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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職 業 故 事 -
疾病是一口看不見的深井，把希望、財富和信心一併吞沒。看吳媽媽的穿著，我嘆了口氣，有些理解她的窘迫。畢竟像吳奇這樣的老病號，只怕早把家底子掏空了，也難怪吳媽媽有所顧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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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2月9日，科室收治了一個27歲的帥小夥。小夥子那眉眼，活脫脫唱《青蘋果樂園》時的吳奇隆。
巧的是，患者也姓吳，叫吳奇。入院診斷為主動脈瓣機械瓣膜狹窄和心臟粘液瘤切除術後。
我仔細詢問，患者因主動脈瓣置換術後3年，胸悶、氣促2個月才又入我院治療。
陪吳奇一起來的，除了吳媽媽，還有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女孩。女孩有一雙小鹿般靈動的大眼睛，滿是膠原蛋白的臉略微有點嬰兒肥，讓她看上去特別可愛。
女孩說她叫唐詩詩，是吳奇的女朋友。下一秒，她又羞澀一笑：“不，是未婚妻！”
我笑望著這俊男靚女一對璧人，感覺很養眼。唐詩詩水蔥般的手指絞在一起：“宋醫生，手術風險大不？
吳媽媽也很緊張，瞪大眼睛望著我，臉上的皺紋都有些僵硬了。
醫生不斷生死。
面對這兩雙期待的眼睛，我一時真不好怎麼回答了。
吳奇這種老病號，進出醫院的次數多了，人也油了。他嘻嘻一笑打破了僵局，還不忘促狹地朝我擠擠眼：“你們別怕，那些難關我都闖過來了，還怕這個小手術？沒事的啦！”
“對，我們要有信心。”我點頭附和道，“患者年輕，身體素質不錯，不用太擔心啦！”
唐詩詩明顯鬆了口氣，一隻手挽著吳奇，一隻手拉著吳媽媽，笑出兩個小梨渦：“吉人天相，肯定會沒事的啦！”
吳媽媽愣了愣，牽了牽嘴角扯出一抹勉強的笑意：“對，會沒事的啦！我們走，別耽誤宋醫生了！”
“走啦！”吳奇長臂一探，把老媽和女友左右一擁朝門口走去。到門口又回頭朝我看了一眼，眼神中有洞察一切的通透與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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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吳媽媽像個做錯事的小學生，小心翼翼地挨著門進來，嘴唇翕動著，用帶著方言的塑膠普通話問：“宋醫生，你說實話，我兒子這病，能根治嗎？”
我連蒙帶猜問了幾遍，才聽懂她要表達的意思。
治病本來就是個勞命傷財、身心煎熬的過程，很多重大疾病治到最後，很可能面臨人財兩空的結局，因此常有家屬拐彎抹角問這類問題。
我有些不悅，作為一個母親，怎麼會這麼沒信心？難道也是捨不得醫療費？可吳奇才27歲，他那麼陽光帥氣，而且已經之前做過手術了，怎麼到這時候反倒說這話了？她只有這麼一個兒子，難道不該是全力救治嗎？
這樣一想，我留意了一下吳媽媽。她看上去年近六十了，頭髮花白，上穿一件老舊羊毛衫，袖子和衣襟上全是毛球；下著一條廉價的黑色休閒褲，膝蓋磨得發光；腳下的運動鞋有一處開了膠，像嬰兒似的張著小嘴，似乎在訴說什麼。
見我看向她，她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問題有些不合時宜，不安地絞著衣角，垂下眼瞼不敢看我。
疾病是一口看不見的深井，把希望、財富和信心一併吞沒。
看吳媽媽的穿著，我嘆了口氣，有些理解她的窘迫。畢竟像吳奇這樣的老病號，只怕早把家底子掏空了，也難怪吳媽媽有所顧慮了。
我想了想，輕聲跟她說我們醫院針對貧困家庭有一定的救助，她如果有需要，可以去申請一下。
吳媽媽搖搖頭：“宋醫生，謝謝你！我有手有腳，家裡種了田養了豬，就不給別人添麻煩了！我只是，只是……”
她結結巴巴連比帶劃說了半天，我才明白她的良苦用心。
吳媽媽告訴我，吳奇是單親家庭長大的。這孩子爭氣，從小就長成別人家的孩子，不僅勤快體貼人，學習成績也是棒棒的，一路高歌進了985。
唐詩詩是他的大學同學，兩人對上眼成為戀人。大學畢業後，吳奇去了一家大公司上班。唐詩詩被家裡催著回廣州打理家族生意，開啟了雙城之戀。
吳奇的病是參加工作後才發的。當時為趕一個專案，他跟同事一起連續奮戰了好幾天，突然暈倒在崗位上，送醫院搶救才知道得了這病。
搶救過來後，他第一時間跟唐詩詩提出了分手。唐詩詩死活不同意，哭著要個結果。
為了讓她死心，他躺在病床上，紅著眼眶跟她影片：“外在條件也許可以透過努力拉近距離，可我這身體……還是別耽誤你了！怪只怪，我沒這福氣，你就答應我，讓我心無旁騖上手術檯吧！”
一番話，聽得所有人都落下淚來，唐詩詩更是哭得肝腸寸斷。吳奇卻掛了電話，決絕地把她所有的聯絡方式都拉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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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支援兒子的決定？”我很好奇，“後來他們怎麼又在一起了？”
吳媽媽苦笑道：“我也覺得這病太嚇人，不想害人家姑娘，誰知這丫頭這麼犟，會在奇兒做手術時趕了來啊！”
原來唐詩詩知道實情後，並沒有放棄這段感情，而是訂了機票趕了過來。在聯絡不上吳奇的情況下，她去他公司打聽到了所在的醫院，直接趕了過來。
為了不讓吳奇分心影響手術，她偷偷和吳媽媽商量，等他睡著了來瞄上幾眼。手術那天，也一直陪著吳媽媽等在手術室外，兩人相互打氣，等著那個都深愛的男人平安出來。
謝天謝地，吳奇的手術很成功。唐詩詩激動地抱著吳媽媽哭了。她說這是上天給的機會，讓他們好好在一起。
“宋醫生，我活到五十歲，就沒見過這樣痴情的女孩。我兒子手術後，擦洗翻身，端茶倒水，細緻又體貼。”吳媽媽抹了抹眼睛，“我也被她感動了，反過來勸兒子別擰巴，兩人這才又好上的。”
五十歲！我吸了口氣，未老先衰是個令人心酸的詞語，年齡里加了太多兒女的愁，老就提前來了。
“我本來想著手術成功就萬事大吉了，誰知現在又出了這毛病！”她聲音發哽，“宋醫生，你說實話，我兒子這病能治好嗎？要是萬一……我們不能害詩詩呀！”
她絮絮叨叨說著，說唐詩詩有顏有才家境優渥，自然不缺優質追求者。她不想把這麼好的女孩捆在自家這棵歪脖子樹上，而且這樹還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倒呢！
“我也是個媽媽，知道父母都希望兒女好好的，理解詩詩爸媽反對的心情。”兩行熱淚從吳媽媽爬滿皺紋的臉上滑落，她的表情有些執拗，“我兒子身體不好，該我們受著，不能害人家！如果真治不好，我不怕做這個惡人！”
聽她這麼說，我的心猛然一揪。我也有兒子，完全理解身為人母的擔憂與心疼，孩子要有個什麼頭痛腦熱的，都恨不得自己去替。更何況，吳奇得的還是關乎生命的大病？
在這種情況下，還能替別人考慮，真不是一般母親能做到的。
我肅然起敬，認真地告訴她：“你也別太緊張，目前有主動脈瓣置換後25年還存活的先例。也就是說，只要保養得當，患者完全可以正常工作生活。現在的卡瓣，我考慮給予積極利尿治療，明確診斷，排除禁忌後，再決定手術吧。”
吳媽媽鬆了口氣，眼神也明亮起來。這個可憐的母親，神經繃得太緊了，一點鼓勵就猶如一道光，能讓她重燃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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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奇的狀況還不錯，經全科討論，一致決定給他行左室流出道新生物清除術。
手術前，我和患者和家屬約談。除了例行公事的告知，我還誠心多說了幾句。
吳奇看了老媽和我一眼，握著唐詩詩的手正色道：“上次手術已經過了三年，我以為沒事了，誰知還是出了么蛾子。詩詩，如果這回再不好，你就聽你爸媽的，回去吧，別為我浪費時間了！”
“不會的！”唐詩詩笑容燦爛，“我相信宋醫生，你一定會好起來的！我等你！”
我笑著點點頭，其實心裡還是有些顧慮。且不說任何手術都會有風險，我還擔心卡瓣是長了贅生物，還是粘液瘤復發？那還得做病理檢測才知道結果了。
我感覺壓力有些大，這不僅是治病，更是讓這段情緣得以延續，讓有情人終成眷屬。
12月22日，吳奇在全麻體外迴圈下手術。唐詩詩陪著吳媽媽坐在手術室外等待，她輕聲說：“你別擔心，一定會沒事的。等吳奇好了，就留在我家的公司上班吧。你也搬過來吧，廣州氣候好，對他身體有好處。”
她嘴裡說得輕鬆，我注意到她攥手機的手不止指節發白，還如微風中的小草，細密地顫抖著，只是在努力控制而已。
好在手術很順利，我們懸著的心也稍稍安了些。在等待後續結果的那幾天，我幾次看到唐詩詩在走廊的盡頭講電話，情緒比較激動，每次回來都眼圈泛紅，明顯哭過。我也不好多問。
吳奇術後給予積極呼吸機輔助呼吸、強心、利尿、抗感染、營養支援、抗凝治療，恢復很好。
後來吳媽媽告訴我，因為這病，吳奇已經做幾次手術了。唐家人不願女兒找個三天兩頭跑醫院的病秧子，何況病在心臟，風險極大，因此一直在反對。
可唐詩詩認為，吳奇能一次次化險為夷，就是上天的眷顧。她愛他，如果一場病就打退場鼓，那這愛也太經不起考驗了！
她多次提出可以先去領個證，吳家母子一來覺得這樣先斬後奏對不住唐家人，二來怕吳奇的病再生變故害了她，一直沒去領證。
這回唐家人知道吳奇又住院了，再一次要求女兒跟他分手。唐詩詩堅決不肯，和家人鬧得很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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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孩子死心眼兒，我怎麼說也說不通，唉！”吳媽媽一聲長嘆。
原來是這樣！難怪這幾天感覺唐詩詩有點兒強裝歡顏了。一邊是戀人一邊是父母，一邊是愛情一邊是親情，也難怪唐詩詩為難。我暗暗祈禱老天垂憐這對苦命鴛鴦，讓吳奇有驚無險吧。
過了幾天，吳奇結果出來了，機械瓣新生物細菌培養陰性，病理檢查也顯示為緻密增生的纖維結締組織，基本排除細菌贅生物及粘液瘤復發。
我很開心，剛巧唐詩詩從門口走過，我立馬把這一結果告訴了她。
“宋醫生，謝謝你！”她愣怔片刻，一把抓住我的手道謝。
她的眼淚撲簌簌滾落下來，抬手抹了把臉又嘿嘿直樂。這又哭又笑的模樣把我嚇了一大跳，輕拍了下她的手：“呃，不客氣啦！”
“宋醫生你忙，我把這好訊息告訴吳奇去！”她臉上的陰霾一掃而光，走路帶風回了病房，連飄揚的髮絲都透著歡喜。
也許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吳奇也被她的情緒感染，我去查房時，看他盤腿坐在床上，不知跟唐詩詩說了什麼，惹得她捂著肚子笑彎了腰。
一旁的吳媽媽眉眼含笑，寵溺地望著他們。
見我進來，吳奇攬過女友笑問：“宋醫生，請教你個事，這求婚怎樣求才既浪漫又有誠意？”
看唐詩詩面若桃花，我憋住笑，裝做很認真的樣子敲了敲頭：“哎，你還真把我難住了，我都忘了浪漫長什麼樣了！來，給我看看你的傷口。”
時間像風颳過，吳奇的狀態一天天好起來，元旦過後，傷口癒合良好，輔助檢查複查了胸片、心臟彩超，結果也都正常。我根據治療效果判斷，寫下治癒，可出院的意見。
唐詩詩興奮不已，給我們每人訂了一杯奶茶。我一邊喝著奶茶一邊打趣：“小唐，世上的男人這麼多，你為什麼對吳奇情有獨鍾呢？”
她羞澀一笑：“宋醫生，感情這事怎麼說得清呢？我見過很多優秀的男人，也不乏優質追求者，可都不如我跟吳奇在一起輕鬆自在。”她的眼睛像星辰一樣璀璨，“
人生一世，最舒服的狀態，不就是和一個讓你放鬆的人在一起嗎？要天天繃著，那不得累死呀！
”
1月6日，吳奇出院，我寫下醫囑：
1。出院後1周複查凝血酶原時間、血常規，1個月複查心臟超聲、胸片，3個月後返院複查。
2。帶藥：華法林鈉片（芬蘭3mg） 6mg 口服 1/晚；此藥終身服用抗凝治療：維持INR在2。5左右。
3。服用華法林期間每2個月複查一次凝血酶原時間，根據結果及時聯絡醫師調整華法林服用劑量。
唐詩詩一手指著“終身服藥”幾個字，一手撫著肚子，笑吟吟看向吳奇：“沒關係，以後讓我們的小寶提醒你吃藥就是！”
“啊？你有了？”吳奇驚叫起來。吳媽媽心疼不已：“傻孩子，你怎麼瞞著不說呢？看這段時間把你累的！”
“我沒事兒！”唐詩詩一臉搞定一切的傲嬌，對驚成呆頭鵝的吳家母子吐了吐舌頭：“走！回家，我爸媽等我們吃飯呢！”
果然吉人自有天相，善人自有天助。看著這否極泰來的一家人，我更相信，
有德有愛的人，運氣一定不會太壞。
注：為保護隱私，文中出現的人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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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藤蘿，青年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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