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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襄陽(我與一座城)

夏天的時候,到襄陽去。剛住進賓館,就接到媒體電話。下樓接受採訪,記者問我:“您是第幾次來襄陽?”我聽了一愣,真就是一個提醒。我想起上次,是1998年,從河南乘坐火車一路南下,到三峽去參加一個會議,路過這座城市,只呆了不到一天。第二次?也不盡然。後來從三峽回來,印象中還是從這裡轉車北上,但那次是真正的路過,哪兒都沒去。從1998年算起,我已和這座城市“闊別”了足足二十三年。想到這裡時,我吃了一驚。作為一個二十三年後才與它重逢的人,我能給出什麼樣的“印象”呢?直到——

“您是何老師吧?”一個溫婉的聲音傳來。

怎麼?難道二十三年了,在這裡還有記得我的朋友嗎?

我扭過頭去,看到一個女子,長長的頭髮綰起來,還有一雙彎彎的眼睛,那眼睛裡始終有溫和的笑意。我搜索了一下記憶,真的是第一次見她呢。

“我認識您,何老師。”面對我的疑惑,她輕輕地說:“我也是第一次見您。但您前幾年生病時,我曾受一個朋友委託給您寄過些草藥。”我想起來了,曾經有一個女孩給我打電話要過地址,那應該就是她。幾年前我吃過她給配的草藥,我該怎麼說出內心的感激。我只能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那隻曾向我提供幫助的手,我感到了真實的溫熱。

縱然相隔二十三年,但我與襄陽的緣分,又豈是時間能夠衡量。

接下來的採風分三路,一路去了老河口、谷城,一路奔赴棗陽、宜城,而我選擇了留在襄陽古城,一是想看看闊別多年後一座城市的變化,二是彌補二十三年前未能進城一探究竟的遺憾。也許潛意識裡,還有和新結識的這位“老”朋友做更深瞭解的願望。

說來慚愧,我對於襄陽的認知,只停留於二十三年前對於古城牆的模糊記憶,或者還有地理交通意義上的襄陽,歷史文化遺蹟、歷代文人詩詞中的襄陽,對於它的今天,我真的是知之甚少。

那幾天,在有限的時間裡,我跑遍了襄陽。站在古城牆上,面前是漢江,漢江那岸是樊城。陪我一起的那位女孩說,樊城是她現在住的地方。她用手一指:“我的家就在那片高樓裡。”兩相對照,樊城的樓要更高一些,而身後的襄城因屬古城,沒什麼高樓。女孩的手又一指:“再往那邊,是你去過的魚梁洲,那裡也不允許蓋樓,只能種樹。早上你若去那裡跑步,聽到的全是各種鳥叫聲。”語氣中有掩飾不住的自豪。

望著湯湯的漢江水,我想,這就是陳子昂、王維、孟浩然、李白、杜甫、白居易、韓愈、劉禹錫等人目光所及的地方,他們的書寫,使襄陽一時成為詩歌的“高地”。

這樣走走停停,從城中的昭明臺,到臨水的甕城,又從樊城的碼頭、會館到正待搬遷的襄陽博物館,我對於襄陽的認識每天都在更新。看著興致勃勃介紹著家鄉的女孩,我不禁想起了前幾天,我因熬夜寫作手臂著涼忽然抬不起來,就是她,以一種緩急有序的手法將我的後背揉了幾下,奇蹟一般,我的手臂當時就能抬起來了。我感嘆她的中醫資質,她靦腆地笑了。第二天中午,她居然帶了艾條過來,二十分鐘後,我的後背一下子暖和起來,手臂已能舉到最高。她比我還興奮,彎彎的眼睛笑著,然後靦腆地從包裡拿出一本書,是她寫的一部從《詩經》中尋找本草的書。她依舊有些靦腆地說,在這裡的晚上,不累的時候翻翻吧。

“古人含蓄,不說愛,不說恨,也不說想念和憂傷,只是一個勁地說植物。”“古人用最原始的方法讓植物的寬厚、仁慈、堅韌和愛,滴水穿石般慢慢滲透進華夏兒女的骨子裡。”這是她在書中寫下的感悟。

從閱讀中,我得知她是中醫世家,太爺爺懸壺濟世,卻不收窮苦人的費用。“高熱發燒的,他大手一揮,指著江灘,挖三棵蘆葦根,洗淨熬水喝;渾身發癢出風水疙瘩的,他又是大手一揮,指著江灘,半斤浮萍煮上,邊喝邊洗;牙痛尿急的,他還是大手一揮,指著江灘,竹葉一把、荇菜三把……”看得我禁不住莞爾。

尋孟浩然相關古蹟後回到住地,華燈初上,窗外萬家燈火。我再次翻開那個女孩的書,等從書中抬起頭來,已是深夜。那些可以療治人類病痛的植物和圍繞植物所展開的一段段人生記憶,帶我走到了襄陽的細部,那是百姓日常生活的深處。一個個個體生命的展開,也如一株株我叫不上名字、認不出形狀卻葳蕤茂盛了幾千年的植物,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

第二天,這部書的作者來接我。我談到其中最打動我的一篇題為“酸棗仁”的散文。為子女勞作了一生的母親病逝,她一個人跑到母親的墓前,那種親人已逝、兒女卻找不到機會報答的心情,讓我痛徹。同樣身為女兒,我與她有相同的感受,在對話中我們不斷深入,說著說著,她竟流淚,我也哽咽。讓我感到驚異的是她說的一句話:“我沒想到您會讀我的書!”此後我一直在心中唸叨這句話,我想我要在未來一直記住這句話,這無疑是一種提醒。

離開的前一天傍晚,我們已然成為很好的朋友,相約一起去她說的一家沿岸小巷麵館吃飯。她興奮地介紹,要吃正宗的襄陽牛肉麵,就得到這種小館子來。我們一人一海碗。正當我埋頭於美食時,抬頭她卻不見了。再抬頭,一枚滷雞蛋緩緩落入我的麵湯中。她說,這幾天您跑得辛苦,身體要補一下。那一瞬間,一股暖流再次湧遍我全身。

回北京後,我在網上購買了她寫的第一本書。拿到書,我捧起閱讀,仍是一部關於本草的書。她彎彎的充滿笑意的眼睛又出現在我眼前。我該怎麼說出感謝?這個讓我心靈與身體同時得到治癒的——襄陽的女兒!

作者:何向陽