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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思想活潑

明代科舉以八股文論述儒家思想,不再重視對時務的策問。永樂時,成祖欽定《四書大全》、《五經大全》與《性理大全》,制義文章大都依據程、朱的理論為正統思想。顧亭林因而感慨:“八股行而古學棄,大全出面經學亡。”中國科舉制度桎梏思想,實由明代開其端,而清代更積習難返,數百年來終成中國文化的桎梏。由這種正統拘制的文官系統,自然罕有特立獨行的人物。明代前期的大臣如夏元古、楊士奇、楊榮、楊溥諸賢相,大致都是庸言庸行、謹小慎微之士。早期的解縉、中期的于謙,即使有發抒才能的機會,卻都不能善終。難怪明代晚期,只見權相,不見大臣,甚至如張居正也是以權相的身份著手改革,死後屍骨未寒,已遭大禍。

明代思想活潑

王陽明的心學,自然是對於正統理學的挑戰。儒家學說自唐宋以來,即與佛道思想相互影響。佛教禪宗的個人自主觀念,於陽明心學有其刺激作用。王陽明在仕途上有過一番作為,但是他的學說則是在貶逐之中形成,也未嘗不是對於正統思想的反彈。陽明心學加上已經瀰漫的佛教禪宗,對於明代知識分子有巨大沖擊。宋代陸象山之學,已開心學的濫觴。然而朱、陸之間,陸學聲勢遜於程朱理學。何以同為心學的陽明學,在明代能後來居上,浸浸然與程朱為敵?此中緣由之一,當是高壓之下,難免反動。宋代朱子學的勢力在民間,明代官方借程、朱確立君主權威,其正統的威勢雖有絕大多數士大夫的附從擁護,卻也招致壓力之下的反彈。明代思想,尤其社會思潮,其具有歷史意義的部分,不在正統的領域,而是在從正統中反出來的另類思想風氣。到了16世紀,尋求個人主體性的思潮,遂在文化與學術領域,發為巨大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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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明學本身,是十分宏大的理論系統,影響近世中國的思想極為深遠,甚至澤及東瀛,蔚為東亞文化的重要成分。陽明學既是中國哲學主流學派之一,各種哲學及思想的論著均有討論。本書注意於民間社會思想,是以在此略述陽明學的一個支派一王艮(號心奇,1483-1541)創始的泰州學派。

泰州學派的人士,自王艮以下,不少來自民間,其講學場合也在民間。泰州學派的學者,志不在廟堂,而在於化民成俗。這些人特立獨行,意氣風發,黃宗羲的《明儒學案》對他們的評語為:“泰州之後,其人多能以赤手搏龍蛇。傳至顔山農、何心隱一派,遂復非名教所能羈絡矣!”的確,在舉世多鄉愿的明代知識界,這些泰州學者亦狂亦狷,振聾發聵,其影響也就超越學術界,而引發當時文化界的另一番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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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艮出身灶籍(鹽場的工匠戶),家境貧寒,隨父經商自己研讀《論語》,隨時向人請教經義,後來才入王陽明門下,然而其時王艮的思想,也已自成系統。王艮接受王學良知的觀念,認為心有所向便是欲,心有所見便是妄,無所向無所見便是無極而太極,心中空寂無一物,良知便自然湧出。這一番思考的方式,與佛教禪宗的觀念,其實十分相似。王艮主張修身即安身,如能有道德修養,又能修安自己此身,即能身心兩安,吾身保,然後能安天下。同時,王艮認為身與道是一體,“即事是學,即事是道”,道是具體的事物之道,自身不保不安,哪能弘揚大道?道身雙尊,庶幾人能弘道。王艮認為道是落實於人間的百姓日用的道。儒家追尋的樂事既是學習的快樂,也是以身心為本體,體會宇宙間鳶飛魚躍生機勃勃的快樂。是以,王艮主張的修身修道,都是以自己未經沾汙的心為主體,投入人間,也融入宇宙,達到怡然自樂得愉悅境界。

泰州的後學,大抵都由此向純真自然的方向發展。如羅汝芳(1515-158)以為赤子良心,當下就是,可由形而下的心體直接表現出形而上的性體。耿定向(1524-1596)主張百姓日用是顯然可見的現象,而其中又隱藏了民胞物與的天道,心、性與天三者為一,可由自身內觀,認識天地宇宙的真機。這兩家是泰州學派的主流。王棟主張以慎獨嚴意念之辨,則注重收斂的自律,又與劉宗周(1578-1645)的思想接近,競似靠近朱子學的一邊了。

泰州學派中,最為激烈的人土,當是何心隱與李贄兩人。何心隱(1517-1579)以安身立本,實則由人的自然本性出發,理解人“有聲色嗅味安逸”的慾望,對此慾望,應當盡天之性,不必“去人慾”,但須有所節制,以適中為度。治天下,即與民同欲。何心隱也有社會運動的理念,他設計了“聚合堂”,捐產試辦共同生活的社團。他希望凡士農工商的身家均納入會”中,設立制度,輪流主持,然後聚集為“主會”。會首是“師”,也是“君”,君民平等,不屬一家,君臣相師,君臣相友,最終可以臻於“天下歸仁”的境界。何心隱提出人

人平等及自發組織的理想社會,當然為明代皇權不相容,他也終於以身殉其自由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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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贄(字卓吾,1527~-1602),原姓林,本伊斯蘭教子弟。他的思想較之何心隱更為激烈。他由泰州純任自然本心,發展為“童心”之說,以為童心是“絕假存真”,童心之“真”與世俗名教之“假”、道學之“假”是相對立的。儒家本來有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的四毋,李費以為摒去一般人的“意”與“必”(有所向與有所欲),同時擺脫泰州學派太過自信的固”與“我”(自以為是與固執堅信),才能恢復童心的本來自然。從童心的“真”,達到不受聲名利祿汙染的本真狀態。李贄的“童心”,其實是浪漫主義的憧憬。在心學的辯證過

程中,重心與修身如何相聯,其實也是相當難解的課題。李贄以“童心”一念引申,遂以為穿衣吃飯即人倫物理,天下無一人不能生而知之。是以道不離人,人不離道,“人”是一切的中心。人不能無慾,凡事順其自然,不應有禮法刑德,以約束人間應有的權利。李贄的思想,在今日看來是一種向傳統禮法挑戰的普遍人權思想,但在當時則是挑戰倫理規矩的驚世駭俗之論。他的命運,也和何心隱一樣為世俗不容,終於在獄中自殺身亡!

這幾位沖決傳統,勇於開拓新思想的學者,其學術淵源已全不在儒家。王陽明心學本來已與道教及禪宗有相當關係。泰州學派諸人中,出入佛道者頗有其人。耿定向即合儒佛,以建構自己的系統。他借喻佛學,謂字宙即吾心,需門止於至善,其實即孔氏萬世的淨土。他借心經“照見五蘊皆空”,說明儒家“喜怒未發謂之中”以釋心不容己,人性的仁始得流行不息。耿定向還不過是借佛家名詞為喻,解說儒家理念,焦竑(1541-1620)則更進一步融合儒佛道三家,以為討論的觀念和命題。他們各有自己特定的論述,其實關心的方向和內容,彼此可以相通,不但沒有衝突,而且相當一致李焦竑家世代信奉伊斯蘭教,但在接受陽明心學後,服膺王龍溪,始逐漸留意佛家理論,也接納道家觀念,會通三教,無所拘泥。他與羅汝芳等人的態度,均為心胸開闊,不純以儒家為正宗了。這一超脫的立場,到明末方以智會通三教,其為學得力處已不在《論語》《孟子》,而更在《易》《莊子》與天台、華嚴。當時西方耶穌會會士已將歐洲的科學知識介紹入華,方以智對天文歷數都有研究,雖對於泰西宗教哲學並不佩服,然而相當重視歐洲實證(質測)的研究方法。是以方氏學問,可謂已脫出儒家為學術正統的拘東。明代中葉以後,有了如此追尋人間個人主體性的學風,再加上南方經濟發展,士大夫不再專擅學術與文化活動,於是明代後半期的文學、戲劇、藝術諸方面,也出現了浪漫精神的風氣。

明代前半段,文學頗為拘東,“臺閣體”的文章當然不足一觀,即使李夢陽(1473-1530)、王世貞(1526-1590)之輩以復古的口號,致力打破杲滯的文風,終究缺少創造性。到了萬曆年間,袁宗道(字伯修,1560-1600袁宏道(字中郎1568-1610)、袁中道(字小修,1570-1624)兄弟三人領導的公安派出,文學始得盪滌模擬古人的毛病,創為清新多變的小品文,直訴心靈,採擷民間歌謠語,風氣為之一新。

引人注意的是小說與話本的創作。施耐庵的《水滸傳》與羅貫中的《三國演義》,都在明初出現,兩者都由宋元話本演化而來。吳承恩(1500-1582)的《西遊記》及著者待考的《金瓶梅》,與《水滸傳》《三國演義》並列四大鉅著。然而《西遊記》及《金瓶梅》毋寧是浪漫主義和批評現實的創作,實與鋪陳故事的小說,根本性質並不同類。《西遊記》以豐富想象為手法,諷刺嘲弄世俗生活中的鄉愿行為及觀念,其思想根源多重,隱喻的層次則兼包儒、道、佛三家。在萬曆年間已經流行的《金瓶梅》,作者為誰至今未有確論,但該書以俚俗語言,描述男女關係,也暴露官場與士紳的腐敗生活,實是十分有反叛精神的文學創作。

馮夢龍(1574-1646)的“三言”、凌濛初的“二拍”,均是以白話撰寫的短篇小說集。馮氏為李贄友人,頗反對理學,淩氏則是衛道人土,然而二人均以白話寫作,開白話文學的先河,而且這些故事大多從市井小民日常生活取材,鋪陳一般百姓的思想與行為,又從“話本”的傳統多了一層文學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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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劇方面,自從元曲興起,中國的舞臺藝術進入成熟階段。明代南曲漸盛,多為民間傳奇戲,卻各地有各地的地方戲。明代中葉,崑曲興起,經過魏良輔的改革,吸收南北曲藝長處,甚至引入江南民歌小調,又經江南文人學士的幫助,崑曲遂躍而為戲劇主流。

江南經濟繁榮,得到文人雅士推波助瀾,崑曲不但在城鄉公開演出,士大夫的廳堂也成為表演場地。文學之士各出機杼,編戲制譜。萬曆年間的湯顯祖(1550-1616)為其中最為傑出的一人。湯氏性格剛直,仕途不順,屢遭貶逐,晚年絕念仕進,致力於撰劇,其“臨川四夢”膾炙人口,為傳世名著。他受泰州學派影響,富有浪漫精神,重感情,反傳統。四夢之中,《南柯記》《邯鄲記》兩夢,均由唐代傳奇故事為母本,以世事無常的現象,揭示佛道的淡泊。《紫釵記》也是以唐代傳奇霍小玉傳編劇,可說是由女子的視角指出男女情愛並不平等。《牡丹亭》一劇是崑曲之冠,不僅表彰情愛向理學的傳統規範挑戰,而且女主角杜麗娘因情而死,又起死回生,使情愛之重超越生死。崑曲戲劇能發展為如此鼎盛,

繪畫方面反映當時文化風氣,一方面也因為江南經濟殷富,有所憑藉。明代中葉以後也有類似的發展。明代早期的繪畫,以院體畫為主,工細規矩,而缺乏原創性。明中葉以後,吳門四家(沈周、文微明、唐寅、仇英)著名當時,開明代文人畫的畫風,其中尤以唐寅(字伯虎,1470-1523)畫風倜儻不群,強調個性的表現及主觀的意境,與陽明學的趨勢頗有呼應。稍後的徐渭(字文長,1521-1593)筆法飄逸,發抒情感,不求神似,更與泰州學派反傳統、求自主的精神相符。陳洪縵(號老蓮,1598-1652)落筆意在相外,儼然道家得意忘言、禪宗不落言詮,則已與近世抽象藝術的精神相通了明代江南造園藝術順盛,今日蘇州園林還是中國重要的文化遺產。這些私家園林,在侷促的空間,有完足的佈局,不是真山真水,卻是設計者自己胸中的丘壑,尤其太湖石堆疊的假山,頑石本無美醜,令由觀賞者自己的審美視角解讀。這也是反映了造園藝術對主觀與主體的尊重。

明代晚期的文化氣象,當然也不拘一格,雖不全然會有上述反傳統、重個性、重自由這一系列,但這一風氣仍瀰漫于思想、文學與藝術領城,當是對於傳統權威及禮教規範諸種壓力的反彈,也是在反彈過程中的反思。一時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風氣所及,即使系出朱子理學的東林學派顧憲成、高攀龍諸人,抗爭奸邪,意氣慷慨,置生死於度外,其行為作風也已是狂狷之流,不同於世俗的鄉愿。明、清之交,國亡家破,顧炎武、黃宗羲痛心之餘,對於中國的文化,包括政治制度與思想方式,均有深刻的檢討,其破陳立新的精神仍是與嘉靖、萬曆以來的文化風氣,有傳承,但也有批判。這種風氣,堪稱中國近古以來的一段啟蒙精神。如果沒有清代嚴酷的威權壓制,斬斷了這一段反思的檢討與創新的嘗試,中國文化後來的演變,或未必再有三百年的僵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