做飯，她就在家做好，給他送過去。
何成光最後的時光裡，喝的都是以前喝不到的湯。
張翠芬做飯很簡單，白米粥和大饃，炒點青菜，炒點肉絲。喝湯，喝什麼湯？沒那麼講究。
新妻子是從來不做飯的，趙彩霞倒是做過飯，但是她做的飯，張翠芬看不上眼，就不讓她做了。
一直到何成光去世，他還是沒能聽到趙元元叫他一聲“爸爸”，趙元元告訴過他，只是因為他是需要照顧的病人。
趙元元沒告訴他的是，他喝的那些湯，其實好些都是趙彩霞燉的。
趙元元不是做飯的料，好好的鴿子和魚，都能被她燉得糊鍋底，弄得滿屋子難聞的味，沒辦法，趙彩霞只好親自上陣燉湯。
只是趙彩霞有一個條件，不許告訴何成光湯是她燉的。
何成光臨終前，趙元元說趙彩霞讓轉告一句話，何成光努力睜大眼睛，好像可以聽得更清楚。
“沒有你，我們生活得很好。”
何成光聽完，嗓子裡“咯咯”兩聲，就再也沒有醒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