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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靈深處是故鄉(連載中716)

七,歲月難忘

生產隊早期,還沒有雜交稻,稻種主要是自留的農墾五八,產量不高,畝產400斤左右,農藥是六六六粉、敵百蟲、1059、滴滴銻、敵敵畏,用得少,主要號召大家晚上點燈誘殺蟲子,或把藥與黃粘土拌和,做成小泥丸,塞到禾蔸下殺蟲。那時肥料也少,除草灰、地灰外,農技人員也是費盡了心機,號召大家挖千腳土,就是把屋裡地面的土挖一層,擔到田裡當肥料,我們隊裡每家每戶的屋裡都被挖過一次。後來出了氨水,是1974年上下罷,每個大隊就專門修幾個氨水池在公路邊,但氨水氣味剌鼻,極易揮發,用了幾年就被碳氨替代了,故鄉現在還有幾個料石砌的氨水池靜靜地擺在320國道旁。

除了千腳土、地灰,牛屎也是能找到的好肥料。生產隊時,每隊都有兩、三頭水牛,雞公坳、一馬衝、團魚洲都是經常放牛的地方,也是撿牛屎的好去處,一百斤牛屎能掙十分工。有個夏天的下午,我跟著四哥去新塘水庫裡面的一馬衝山裡撿牛屎,我大概八、九歲罷,四哥也就十二三歲左右,兄弟倆擔一擔簸箕,操一撿牛屎的扒勾,我撿、四哥擔,半下午已差不多撿了半擔。忽然天昏地暗,烏雲壓得很低,風也大,好象隨時要把人颳走,我們的衣角被風吹起,渾身冷嗖嗖的,趕緊往家裡趕,但擔子太重,四哥擔得很吃力,到新塘水庫壩上時,已歇了五六次,我想幫忙,但我人還沒有簸箕高;出新塘後,實在走不動了,前面是油麻坪,前後都沒看到人,有點陰森恐怖,我牽著四哥的衣角哭喊“哥哥”,他哭著應“弟弟”並抱緊我,四哥是怕保護不好我,我是怕我們都死在雷雨下,兒時對死亡的恐懼,這次是有了真實的感受。兄弟倆走走停停,也不捨得倒掉那半擔牛屎,因為那半擔牛屎能掙約4、5分工。直到走到三房院子旁、大隊小學後面的山坡上,能看到自己家的房子了,兄弟倆才膽大、輕鬆起來。幸好那場大雨下在了別處,我們身上只漂了點雨,衣服也沒太溼。

那時育秧也沒有塑膠薄膜蓋,而是用石毛蓋秧,一到早稻或是晚稻的育秧季節,全院子的婦女、兒童都到山裡去刮石毛,就是山裡雜樹蔸下、或空地上長的青苔,刮回來再用柴刀剁碎,等著交給生產隊計工分,那時家家的石毛都堆了半屋高。那石毛蓋秧時蓋得厚厚的、鬆鬆的,最後爛在田裡,但感覺不出它的肥份,好象只有覆蓋的作用。聯產承包到戶後,就再沒人去刮石毛蓋秧了。

那時因肥料少、種的是老品種,谷的產量不高,大家吃不飽,春末,生產隊就把所有的旱土插上紅薯,紅薯收穫後,有直接煮熟食用的,有切成條、跺成粒曬乾後和著米煮飯的,於是紅薯就和穀子一樣成了主糧。那時的雜糧飯種類多:有米拌和著很多曬乾的紅薯條或紅薯粒一起煮的苕米飯,有把生紅薯切成幾坨、和米一起煮的紅薯飯,有紅南瓜拌點米煮的南瓜飯,也有就煮一鍋紅薯或南瓜的,最難吃的是大蘿蔔飯:冬天或早春時,米中拌和著切碎的大蘿蔔(也許是苷藍球罷,扁圓扁圓的,大的一個有三四斤);我是家裡最小的,總是拿著飯勺在鍋裡找大一點點的飯糰。

紅薯切成絲曬乾就成了幹苕絲,其實還蠻好吃的,粉而且甜,是我們那時的主要零食。初二有節化學課,預備鈴響了,我還在吃幹苕絲,沒注意上化學課的肖老師已到了我身後,見我無動於衷,他老人家一臉壞笑地把手伸向我,“給我吃點嘍,給我吃點嘍……”引得全班大笑,害我滿臉通紅,呔,我親愛的肖老師……

有時幹苕米或幹苕絲多了,也賣給高沙酒廠,為生產隊換點錢買農資。

上世紀的三年自然災害,我外公被餓死了;我佩服我的父親母親,在那樣困難的環境中,竟然能把我哥哥姐姐們拉扯大,不知一大家子的日子是怎樣捱過來的。聽母親講,1961年正月,生我四哥時,坐月子才吃了一斤肉,還是父親想盡辦法才弄到的。那時堂二嬸家,常常餓肚子,餓得不行了,堂二嬸就悄悄跟我母親借糧食:

“妹妹,借兩升谷給我罷。”

有幾次母親把藏在樓上穀草堆底下的谷悄悄地借兩升給堂二嬸,以解燃眉之急,有什麼辦法呢,她倆在孃家是堂姐妹,總不能看著人被餓死罷。所以後來堂二嬸的孫子小平,比我大一歲,我兒時的玩伴,有兩次在河裡游泳時救我於危難,使我不被淹死,這也是冥冥中的善報罷。

母親惜糧如命,凡掉落在桌上的飯粒,是一定要撿到嘴裡吃了的,我反對過好多次都沒用,後來我高中畢業在家務農掙工分了,母親還是那樣,我發了一次火後,母親才慢慢改了那習慣,當時我很不理解,總認為掉桌上的飯粒髒、不乾淨、撿起來吃有失體面,我後來多看了些反映過苦日子的電影和文章,才終於明白:過過苦日子的人對糧食的珍惜、面對被浪費的糧食的不捨。

我們兄弟姐妹七人,全靠父母親掙工分養大,爺爺奶奶幫著拉扯孫輩是常事,但口糧是隻能靠工分的,那時生產隊的工分,男的正勞力一天10分,婦女一天7分。“雙搶”時,我也掙過2。5分一天的,小屁孩都寧願跟著大人去打禾、或插秧掙2。5分工,也不願去扯牛草掙10分工,打禾插秧雖然很累、小夥伴們拼著命比誰快,但累有累的樂趣和好處,知道了“雙搶”的辛苦、也練就了以後成為一個合格勞力的本領,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罷,大人們也就不十分阻攔我們去“打禾”或插秧,而是寧願另派婦女去扯牛草;其實,生產隊也還有個小九九:小屁孩做大人的事給小孩的工分,做事一樣不差,甚至更快,何樂而不為呢?累死你們這幫傻小子。

記得生產隊“雙搶”,往往早上四五點鐘就起床了,去扯秧,上午有時插秧、有時“打禾”,若任務緊,晚上就著月光插秧插到半夜。但中午卻有好久的休息時間,有時,我們在河裡泡飽澡後,順便挑擔水回家倒入水缸,然後就跑到九叔家的屋簷下納涼、聽大人們的故事:

有道強老兄親歷的臺兒莊大戰,他是祖宗保佑,那次打仗時剛好臥在一塊石碑後面,其餘的戰友都死於日本人的機槍掃射下,而他得以生還;

有維培的爺爺彰彪叔講的薛剛反唐、三俠五義、梁山好漢;還有他打破了作客不能吃魚的規矩:解放前,故鄉一帶沒幾個人會捕魚,也沒錢買魚,誰家嫁女或娶媳婦請客時,席上又不能少魚,於是就用木魚替代,大戶人家才用真魚,但也是隻給看不給吃的,那次彰彪叔嫁外甥女,他是舅舅要坐首席上坐,看到香噴噴的魚卻不能吃,十分不樂意,今天是舅老爺,得發揮點舅老爺的權威,於是筷子一指,招呼大家:“來來來,吃魚!吃魚!”一桌客人看到上席舅老爺吃魚了,大家樂得順從,席上不能吃魚的規矩從此被打破;

有九叔抬轎子的趣事,有次要把本鄉一位賢達從竹篙塘抬到武岡縣衙,這賢達與轎伕是本家,看到轎伕辛苦,就提出:出門一段和快進縣衙那段路坐坐轎,中間的路程讓轎伕抬著空轎走。九叔那個感慨樣啊,我現在還記得;

還有誰講的練武功的故事,師父讓徒弟天天擔水,在進屋的門樑上掛一裝滿砂子的大麻袋堵住門,開始徒弟每次都要放下水桶用扁擔撬開麻袋,一次移一個水桶進去,三年後,徒弟擔著水用手輕輕一撥,麻袋就移開了;師傅說徒弟不用再呆在山上了,功夫已成,讓徒弟下山,徒弟覺得一點功夫也沒學到,如何下山呢,但師命難違只好拜別;徒弟有次去看戲,被前面的人攔住,這人兩手輕輕一撥,口說讓讓,結果兩邊倒了一大片……

有時故事沒講完,生產隊長的一聲吆喝“出工嘍……”硬是把大家從故事中拉走了。

父親是隊裡的主要勞力,只要是“雙搶”,他一定是趕著牛犁田、耙田。全隊的田就靠兩三頭水牛犁,“雙搶”一般十天要搞完,號召不插“八·一”禾,隊里約有六七十畝水田,一天一頭牛要犁兩三畝田,真的不容易,很累的,父親中午也少有休息,一到家就要吃飯,飯沒熟就罵母親,吃了飯馬上又去犁田了,因為大家等到著插秧呢,所以我印象中,父親是很少開笑臉的,話也少,記得我高中畢業時,跟父親講話都感到緊張;到我工作了,父親的話才多起來,有時也有了笑臉;

生產隊時,10分工最早時不值一毛錢罷,到1984年我能掙10分工的時候,10分工值兩毛六了,據說是我們附近比較值錢的,我們還特高興。我們家的小倉谷很少裝到過半倉,記得是1982年罷,大概種雜交稻了,生產隊也分成了三個組,各自獨立核算,那年我家的穀倉第一次堆到大半倉,把我父親高興得不行:

“今年分得這麼多谷,不用吃雜糧飯了!”

還特意弄來紅漆標記出倉壁谷堆的高度。只是後來,那紅線總是被穀子深深地堆住了。

生產隊時我家人多,全年炒菜就用一罐香油,那棕色的瓦罐只能盛兩斤,記得夏天炒絲瓜或茄子,油太少,一大鍋菜基本是放鹽煮熟就行了,那口味真的差,我看到就發怵,但人多,一餐一大鍋菜也全被吃光了,母親忙完吃飯時沒菜了,還總是就著洗鍋水下飯。

後來出了勝利油菜種,代替了甜油菜種,油菜籽的產量高了,開始用能盛四、五斤香油的瓦罐而且盛滿油了,我感到很是興備;現在把那往事說給我愛人聽,她說:

“那怎麼可能呢?我們家現在四個人一年是要吃五十斤菜油的呀”。

那時每年的熱天,爺爺常把曬乾的南瓜籽和芝麻籽和在一起炒燥,放點鹽、擂成粉末,舀一匙下飯,噴噴香的,真是透到我的骨子裡去了;有時三哥四哥在家裡抓到大老鼠,是捨不得丟掉的,剝了皮清理掉內臟,放點油鹽炸熟拌點辣椒,就是最好的菜,只是母親和姐姐她們不敢吃。

我讀高中以前一年吃肉的時候很少,偶然有客來,一般是客人稱兩斤豬肉當禮物,家裡即炒一半、回一半,再炒盤雞蛋、兩個青菜,已經算是盛宴了,所以那時最盼望哪天有客人來,可以好好嚐點葷腥。

那時也聽到過誰誰誰,家景實在不易、勒緊褲帶過日子的:有個老丈人在“雙搶”時去給女婿家犁田,女婿在雞籠裡捉雞殺,女兒趕緊把雞放了,“死鬼,雞是下蛋的!”女婿說那就煮幾個荷包蛋罷,女兒說,“蛋要孵雞的!”結果老丈人累了一天,就吃了兩餐閹菜下的飯。

那時家裡最多喂得起兩頭豬,要喂一年才出欄,先送配購豬,配購豬的最低重量是126斤罷,送一頭配購豬得的錢大約三十幾塊,是一家以後全年的開支來源了,一個“送”字,用得真妙;記得有年父母親帶著我去竹市食品站送完配購豬,特意進麵館每人吃了碗餛飩,對那時的我們來說算是開洋葷了,也算是對自己的犒勞,每碗餛飩大概是兩毛錢罷,好香,我現在都還記得那味道,只是後來再沒遇到過那種味道了。

另一頭豬喂到年底殺年豬,殺豬時吃一頓,其餘的全燻成臘肉,待過年過節、重勞動、來客時吃。那時餵豬全是小孩子去田坎邊扯野豬草,冬天才有可能喂點蘿蔔或紅薯,那時的豬肉比現在香多了。

到上世紀七十年代,布、肉、單車等等都是要憑票買的,不知麵條要不要憑票買?反正能吃到一碗麵是很奢侈的;少男少女相親若對上眼,男方往往請女方去麵館吃碗麵,算是最高的禮節了;

買肉要憑票,到食品站買是每斤七毛六分,豬雜是最好的,一般人買不到,普通百姓只能買肥肉,聽人說,若誰手腕上戴著塊上海手錶在食品站稱肉的小視窗露一下,那就隨他買什麼了。

豆腐是自己磨,米是靠生產隊分的谷自己去碾米,農村人不用糧票、油票和豆腐票;我上大學時,從家裡拖了500斤穀子交到竹市糧站,糧站給我開了個憑證,報到時交給學校,又繳了大哥攢下來的50公斤糧票,有湖南省糧票、也有全國通用糧票,從此我的口糧就不在生產隊了,我就算是吃上國家糧了。

我讀小學五年級時罷,院子裡常有來補鍋和收破爛的,家裡經濟很窘迫,記得有次我不懂事,動員母親把她嫁妝中唯一剩下的花邊作價五塊錢賣了,若留到現在,不算古物,就算那金子,也該值千兒八百了罷。

以前,買布要憑布票,我們家布票不夠用,錢也少,人口又多,同別人家一樣,哥哥穿過的衣服弟弟穿,姐姐穿過的衣服妹妹穿,甚至姐姐穿過的衣服弟弟也穿;我十六歲高中畢業那年,竹市公社開五四青年大會,要求青年們都參加,會後有電影《紅娘》;母親找了好久才給我找來二姐在家作姑娘時穿的一件藍色舊罩衣,我穿上就走,可以想見,高中班主任在我的期末通知書的評語欄上寫下“生活簡樸”是什麼意思了。我那時數得清從我知事起到高中畢業穿過的所有新衣服,大概不超過三件罷。高中畢業時,我們全班合影,把合影拿來一看,全班就一個人我不認得,同學們說那是你自己啊!呔,那時從沒照過鏡子!可惜我沒錢要那合影。

生產隊時,沒柴燒,農閒時,家家戶戶的勞動力,不分男女都去洞口塘裡面的雪峰山上砍柴,有的去十里灘,有的去江現或林家溪,路邊的毛柴都被砍光了就得翻到大山後面去,可能得翻兩座山才有好點的毛柴。大家早上二三點鐘起床吃早飯,走三十多里才到山下,中午在當地山民家借鍋做飯,下午五六點鐘砍好柴後往家裡拖,這時,從洞口塘的山下一直到竹市街上,馬路兩邊全是拖毛柴的板車,讓人想起南征北戰電影裡,支援前線的隊伍,這隊伍要到晚上十二點以後才漸漸稀少。一個壯勞力一天才砍兩擔毛柴,約能燒二十天。砍柴一定要結伴去,大家在山裡有個照應,不然遇到老蟲(老虎)就慘了。

接連到雪峰山裡去砍柴太累,有時生產隊休一天工、或是放牛時,就到附近山裡去撈樅毛,樅樹落下的樅毛是最好的柴火,我跟著母親去撈樅毛,有時是早晨,有時是下午,母親擔一擔,我背一篩藍,累得全身是汗,渾身毛拖拖的不自在,撈樅毛的次數已記不清了。

聯產承包後,好象去山裡砍柴這些事少了。“雙搶”,也就是各家各戶自己幹了,雖然沒了中午的長時間休息和故事會,但上午打禾累了,在田裡吃大紅西瓜既解渴又飽肚子還是讓人懷念,尤其是送一板車谷到家,一碗米酒下肚,別說有多來勁。也是從那時起,大家忙完田裡的事,更多的時間是去外面搞副業了。

我不想去外面搞副業,只想在田裡弄出點名堂,我說服父親在田裡種西瓜,摘完西瓜後要麼插晚稻要麼栽蔬菜,父親同意了。於是,父母親和我,三人起早貪黑,把家裡三處田輪流種了一輪西瓜,種西瓜的收入比水稻好多了,但很累,白天賣瓜、晚上得守瓜;有時父親和我兩人守瓜,有時我獨自一人守瓜,在黃黃的月光下、臨時的瓜棚裡、深藍色的麻蚊帳內,有時看著滿天的星斗、有時看著遠處的燈光、有時想著少年的心事,也不感到孤獨或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