塬上勺勺客鼻祖
文：杜愛民
李老三提一把菜刀從藍田塬上下到西安正好是民國十八年。那一年，李老三剛過三十六歲，身懷庖廚行當裡的獨門絕技。西安城當時正遭遇著上個世紀最大的災難，餓殍遍野，橫屍滿地。
沒人知道李老三在塬上看見西安時的情景和心境，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相信飢餓的西安城中，擺著他的吃喝，正等待著他的前往。像所有真正的手藝人一樣，李老三骨子裡有一種不容置疑的氣質——天然的安靜。
隴海鐵路沒有鋪到西安之前，西安相對比較閉塞，但治庖烹廚的手藝，已是四方雜陳。城中的回坊地區，保留著自唐以來西域和阿拉伯特色的飲食料理。回民中間，幾乎人人都是民間烹飪的高手。千百年來，那些精妙絕倫的手藝，以一種看不見的方式，一代代地傳承著。
城裡的江西會館、福州會館等商幫鄉俚匯聚之地，也是西安之外各地菜系集中薈萃的處所，不乏調理烹煮的高手。陝派菜系自不待言，遠的漢唐不說，僅上世紀初，慈禧西逃西安，關於地方上的廚師如何使她過得比在皇故宮裡還要愜意的傳說，早已風行各地。
李老三對此全然不知。關於他的事情，如今已無跡可尋。老輩人對他的口傳，也只是隻言片語和再也不會出這麼個人的種種嘆息。
經考證，李老三確有其人，他在民國時期的西安存在過。關於他的絕門手藝，傳說中是這麼講的：
只要聞香，李老三就能辨明其味構成，隨後還可以調理出比之更加奇妙的味香。李老三的耳朵有過人的聽力，隔牆聽刀案，便能說出所使的是直刀、偏刀還是背刀，對案面所切之物及長短形狀，都能一一判別清楚。但凡湯菜麵食，入他之口，其順序調配，火候掌控，味理構成，即刻便能被他辨得一清二楚。
西安城一位著名的老饕，不信。將李老三請到府裡，點一道白油豆腐，試他的手藝，要求除了鹽，不加任何佐作料。一袋煙的工夫不到，李老三托出一盤無色的豆腐，老饕在邊沿夾出一稜，其至純的味道，令他不停在靠椅上抽搐，然後嚎啕大哭號啕大哭，連聲叫道，此生死已足矣。
從文字記載裡想要尋找李老三的蹤跡是徒勞的。口傳的東西極為有限，還難免演繹成分份的加入。人們通常對美味的菜餚更感興趣，卻不深究它究竟出自誰人之手。史家們容許自己談論某個著名妓女，卻極少肯提及一個身手不凡的廚子。
口傳的故事裡可以確知李老三為人低調，可能是性格原因，也說明他不願趨炎附勢。謀生或許對他不只是飯碗問題，尊嚴和骨氣可能更加重要。這在隨後關於李老三如何死去的傳說裡亦能證明。有許多默默生活的人，他們的能力和精神品質，都是世間少有，而他們對自己所擁有的東西，卻全然不知，連同他們的人生，最後只能都化為烏有。
關於他的死，眾說紛紜。有人看到李老三從嘴裡吐出了自己血淋淋的舌頭，當街昏死過去。一隻黑狗見了，立馬叼走吞進肚裡。而李老三的舌頭是自己咬掉的，還是被仇家割斷的，說法不一。無論是誰人所為，這背後的原因仍然是個謎。那西安城曾經最敏感，最知味為何物的舌頭，最後的歸宿實在離奇，眾目睽睽之下，竟然頃刻間就了無蹤跡。
這之後，關於李老三的死活，又成了另一個謎。有人說，他斷舌之後就瘋了，在回藍田老家的途中，一頭栽進了灞河，被衝得沒了影。也有人看見剃度出家的李老三在終南山的寺院裡，終日閉門不出，面對佛陀。還有人說，斷舌後的李老三隱居於西安一家老字號的飯館幕後。這種說法不久就被否定了。因為嘗過那家館子菜品的人確認，僅“葫蘆雞”一道，就絕非出自李老三之手。
李老三的舌頭被狗吃掉後，便在西安城銷聲匿跡了。儘管之後對於他的死活，在當時沒有定見。我所出生的城市，關於一個廚子的傳說，留下來的，也僅此罷了。
作品原載於《中國民航》雜誌2017年第6期
（配圖來自網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