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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崑曲《牡丹亭》首演,“這是關於覺醒與反叛的故事”

全本崑曲《牡丹亭》首演,“這是關於覺醒與反叛的故事”

上昆全本《牡丹亭》分別由青年崑曲演員羅晨雪(左)、胡維露(右)飾演杜麗娘和柳夢梅。 (上海崑劇團供圖/圖)

清代學者焦循在筆記裡記載了這麼一個故事:明末杭州有一位著名的女伶,名叫商小玲,色藝俱佳,尤其擅長出演《牡丹亭》。她曾心有所屬,而終難成美眷,遂鬱郁成疾。每當她演出《牡丹亭》中《尋夢》《鬧殤》諸折時,總是“纏綿悽婉,淚痕盈目”。一次,在演出《尋夢》的時候,唱到“待打併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得個梅根相見”,氣若游絲,“隨聲倚地”……待到“春香”上臺,商小玲已氣絕而亡。

明清女子演出《牡丹亭》、讀《牡丹亭》劇本、看《牡丹亭》的戲,因此心碎而亡的記載屢見於史。曹雪芹懂得這個戲在當時女子心中的地位。《紅樓夢》第二十三回寫林黛玉聽《驚夢》一折中的《皂羅袍》:“不覺點頭讚歎,心下自思: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戲,未必能領略其中的趣味”;又聽到“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竟“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馳,眼中落淚”。

全本《牡丹亭》五十五折,從古至今經常演的摺子戲,有《驚夢》《尋夢》《拾畫》《叫畫》《冥判》《幽媾》等十二折左右的經典戲,用上海崑劇團團長谷好好的話說,“大家愛看的,也最動人心絃的,要麼是‘人鬼情未了’,要麼就是‘愛情神話’”。

全本崑曲《牡丹亭》首演,“這是關於覺醒與反叛的故事”

《牡丹亭》中,女主角杜麗娘為愛情死而復生,如作者湯顯祖所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上海崑劇團供圖/圖)

只看摺子戲確實過癮,卻難窺湯翁全貌。“可惜世人只知看戲,未必能領略其中的趣味。”林黛玉若復生,怕也要吐槽今天這個世界的“世人”了。

湯顯祖的《牡丹亭》想講的故事太多。它不僅僅是杜麗娘和柳夢梅之間的愛情故事,還穿插著當時的社會風俗、人心風氣,乃至販夫走卒的生活情貌、三教九流的插科打諢、邊塞軍情的肅殺蕭瑟。全本《牡丹亭》,是一幅明末社會的複雜畫卷。

2022年11月19日到20日,上海崑劇團首演了全本《牡丹亭》,這是國內崑劇劇團第一次排演全本《牡丹亭》。由於時長達八個多小時,演出被分割為上中下三本。三本演出,上海大劇院均座無虛席,一個波瀾壯闊的社會背景和一個細緻纏綿的少女春夢在折與折之間層層架構,中間穿插著湯顯祖式的帶著強烈性暗示的諧趣打諢,讓觀看八小時的演出的觀眾絲毫不覺疲累,且時不時迸發出笑聲——很顯然,湯翁是懂得觀眾的。

“它是那個時代文人對人類精神的奔赴”

“湯顯祖的時代,我們今天的人是感受不到了。”全本《牡丹亭》導演郭小男為這個版本設計了一組旋轉的舞臺。三面舞臺拼接在一起,折與折的過渡透過舞臺的旋轉來完成,這樣既節省了時間,又讓全劇的節奏變得緊湊。

《牡丹亭》劇本中的第二折是《言懷》(第一折《標目》是作者自述,劇情事實上從第二折展開),小生柳夢梅首先出場,交代自己的身世,並說起自己的一個夢。夢中,梅花樹下“立著個美人,不長不短,如送如迎”……

2004年,作家白先勇主導製作的青春版《牡丹亭》上演,開場的折目依次是《訓女》《閨塾》《驚夢》《言懷》,作為男主角的柳夢梅後於杜麗娘、春香、杜寶夫婦以及家塾先生陳最良出場。“青春版”先讓柳夢梅作為虛幻的人物形象出場,而後才讓真實人物登場。上昆的全本《牡丹亭》則嚴格遵照了明清傳奇的套路,即男女主角須先出場亮相。

除了男女主角,其他配角在戲份上也更為吃重。比如杜麗娘的家塾先生陳最良,在經典摺子戲裡顯得迂腐可笑,但如果通觀整個劇本,會發現一個可悲可憐卻又通達人情的落第文人形象躍然紙上。陳最良十二歲進學,觀場十五次,年近耳順,卻是“燈窗苦吟,寒酸撒吞。科場苦禁,蹉跎直恁”。他身患哮喘,衣食無著,“頭巾破了修,靴頭綻了兜”,“衫襟沒了後頭”,被後生們戲嘲為“陳絕糧”。陳最良為了五斗米而去做家塾先生,從而捲入了杜柳二人的愛情故事並貫穿始終。這樣的形象在明代文學中極為罕見,直到清代小說《儒林外史》才開始大量出現。

同樣重要的還有石道姑。石道姑在劇中是一位天生陰道鎖閉的石女,卻在男女主角之間穿針引線,為杜麗娘祈禳(其實她對杜麗娘的病根一清二楚),助柳夢梅掘墳,參與見證了別人的關於愛、關於生、關於死的過程,這是“她向正常人的心靈實現的過程”,導演郭小男說。

不管是男女主角,還是石道姑、陳最良,他們的慾望和情感,在那個時代受到正統禮教的壓抑,“壓抑的時間久了,可能就會迸裂出《牡丹亭》這樣的表達。”郭小男說。即便是看似古板保守的杜麗娘的父親杜寶,也處於自己的社會角色之中,維護著他所認為正確的禮教,“它不僅僅是一部戲,它是那個時代文人對人類精神的奔赴。人的慾望、理想、自我,都以這個劇為載體體現出來了”。

全本崑曲《牡丹亭》首演,“這是關於覺醒與反叛的故事”

《牡丹亭·驚夢》,杜麗娘夢中與柳夢梅相見,全程受到花神(左)保護。 (上海崑劇團供圖/圖)

然而,比其他刪節版的《牡丹亭》更進一步的同時,這一版所謂的“全本”,也沒有真正做到全本。在形式上,五十五折確實完整呈現,但是很多人物的臺詞被刪節過多,導致配角人物的形象並不豐滿。同樣以石道姑為例,在《道覡》一折中,石道姑出場,借用明代流行的童蒙讀物《千字文》自述身世,打諢之語頗涉色情,用最純真的童蒙語言,表現猥褻色情的內容。湯顯祖以這種調笑戲謔的方式直擊禮教的可鄙,而這段精彩的獨白被完整刪去,石道姑的身世因此而不彰,整個人物形象也打了折扣。

像這樣的刪節在這一版《牡丹亭》中所見多有。此前多個不完整版本的演出時間在8個小時左右,這次全本的演出時間也在8個小時左右,除了旋轉舞臺節省的時間,對白與唱詞的刪節也是重要原因。

“杜麗娘是敢作敢為的一個人”

上海崑劇團建團四十多年來,曾多次排演《牡丹亭》。從1982年由團長俞振飛親自執導的“華嶽版《牡丹亭》”,到2016年《臨川四夢》系列中的《牡丹亭》,對《牡丹亭》整理再創作有十餘次之多。其中較重要的一次,是1999年三十五折版本的《牡丹亭》。

1999年的這個版本的導演也是郭小男,“當時壓縮到了三十五折,總覺得湯顯祖有很多話沒有說完,或者我們沒有把人家的話說全。”三十五折版本刪去了主線愛情故事之外的很多枝蔓,是一出標準的“人鬼情未了”,結束於杜麗娘起死回生,刪除了她還魂後的內容。郭小男在《回生》一折裡運用了電動升降臺,杜麗娘從墳墓裡升起,穿過梅叢,回到人間,當時的這一幕給了戲迷深刻的印象。

二十三年之後,郭小男在舞臺上放棄了這個電動升降臺,代之以更加樸素的演員走位。谷好好在1999年的版本里,是個“龍套頭頭”,一會兒扮花神,一會兒又演女兵。谷好好是刀馬旦,但她年輕時候的入門戲卻是閨門旦,杜麗娘曾是她“不能理解的角色”。

1980年代,谷好好來到上海市戲曲學校學戲,老師教她《牡丹亭》中的摺子戲《驚夢》。“我對這個角色簡直不能容忍,都不知道我當時在演什麼。”谷好好生性豪爽活潑,當時也還年輕,她無法理解杜麗娘在園林中的一舉手一投足。“1980年代正是追求快節奏的時候,那個時候說跳舞,都是跳disco。”她對南方週末記者回憶起年輕時的自己,“我們正年輕,二十幾歲,正是青春活力的時候,就不明白崑曲的這種慢,就很痛苦,怎麼一板三眼那麼慢!”

學閨門旦痛苦,谷好好後來選擇了刀馬旦。如今人到中年,谷好好回過頭來看杜麗娘,發現她並不是慢,而是一種對壓抑的反抗。“今天看《牡丹亭》,你會發現杜麗娘是一個有思想、有個性、有膽識,敢愛敢恨,敢做敢為的一個人。她由於對愛的追求的憂鬱而亡,那是她自己造成的,但是她同時也把握了自己的命運,自己去找到柳夢梅,希望他救她。她面對自己父親的不接受,敢於說出來。她用自己對愛的追求感動身邊所有的人。”谷好好說,“這是一個關於覺醒與反叛的故事。”

全本崑曲《牡丹亭》首演,“這是關於覺醒與反叛的故事”

在谷好好看來,杜麗娘這個人物呈現出對當時社會壓抑的反抗。 (上海崑劇團供圖/圖)

上昆有很多對“杜麗娘和柳夢梅”,但是此前沒有一對可以完成全五十五折的編排。全本《長生殿》上演的時候,有四對生旦,這次八個小時,就只有一對,而這一對年輕人——羅晨雪、胡維露都才三十多歲。

羅晨雪、胡維露演過無數遍《牡丹亭》的摺子戲,但他們剛開始排演全本的時候,“發現詞也不會念了,路也不會走了”。第一天排戲,郭小男用一下午給胡維露細摳《言懷》一折,“整整三個小時,大家沒有坐過凳子,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反覆加工”。

經過這樣的細嚼慢嚥,這個版本的《牡丹亭》有了鮮明的導演個人色彩,某些刪改之處體現了導演郭小男的匠心。《驚夢》一折的改編顯得合情合理。原劇本中,杜麗娘遊園之後,回到閨房才做了那個令她銷魂的夢,最後被杜母驚醒。現在的版本中,杜麗娘直接在園中的亭臺中睡著並做了春夢,之後也是自己醒來。這樣一來,杜母的戲份被刪去,整折戲顯得更加連貫,花神的出現也變得更加合理、浪漫。唯一遺憾的是,這樣的改動不得不刪去一句美妙的唱詞:“觀之不足由他遣,便賞遍了十二亭臺是枉然。”

“任何經典的文字,戲曲舞臺的呈現不可能一字不改的。”對於這一版本的刪改,谷好好解釋,“戲曲講究一個節奏,它要符合當下的審美,當下觀眾對看戲的一種觀賞習慣。我們突破傳統,是想讓傳統更加鮮活。”

南方週末記者 王華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