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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最後一個奇男子不要錢,不要官,不要命!

1>1861年,45歲的彭玉麟語氣輕鬆地做出了一個重要決定。

當時,他正率領湘軍水師在武漢與太平軍作戰。一道升官諭旨急速送到前線,皇帝要他出任安徽巡撫。

這是天大的好事,帝國無數官僚苦熬一生,均遠未抵達這個位置。要知道,整個晚清70年,封疆大吏(含總督、巡撫)才出了370多人。

更難得的是,彭玉麟僅讀過縣學,沒有科舉功名。以如此低微的“學歷”獲任一省之長,按老輩人的說法,叫祖墳冒青煙了。

但彭玉麟竟然毫不心動。人家還來不及跟他道賀,他卻決定要辭官。

曾國藩勸他不要辭,勸他為家族著想,為君王著想。

彭玉麟根本不聽,連連擺手:幹不了,謝謝。

他真的上疏辭官,一次不行,再辭一次。根本不像官場慣例所做的那樣,客套一下,做做樣子,顯示謙虛的美德,然後就可以美滋滋地赴任了。

他極其認真地陳述了自己辭官的理由。主要有三點:

一、自己只讀了縣學就從軍打仗,不懂刑名(法律)與錢穀(經濟),缺乏做巡撫的文才,唯恐誤國誤民;二、從軍以來,一直率水師作戰,這是自己的長處,當此國家用兵之際,舍水師而做巡撫,將是國家的損失;三、自己的性格比較生硬偏激,不懂圓融變通,出任巡撫恐怕無法做到精深穩健。

兩道辭官的奏摺遞上去後,清廷深受感動,認為彭玉麟所奏確實“真實不欺”。不過,人才難得,清廷並不想輕易“放過”他,於是給曾國藩寄了道諭旨,說彭玉麟隨同你作戰這麼多年,你對他最瞭解,你說說他到底能不能勝任安徽巡撫一職。

明眼人都看得出,這表面是詢問,實際上是要曾國藩再做彭玉麟的思想工作。

任憑曾國藩費盡口舌,彭玉麟就是油鹽不進。

最後曾國藩也沒辦法,只能以水師離不開彭玉麟為由,上奏替他辭官。

彭玉麟自己則“趁熱打鐵”,又上疏辭了一次。這樣,彭玉麟三辭,曾國藩替他一辭,總共辭官四次,清廷這才允准,暫時斷了要他做封疆大吏的念想。

帝國最後一個奇男子不要錢,不要官,不要命!

>彭玉麟畫像

2>辭去安徽巡撫,僅是彭玉麟在帝國層面“辭官生涯”的開端。

終其一生,他都在辭官。

關於他辭官的次數,歷來說法不一。歷史學者李志茗經過統計認為,彭玉麟實際辭官8次,請求開缺回籍9次,請求開除差使職務6次,一共達23次。

我們知道,彭玉麟辭官的起點就是巡撫,這相當於現在的官員放著省長不幹,接下來辭官的品級絕對不可能低於省部級。

一起來看看他主要辭過哪些官職吧。

1864年,辭任漕運總督。

當年,湘軍打敗太平軍,清廷對湘軍將領論功行賞,封官加爵。彭玉麟的水師與曾國荃的陸軍,並稱湘軍的左膀右臂,居功甚偉。彭玉麟因此獲任漕運總督,一個大肥缺。別人看著眼紅,他卻閉著眼睛就把官辭了。清廷不同意,催促他赴任。

他急了,索性上疏要求把自己那個兵部侍郎的虛銜也免掉,說自己當年投軍是為國效命,現在太平軍已滅,是時候解甲歸田了,如果還想著好官我自為之,那就是貪位戀權。朝廷沒辦法,只好准許他回籍修養,而後仍然負責巡視長江水師。

1881年,辭任兩江總督兼南洋通商大臣。

當年,兩江總督劉坤一被召入京,朝廷第一個想到的頂替人選就是彭玉麟。兩江總督在帝國封疆大吏中的地位之顯赫,僅次於直隸總督。

彭玉麟深知朝廷對自己的看重,但他依然心靜如水,上奏推辭。理由寫了很多,包括說自己是一介武夫、不善理財、不善洋務等等。辭了兩次,最後說自己“願以寒士始,願以寒士終”。朝廷拗不過這個倔強的官場另類,準了,改由左宗棠充任。左宗棠毫不客氣,走馬上任。

1883年,辭任兵部尚書。

這一年,彭玉麟已經67歲。朝廷面對這樣一位功勳卓著而又無慾無求的宿將,總覺得對他不住,他所任的職務全是虛職,實在是委屈了。就算要退休,火箭提拔一下,好歹留個退休待遇,怎麼也不為過。於是朝廷又主動給年邁的彭玉麟授官,提拔他為兵部尚書。

但彭玉麟還是不領情,仍像前幾次一樣上疏力辭,強調自己年事已高,希望能夠辭官返鄉養老。

就在此時,帝國南疆傳來戰事訊息,彭玉麟突然態度完全轉變,說不辭了,兵部尚書給我吧。

原來,中法戰爭爆發了,老將又要上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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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法戰爭劇照

3>戰事緊急,朝廷本來命李鴻章率軍赴廣東督戰。但李鴻章不願意去,連上幾道奏摺拒絕赴任,還跟人抱怨說,朝廷竟然要他“白頭戍邊”,甚為寒心。清廷無奈,改派他暫駐上海,統籌全域性。

外人挑釁,而偌大的帝國竟無人可用嗎?朝廷最後還是想到了彭玉麟,要他以兵部尚書的身份前往廣東督戰,並要求他迅速啟程。

彭玉麟一邊在辭官,一邊接到赴粵督師的任命,他當即動身,毫不推辭:“今廣東防務吃緊,時事艱難,朝廷宵旰憂勤。臣一息尚存,斷不敢因病推諉,遵即力疾遄征,以身報國,畢臣素志。”

比彭玉麟年輕了六七歲的李鴻章,不願“白頭戍邊”,而彭玉麟一聽邊疆危急,奉詔即行,以身報國,全然不顧自己年老一身病。

帝國末世,那個時代最一流的人才,每一個都乾得很不容易。只是,做決定的時候,有的人考慮自己多一些,有的人考慮國家多一些。

彭玉麟的決定,讓帝國有良知的官員均深受感動。

以前,他屢辭高官的時候,官場中人難免蜚短流長,什麼樣的風評都有:

有的說他自命清高,沽名釣譽,因而彈劾他辭官不到任是“抗詔”,是自居功臣,驕矜狂妄;有的說他自保意識很強,看似憨直,實則情商頗高,時刻懂得激流勇退,保命要緊;有的說他以退為進,是想撈取更大的政治資本,他越辭官,朝廷就越信任他,越給他更高的官職,你看他得逞了吧。

官場之中,人與人最大的差距是什麼?

最大的差距是,有的人一生追著官位跑,有的人一生被官位追著跑。

而這兩種人的數量並不對等,前者多如牛毛,後者鳳毛麟角。彭玉麟生性不喜追逐名利與官位,這樣的思想境界,放在任何時代都是高山流水,曲高和寡。真正懂他的人,太少太少。大家更熱衷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只是,烏鴉永遠見不得白鳥。

即便是同時代第一流的人物,也未必能達到彭玉麟的思想高度。張之洞就曾批評彭玉麟辭官的做法,說他“孤行己意,堅不任職”,“有識之士,不無遺議”。

直到彭玉麟勇任中法戰爭前線欽差大臣,帝國官員們才相信,這名特立獨行的老將,真的是以身許國,無懼無畏,真的是烈士暮年,壯心未已,真的是如他所標懸的那樣——不要錢,不要官,不要命。

張之洞也改變了對彭玉麟的看法,從批評到讚賞,從讚賞到敬服。聽到彭玉麟奔赴廣東,張之洞說,“加官不拜,久騎湖上之驢;奉詔即行,誓翦海中之鱷”,彭玉麟不愧是這樣一個矍鑠的老頭。

很快,清廷任命張之洞為兩廣總督。張之洞二話不說,走馬上任,與彭玉麟共事一方。

後世史家公認,中法戰爭中,中國在戰場上不落下風,尤其是老將馮子材取得鎮南關大捷,離不開彭玉麟與張之洞二人同仇敵愾,和衷共濟,竭力抗戰。

戰爭結束後,彭玉麟要離開廣東,張之洞十分不捨,提出要拜彭玉麟為師。彭玉麟大為震驚,連忙回絕。儘管這段師生關係終未成立,但晚輩張之洞對彭玉麟人品與能力的景仰,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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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之洞曾想拜彭玉麟為師

4>彭玉麟一生經歷的兩大戰爭,於他而言,均取得勝利。但這一次,他卻心情沉鬱,難掩痛苦。

中法戰爭的結局,以清廷接受和議的屈辱方式收場,後來被評論為“中國不敗而敗,法國不勝而勝”。

彭玉麟無法接受這一勝負顛倒的戰果,時任帝師翁同龢在日記中說:“彭(玉麟)電請勿撤兵,先向法索兵費一千萬。”清廷不聽,和議完成。

本已年老體衰的彭玉麟,經此刺激,身體幾乎垮掉了。

他又開始上疏辭官。

但清廷始終不讓他辭去一個虛職,那就是巡閱長江五省水師差使。

彭玉麟是長江水師的建立者之一,也願與水師相終始,遂表示“謹遵上諭,照舊巡閱長江……斷不敢借病推諉”。他被認為是帝國海軍的奠基人,每年都要巡視水師,哪怕抱病,亦不例外。

最後一次出巡,當他抵達安慶時,安徽巡撫陳彝前往迎接。陳彝看到彭玉麟步履蹣跚,老病纏身,請他務必到城裡休息。

彭玉麟拒絕了,像以前率領水師訓練一樣,他堅持與將士一道住在船上。

陳彝特別難過,他上奏朝廷,說彭玉麟確實病得厲害,希望朝廷准許其回鄉養病。

朝廷這才批准了。

在殘燭之年,彭玉麟終於回到老家衡陽,回到他最後的歸宿——那座四周種滿梅花的退省庵。

回首往事,在他37歲那年,他經不住曾國藩的一再邀約,出山加入湘軍水師,獨率一營。在太平軍的炮火如雨中,他獨立船頭,只說一句:“今日,我死日也。吾不令將士獨死,亦不令怯者獨生。”遂一戰成名。

日後成長為湘軍水師的標誌性人物、中國近代海軍的奠基人,全憑當年“不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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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玉麟指揮水師作戰

在他出山後第二年,因為率水師攻陷太平軍要地,朝廷獎勵他4000兩白銀。他轉手就全部用於救濟家鄉,在給叔父的信中,他說:“想家鄉多苦百姓、苦親戚,正好將此銀子行些方便,亦一樂也。”他要求叔父從中拿出一些銀兩辦所學堂,期望為家鄉“造就幾個人才”。

他不曾為子孫留錢,說“錢愈多則患愈大”,如果留錢給了不肖子孫,狂嫖濫賭,揮霍無度,反而害了他們一生。他兒子裝修三間老屋,不過是土牆瓦屋,費銀無多,他知道後,寫信把兒子大罵一通。

他一生崇儉,不要錢,不愧是晚清帝國的一股清流。

加上一生都在辭官,他被稱為“三不要”的官場另類:不要錢,不要官,不要命。

人無欲則剛。

他曾一語罵盡追名逐利計程車大夫群體,說:“天下之亂,不徒在盜賊之未平,而在士大夫之進無禮,退無義。”

他曾下令斬殺安慶惡少、李鴻章之侄李秋升,然後致信李鴻章說明情況,李鴻章看後只得說李秋升死有餘辜。

他曾覺察出曾國荃為人不正,建議曾國藩“大義滅親”,曾國荃為此對他忌恨不已,曾國藩卻只能勸弟弟要反躬自省。

回首往事,這名硬漢俯仰無愧,無愧家國,無愧時代,無愧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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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玉麟所畫梅花圖(區域性)

5>難得的是,在時代的腥風血雨中,這名猛將亦有鐵血柔情時。

人們說他“百戰歸來,一心畫梅”,大半生只要有閒暇,就靜下來畫梅花圖,配上梅花詩,據說畫了上萬幅。所畫之梅,亦入化境,被稱為“兵家梅花”。

而他最愛的梅花,或許深藏著他一生的愧憾。

據史學家考證,彭玉麟的外婆有個養女,僅比彭玉麟大幾歲,兩人從小一起長大,感情極深。彭玉麟叫她“梅姑”。因為輩分問題,兩人未能結合。後,彭玉麟聽說舅舅去世後,外婆和梅姑在安徽孤苦無依,遂派人把她們接到衡陽一起生活。不久,彭玉麟母親做主,把梅姑嫁出去。四年後,梅姑死於難產。

彭玉麟聽聞噩耗,傷心欲絕,開始畫梅寫詩,以作紀念:

自從一別衡陽後,無限相思寄雪香。羌笛年年吹塞上,滯人舊夢到瀟湘。

他曾用過一枚印章,自稱“古今第一痴人”,對這段感情的創傷與痴絕,表露無遺。

他在詩畫中無數次表達同一個意思,說“一腔心事託梅花”,說“一生知己是梅花”。

他屢屢把梅花當作相依相伴的愛人,說“生平最薄封侯願,願與梅花過一生”。

在中國的文化傳統中,梅是“四君子”之首,寄寓士人高尚的道德追求。畫到後來,以梅懷人與以梅言志,在彭玉麟筆下已融為一體,難解難分:

英雄氣概美人風,鐵骨冰心有孰同。守素耐寒知己少,一生惟與雪交融。

1890年,光緒十六年。彭玉麟病逝于衡陽退省庵——四周種滿梅花的住所。享年74歲,諡號“剛直”。

他死後,上至縉紳高官,下至販夫走卒,都難掩涕泣:“彭公逝矣!”

他的去世,被史學家稱為“大清帝國最後一抹斜陽的消逝”。

兩年來,我寫過許多歷史人物,尤其是那些個時代的悲情英雄,每一個我都能勉力去寫完他,算是遲到的致敬。但這次寫彭玉麟,寫到這裡,仍覺得不應該結束,只是心中有話怎麼都寫不出來。

以我一個俗世的讀史者,真的不配評論彭玉麟。

烈士肝腸名士膽,殺人手段活人心。——曾國藩評彭玉麟

曾國藩識彭玉麟於微時,他看人確實看得準,看到了彭的一生剛直與半世多情,救世擔當與隱世情懷。

於要官、要錢、要命中,斬斷葛藤,千年試問幾人比;從文正、文襄、文忠後,開先壁壘,三老相逢一笑雲。——黃體芳挽彭玉麟

黃體芳是晚清“翰林四諫”之一,這幅輓聯讓人讀後無限悵惘:彭玉麟之死,標誌著“同治中興四大名臣”全部告別歷史舞臺。彭玉麟將與此前先行一步的曾國藩(文正)、左宗棠(文襄)、胡林翼(文忠),相聚於另一個世界。

咸豐、同治以來諸勳臣中,始終壓服人心,無賢不肖交口稱之而無毫髮遺憾者,公一人而已。——俞樾評彭玉麟

俞樾是晚清的大學問家,他對彭玉麟的評價最高,說彭是同時代中最完美的人。

不要錢,不要官,不要命,是公生平得力語,萬古氣節功名,都從此出;癖於詩,癖於畫,癖於遊,他日蒼茫墮淚處,絕好湖山亭榭,更待誰來。——陳寶箴挽彭玉麟

陳寶箴這幅輓聯,是我最喜歡的,寥寥數字,寫出了我心目中那個彭玉麟。

謹以一瓣心香,致敬彭剛直公!

參考文獻:

彭玉麟:《彭玉麟集》,嶽麓書社,2003年

趙爾巽等:《清史稿》,中華書局,1977年

李志茗:《彭玉麟:兵事之外的才識操守》,《史林》,2014年第1期

李宗鄴:《彭玉麟梅花文學之研究》,臺灣商務印書館,196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