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出夢入夢邊界非常模糊，秦可卿一聲“嬸子，好睡啊。”就從現實入了夢，囑咐王熙鳳身後有餘要縮手，眼前有路要回頭，置辦田產作為祭祀和教育資費用地，即使是抄沒，祭祀用地是不充公的，子侄們可以回家務農讀書，多麼清晰明確的理財治家之道，遠見卓識，
不愧為脂粉隊裡的英雄，王熙鳳的好閨蜜。
可惜因為種種考慮，王熙鳳沒有依言執行，最後大廈傾覆，她帶著對巧姐的牽掛，被一卷草蓆卷著去了昏慘慘的黃泉路。
二門上傳事雲板叩了四下，王熙鳳出夢，下人說：“東府蓉大奶奶沒了。”
入夢出夢寫得不著痕跡，這是《紅樓夢》曹公的高妙，再往前回溯165年左右，湯顯祖出生，長大後為官，政績斐然，但是觸怒權貴，遭圍攻，憤而辭官，寫了著名的“臨川四夢”：《還魂記》、《紫釵記》、《南柯記》和《邯鄲記》，《還魂記》即《牡丹亭》成為湯顯祖的代表作。
其入夢、出夢的起承轉合，完全就是電影的蒙太奇手法，算是《盜夢空間》夢裡更有夢千重的老祖宗，湯顯祖與莎士比亞同時代，他們成為中西戲劇雙壁，作品流傳後世，經久不衰。
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牡丹亭裡的春夢，不在梅邊在柳邊
少女杜麗娘在一個春日裡到自家花園賞春，看著良辰美景，聽著別人家的賞心樂事，草長鶯飛的春天，少女的春心也萌動了，回去做個夢，夢到一位叫柳夢梅的書生，
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兩人生而可與死，死而可復生者，皆因情之至也。所以會相看兩不厭，在合適的時間遇到合適的人，電光火石的剎那
，“和你把領釦松，衣頻寬，袖梢兒搵著牙兒沾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一見鍾情，一見傾心，一見溫存都變得自然而然。心在金風少女的春玉露一相逢之後，變成了相思，思之而不可得，夢裡溫存，夢外無跡可尋。這種無法安放的相思便成了疾。
杜麗娘和柳夢梅的初相識，和寶黛初會有異曲同工之處。“這個妹妹我認識。”一見如故的感覺很多人都有，三生石上舊精魂，沒有無緣無故的相見，神瑛侍者和絳珠仙子的過往他們已經忘記了。水澆前世，淚還今生，所有相遇都是久別重逢，紅塵歷劫，有人報恩，有人還願，有人報仇，有人結怨，因此才有這悲喜交加的際遇。
情不知所起，確切地說，應該是情忘之所起才對。
蘇東坡的《僧圓澤記》記錄了這樣一個故事，李源和僧人圓澤結伴同遊峨眉山，李源想從荊州沿三峽到峨眉山，圓澤覺得從長安經過更快捷，李源堅持自己的路線，圓澤沉默了一下：“行止本不由人定，如你所願吧。”
兩人從荊州入四川，經過南浦（今重慶市萬州區），看見一位身懷六甲的婦人，圓澤說：“她已有孕三年，是我託身轉世之所在，因我遲遲不來，故她無法生產。我不想走荊州，就是不想遇到她啊。三日後，你來婦人家，我以一笑示你為驗，十二年後，你到杭州天竺寺，我們還有相見之緣。”說完結跏趺坐，圓寂了。
三天後，李源到婦人家，嬰兒果然對他微笑。李源回到圓澤的寺院，徒弟說師父臨走前已經安排好了後事。十二年後，李源到杭州天竺寺，見一牧童，對他說：“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用論。慚愧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
李源知道這是圓澤，牧童說：“李公乃是守信之人，可惜我們無法再續前緣。”說完又說：“身前身後事茫茫，欲話因緣恐斷腸。吳越山川尋已遍，卻回煙棹上瞿塘。”
李源和圓澤的故事留下了三生石，據說在這塊石頭前能看到三生三世，情定三生的典故由此而出，三生三世的故事中西有之，無不蕩氣迴腸，感人肺腑。
杜麗娘和柳夢梅一定是情定三生的緣分，他們的愛情貫穿生死。夢裡相遇的書生，讓杜麗娘無法忘懷，思念成疾，她畫了一幅自畫像，畫像上除了自己青春的容顏還有梅花柳樹，一句“他年得傍蟾宮客，不在梅邊在柳邊”，道盡了少女不盡的深情和生死如一的愛戀。帶著對柳夢梅的眷戀，她幽幽告別了這個世界。
柳夢梅來到杜麗娘的埋骨之地梅花觀，撿到杜麗娘的畫像，一見傾心，似曾相識又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見過，於是手拿畫像，像對待一位真正的小姐一樣，自言自語一唱一和，這一段在劇中被演繹得非常俏皮，杜麗娘的魂魄現身與柳夢梅相見，無法安放的相思終於得到了慰藉。
《拾畫》、《叫畫》兩折，是獨角戲，書生與一幅畫的互動，非常考驗舞臺功力，無聲不歌，無動不舞，這幅畫好像活脫脫的杜麗娘，書生與之對話、同行，出雙入對的既視感呼之欲出。書生只覺得“這個小姐我見過”，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直到杜麗娘的魂魄出現，他才想起，這正是夢中繾綣的小姐，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真情勾連夢裡夢外，情真貫穿天上地下，愛是一切障礙的救贖，這份就是他、死也要嫁魂也要娶的愛，不僅僅是一生一世的緣分，三生石上舊精魂，所有相遇都是久別重逢。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這份姻緣早已註定，超脫生死。
二、死可生，生可死，死而復生，人鬼情不了
杜麗娘的魂魄和柳夢梅相認，金風玉露再相逢，杜麗娘非夢梅不嫁，縱使是鬼，柳夢梅也非麗娘不娶，情比金堅的誓言打動了神靈，掘開墳墓，杜麗娘吃了還魂丹，死而復生。一對痴情璧人終於得到了大圓滿的結局。
人鬼情不了的故事東方有《倩女幽魂》、西方有《人鬼情未了》，都是人鬼戀的經典，但是大部分作品，給人鬼戀安排的結局是濃情蜜意之後，人鬼殊途，不論如何都要各歸各道，灑淚訣別。
電影《人鬼情未了》薩姆和美莉這對甜蜜愛人在結婚前夕，薩姆出現了意外，他被歹徒搶劫，中槍身亡。這是一場薩姆朋友卡爾製造的蓄意謀殺，薩姆的鬼魂在靈媒的幫助下，讓卡爾露出真面目，自取滅亡，最後藉助靈媒的身體，薩姆和美莉最後一次擁吻，然後薩姆慢慢消失在虛空之中。
戲劇創作中，悲劇比喜劇更能觸動人心，但是幾翻波折、歷盡艱險，終於獲得大團圓結局也是好的
，就像《倩女幽魂》，寧採臣和聶小倩，經過上天入地的大救援，受困於姥姥和鬼王的聶小倩終於還魂成人，和寧採臣有情人終成眷屬。
愛是跨越生死的還魂密碼，忠貞是它的門衛
，杜麗娘的魂魄見到心心念唸的書生，高興之餘，還是有顧慮的，她怕人鬼殊途，不能如願，但是書生的忠貞，讓杜麗娘的痴心沒有錯付，書生說不論是人是鬼，非麗娘不娶，君子一諾千金，神鬼都來助力，《還魂》一折，眾人開啟杜麗娘的墳墓，小姐異香襲人，幽姿如故，還魂夜，杜麗娘死而復生，經過一翻波折，有情人終成眷屬。
《牡丹亭》最初的故事來自於《夷堅志》的一段記錄，謫居南安的官員千金死後化成鬼魂，在寶積寺與謫官太尉孫子相遇相戀，任桂情不了的故事自古多見各種著述，話本小說《杜麗娘慕色還魂》也是《牡丹亭》的創作藍本之一，厭倦仕途的湯顯祖，寫出《牡丹亭》之後，把一眾粉絲迷得死去活來，其中有一位叫俞二孃的，讀《牡丹亭》上癮，蠅頭小楷批註，入戲太深，十七歲鬱郁而死。湯顯祖知道此事寫了兩首詩詩慨嘆：
畫燭搖金閣，真珠泣繡窗。如何傷此曲，偏只在婁江？
何自為情死？ 悲傷必有神。一時文字業，天下有心人。
湯顯祖逝世150年之後，蔣士銓寫了一本以湯顯祖為主角的書《臨川夢》。書中寫到，俞二孃死後，她的乳母將她做滿批註的《還魂記》送到湯顯祖手裡，還讓俞二孃進入到湯顯祖的夢中，和他相會。
蔣士銓用文學創作成全了一個真愛粉，俞二孃地下有知，該含笑九泉了。
自古忠貞的愛情總是被文人墨客傾心歌頌，《牡丹亭》直接影響了明清小說的創作，《紅樓夢》多次提到《牡丹亭》中的戲文，寶黛的愛情沒有因為死亡而被隔斷，死生契闊，與子成說。那些現實中沒有結果的愛情被多情的文人透過小說創作而得到大團圓結局，六百年過去，湯顯祖和他的創作已經形成了一門專有學問“湯學”，後世很多基於“湯學”的研究，《牡丹亭》也被中外各種藝術形式改編演出，實驗劇、玩偶劇、青春版，
湯顯祖已經作古六百年，《牡丹亭》從未老去，生而可以死，死而可以復生，真摯的愛情從未老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